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侠侣・新修版》第七回 重阳遗刻(8)
杨过大叫:“姑姑,你到那里去?我跟你同去。”小龙女回过身来,眼中泪珠转来转去,缓缓说道:“你若再见我,就只怕……只怕我……我管不住自己,难以饶你性命。”杨过道:“你怪我不该跟义父学武功,是不是?”小龙女凄然道:“你跟人学武功,我怎会怪你?”转身快步而行。
杨过一怔之下,不知所措,眼见她白衣的背影渐渐远去,终于在山道转角处隐没,不禁悲从中来,伏地大哭。左思右想,实不知如何得罪了师父,何以她神情如此特异,一时温柔缠绵,一时却又怨愤决绝?为甚么说要做自己“媳妇”,又不许叫她姑姑,又说自己“终于变了心”?想了半天,心道:“此事定与我义父有关,定是他得罪我师父了。”
杨过四顾茫然,但见空山寂寂,微闻鸟语。他满心惶急,大叫:“姑姑,姑姑!爸爸,爸爸!”隔了片刻,四下里山谷回音也叫着:“姑姑,姑姑!爸爸,爸爸!”叫声惶急,充满哭音。
他数年来与小龙女寸步不离,既如母子,又若姊弟,突然间她不明不白的绝裾而去,岂不叫他肝肠欲断?伤心之下,几欲在山石上一头撞死。但心中总还存着指望,师父突然而去,或许也能突然而来。义父虽得罪了她,她稍后必会想到我并无过失,自然会回头寻我。
这一晚他又怎睡得安稳?只要听到山间风声响动,或是虫鸣雀飞,都疑心是小龙女回来了,一骨碌爬起,大叫:“姑姑!”出去迎接,每次总凄然失望。到后来索性不睡了,奔上山巅,睁大了眼四下眺望,直望到天色大亮,惟见云生谷底,雾迷峰巅,天地茫茫,就只他杨过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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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过捶胸大号,蓦地想起:“师父既然不回,我这就找她去。只要见得着她,不管她如何打我骂我,我总是不离开她。她要打死我,就让她打死便了。”心意既决,登时精神大振,将小龙女与自己的衣服用物胡乱包了一包,负在背上,大踏步出山。
一到有人家处,就打听有没见到一个白衣美貌女子。大半天中,他接连问了十几个乡民,都摇头说并没瞧见。杨过焦急起来,再次询问,出言就不免欠缺了礼貌。那些山民见他一个年轻小伙子,冒冒失失的打听甚么美貌闺女,先就有气,有一人就反问那闺女是他甚么人。杨过道:“你不用管。我只问你有没见到她从此间经过?”那人便要反唇相稽。旁边一个老头拉了拉他衣袖,指着东边一条小路,笑道:“昨晚老汉见到有个仙女般的美人向东而去,还道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却原来是老弟的相好……”杨过不听他说完,忙一揖相谢,顺着他所指的小路急步赶了下去,虽听得背后一阵轰笑,却也没在意,怎知道那老者见他年轻无礼,故意胡扯骗他。
奔了一盏茶时分,眼前出现两条岔路,不知向那一条走才是。寻思:“姑姑不喜热闹,多半是拣荒僻的路走。”当下踏上左首那条崎岖小路。岂料这条路越走越宽,几个转弯,竟转到了一条大路上来。他一日一晚没半点水米下肚,见天色渐晚,腹中饿得咕咕直响,见前面房屋鳞次栉比,是个市镇,快步走进一家客店,叫道:“拿饭菜来。”
店伴送上一份家常饭菜,杨过扒了几口,胸中难过,喉头噎住,食不下咽,心道:“虽然天黑,我还是得去找寻姑姑,错过了今晚,只怕今后永难相见。”将饭菜一推,叫道:“店伴,我问你一句话。”店伴笑着过来,道:“小爷有甚吩咐?可是这饭菜不合口味?小的吩咐去另做,小爷爱吃甚么?”
