《神雕侠侣・新修版》第三十一回 半枚灵丹(5)
只听他又道:“咱们在这所在重逢,可说天意,当日道上一会,我自始念念不忘。”一个女人“呸”的一声,嗔道:“我全身为情花刺伤,你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尽说些疯话,拿人取笑。”绿萼心道:“啊,原来是今日闯进谷来的李莫愁。”只听公孙止忙道:“不,不,我怎不放在心上?自然要尽力设法。你身上痛,我心里更痛。”
与公孙止说话的正是李莫愁。她遍身为情花所刺,中毒着实不轻,幸好她满腔愤怒憎恨,怨天尤人,不动男女之情,身上倒无多大痛楚。但知毒刺厉害,亟于寻觅解药,谷中道路错综,她避开人众,乱走乱撞,竟到了断肠崖前。公孙止却在此已久,他有意来此僻静之处,以便避过谷中诸人,然后俟机害死裘千尺,重夺谷主之位。两人曾交过手,都知对方武功了得,见面后均想:“我正有事于谷中,何不倚他为助?”三言两语,说得甚为投契。
公孙止于当年所恋婢女柔儿死后,专心练武,女色上看得甚淡,但自欲娶小龙女而不可得,抑制已久的情欲突然如堤防溃决,不可收拾。以他堂堂武学大豪的身份竟致出手去强夺完颜萍,已与江湖上下三滥行径无异,此时与李莫愁邂逅相遇,见她容貌端丽,又即动念:“杀了裘千尺那恶妇后,不如便娶这道姑为妻,她容貌武功,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正可和我相配。”李莫愁心地狠毒,用情却是极专,她一生恶孽,便是因“情”之一字而来,这时听公孙止言语越来越不庄重,心下如何不恼?但为求花毒的解药,只得稍假辞色,敷衍对答。
公孙止道:“我原是本谷的谷主,这情花解药的配制之法,天下除我之外再无第二人知晓,不过配制费时,远水救不得近火,好在谷中尚余一枚,在那恶妇人手中。咱们只须除灭了她,那便甚么都是你的了。”最后一句话意存双关,意思说不但给你解药,这绝情谷的主妇之位也都属你。天下只他一人知晓解药制法,这话原本不假,情花在谷中生长已久,公孙止上代的祖先损伤了不少人命,才试出解药的配制之方,为了情花有阻拦外人入谷之功,因此并不芟除,而解药的方子也只父子相传,不入旁人之手。虽是裘千尺,也只道解药是上代遗存,方子已经失传。但裘千尺那枚解药现下只剩半枚,公孙止却不知悉。
李莫愁沉吟道:“既是如此,你先头岂非白说?解药在尊夫人手中,而尊夫人又已与你反目成仇,便算杀她不难,解药却如何能到手?”公孙止踌躇未答,过了半晌,说道:“李道友,你我一见投缘,为了助你,我纵死亦不足惜。”李莫愁淡淡的道:“这个可不敢当。”公孙止道:“我有一计,能从恶妇手中夺得灵丹,但盼你答应我一件事。”李莫愁勃然道:“我一生闯荡江湖,独来独往,从不受人要挟。解药你肯给便给,不肯便索罢休。我李莫愁岂是哀怜乞命之辈?”
公孙止武功虽然甚强,但一生僻处幽谷,便是江湖上最厉害人物之名,均无所知,纵然略有所闻,也是得自数十年前裘千尺的转述。近十年来赤练仙子李莫愁声名响亮,武林中无人不知她貌如桃李,心胜蛇蝎,这公孙止却懵懵懂懂的一无所悉,听她这几句话说得甚有气派,只有更喜,忙道:“你会错我的意思了。我但盼能为你稍尽绵薄,欢喜还来不及,岂有要挟之意?不过要夺那绝情丹到手,势不免伤了我亲生女儿的性命,因之我说得不甚妥善,你千万不可介意。”公孙绿萼隐身大石之后,听到“势不免伤了我亲生女儿的性命”这句话,不禁全身一震。
李莫愁也感诧异,问道:“解药是在令爱手中么?”公孙止道:“不是的,我跟你实说了罢!那恶妇性情固执暴戾之极,解药必是藏在隐秘无比的处所,强逼要她献出,势所不能,只有出之诱取一途。”李莫愁点头道:“确是如此。”公孙止道:“这恶妇对人人均无情义,心肠狠毒,无所不至,惟有对她的亲生女儿却十分爱惜。咱们瞧准了这点,由我去将女儿绿萼诱来,你出手擒她,将她掷入情花丛中。这么一来,那恶妇不得不取出绝情丹来救治女儿。咱们俟机去夺,便能成功。只可惜这绝情丹世间唯存一枚,既给了你,我那女儿的小命便保不住了。”
李莫愁沉吟道:“咱们也不必用真的情花来刺伤令爱,只消假意做作,让她似乎中毒,那便可夺丹,又能保全令爱。”公孙止叹道:“那恶妇十分精明,我女儿倘若只中假毒,焉能瞒得过她?”说到这里,忽然声音呜咽,似乎动了真情。李莫愁道:“为了救我性命,却须伤害令爱,我心何忍?看来你原也舍她不得,此事便作罢休。”公孙止忙道:“不,不!我虽舍她不得,可更加舍你不得。”李莫愁默然,心想除此而外,确也更无别法。公孙止道:“咱们在此稍待,过了夜半,我便去叫女儿出来,凭她千伶百俐,也决想不到她爹爹有此计谋。”
两人如此对答,每一句话绿萼都听得清清楚楚,越想越害怕。那日公孙止将她和杨过驱入鳄鱼潭,她已知父亲绝无半点父女之情,但当时还可说是出于一时之愤,今日竟然如此处心积虑,要害死亲生女儿来讨好一个初识面的女子,心肠狠毒,真是有甚于豺狼虎豹。她本来不想活了,然听到二人如此安排毒计图谋自己,却不由得要设法逃开,好在四下里山石嶙峋,树木茂密,隐蔽之处甚多,于是轻轻向后退出一步,隔了片刻,又退出一步,直退至数十丈外,才转身快步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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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了良久,离断肠崖已远,知道父亲不久便要来相诱,连卧房也不敢回去,凄凄凉凉的坐在一块岩石上,寒风侵肌,冷月无情,只觉世间实无可恋,喃喃自语:“我本就不想活了,爹爹你又何必设这毒计来害我?你要害死我,尽管来害罢。真奇怪,我又何必逃?”
突然之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射进了心里:“爹爹用心狠毒,此计果然大妙。反正我要自尽,何不用此计向妈妈骗取灵丹,去救了杨大哥性命?他夫妻团圆,总不免要感激我这一心一意待他的苦命姑娘。”想到此处,又欣喜,又伤心,精神却为之一振,举步走进母亲的卧房。
她经过情花树丛之时,折了两条花枝,提在手中,走到母亲房外,低声叫道:“妈,你睡着了么?”裘千尺在房中应道:“萼儿,有甚么事?”绿萼叫道:“妈,妈!我给情花刺伤了。”说着张臂便往情花枝上用力一抱。
花枝上千百根小刺同时刺入她身体。她自幼便受谆谆告诫,决不能为花刺刺伤,幼时因无体内情欲诱引,偶尔遭小刺刺中,亦无大碍,后来年纪渐大,旁人的告诫也越加郑重。十余年来小心趋避之物,想不到今日自行引刺入体,心中这番痛楚却更深了一层。她咬紧牙关,又叫了几声:“妈!”
裘千尺听到呼声有异,忙命侍女扶绿萼进来。绿萼叫道:“我身上有情花花刺,你们不可近前。”两名侍女骇然变色,大开房门,让绿萼自行走进,那敢碰她身子?
裘千尺见女儿脸色惨白,身子颤抖,两枝情花的花枝挂在胸前,忙问:“你怎么了,怎么了?”绿萼叫道:“是爹爹,是爹爹!”她怕母亲的目光厉害,低下头不敢望她。裘千尺怒道:“你还叫他爹爹?那老贼怎么了?”绿萼道:“他……他……”裘千尺道:“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绿萼一抬头,遇到母亲一对凛凛生威的眸子,不禁打了个寒战,说道:“他……他和今日进谷来的那个美貌道姑,在断肠崖前鬼鬼祟祟的说话,我躲在大石后面,想听他说些甚么……”这几句话半点不假,此后却非捏造谎言不可,绿萼只怕给母亲瞧出破绽,说到这里,又低下头来。
裘千尺道:“他两个说些甚么?”绿萼道:“说甚么同病相怜,甚么敌忾同仇。他们……他们一起骂你恶妇长、恶妇短的,我听着气不过……”说到这里便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裘千尺咬牙切齿,道:“莫哭,莫哭!后来怎样了?”绿萼道:“我不小心身子一动,给他们知觉了。那道姑……那道姑便将我推入了情花丛里。”
裘千尺听她声音有些迟疑,喝道:“不对,你在说谎!到底是怎样?休得瞒我。”绿萼出了一身冷汗,道:“我没骗你,这……这难道不是情花么?”裘千尺道:“你说话的语调不对,你自小便是这样,说不得谎,做娘的难道不知?”绿萼灵机一动,咬牙道:“妈,我是骗了你,是爹爹推我入情花丛的。他恼我跟你、帮你,跟他作对,说我只要娘,不要爹。他……他拚命要讨好那美貌道姑。”
裘千尺恨极了丈夫,绿萼这几句话恰正打中她心坎,登时深信不疑,忙拉了女儿手掌,温言道:“萼儿不用烦恼,让娘来对付这老贼,总须出了咱娘儿俩这口恶气。”当下命侍女取过剪刀钳子,先将花枝移开,然后钳出肌肤中断折了的小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