杨过连连摇手,道:“不是说饭菜。我问你,可有见到一个穿白衫子的美貌姑娘,从此间过去么?”店伴沉吟道:“穿白衣,嗯,这位姑娘可是戴孝?家中死了人不是?”杨过好不耐烦,问道:“到底见是没见?”店伴道:“姑娘倒有,确也是穿白衫子的……”杨过喜道:“向那条路走?”店伴道:“可过去大半天啦!小爷,这娘儿可不是好惹的……”突然放低声音,说道:“我劝你啊!还是别去找她的好。”杨过又惊又喜,知是寻到了姑姑的踪迹,忙问:“她……怎么啦?”问到此句,声音也发颤了。
那店伴道:“我先问你,你知不知道那姑娘是会武的?”杨过心道:“我怎会不知?”忙道:“知道啊,她是会武的。”那店伴道:“那你还找她干么?可险得紧哪。”杨过道:“到底是甚么事?”那店伴道:“你先跟我说,那白衣美女是你甚么人?”杨过无奈,看来不先说些消息与他,他决不能说小龙女的行踪,于是说道:“她是我……是我的姊姊,我要找她。”那店伴一听,肃然起敬,但随即摇头道:“不像,不像。”杨过焦躁起来,一把抓住他衣襟,喝道:“你到底说是不说?”那店伴一伸舌头,道:“对,对,这可像啦!”
杨过喝道:“甚么又是不像、又是像的?”那店伴道:“小爷,你先放手,我喉管给你抓得闭住了气,嘿嘿,说不出话。要勉强说当然也可以,不过……”杨过心想此人生性如此,对他用强也是枉然,便松开了手。那店伴咳嗽几声,道:“小爷,我说你不像,只为那娘……那女……嘿嘿,你姊姊,透着比你年轻貌美,倒像是妹子,不是姊姊。说你像呢,为的是你两位都是火性儿,有一门子爱抡拳使棍的急脾气。”杨过只听得心花怒放,笑逐颜开,道:“我……我姊姊跟人动武了吗?”
那店伴道:“可不是么?不但动武,还伤了人呢,你瞧,你瞧。”指着桌上几条刀剑砍起的痕迹,得意洋洋的道:“这事才教险呢,你姊姊本事了得,一刀将两个道爷的耳朵也削了下来。”杨过笑问:“甚么道爷?”心想定是全真教的牛鼻子道人给我姑姑教训了一番。那店伴道:“就是那个……”说到这里,突然脸色大变,头一缩,转身便走。
杨过料知有异,不自追出,端起饭碗,举筷只往口中扒饭,放眼瞧去,只见两个道人从客店门外并肩进来。两人都是二十六七岁年纪,脸颊上都包了绷带,走到杨过之旁的桌边坐下。一个眉毛粗浓的道人一迭连声的只催快拿酒菜。那店伴含笑过来,偷空向杨过眨下眼睛,歪了歪嘴。杨过只作不见,埋头大嚼。他听到了小龙女的消息,极是欢畅,吃了一碗又添一碗。他身上穿的是小龙女缝制的粗布衣衫,本就简朴,一日一夜之间急赶,尘土满身,便和寻常乡下少年无异。那两个道士一眼也没瞧他,自行低声说话。
杨过故意唏哩呼噜的大声嚼食,却全神倾听两个道人说话。
只听那浓眉道人道:“皮师弟,你说韩陈两位今晚准能到么?”另一个道人嘴巴甚大,喉音嘶哑,粗声道:“这两位都是丐帮中铁铮铮的汉子,与申师叔有过命的交情,申师叔出面相邀,他们决不能不到。”杨过斜眼微睨,向两人脸上瞥去,并不相识,心想:“重阳宫中牛鼻子成千,我认不得他们,他们却都认得我这反出全真教的小子,可不能跟他们朝相。哼,他们打不过我姑姑,又去约甚么丐帮中的叫化子作帮手。”听那浓眉道人道:“说不定路远了,今晚赶不到……”那姓皮的道人道:“哼,姬师兄,事已如此,多耽心也没用,谅她一个娘们,能有多大能耐……”那姓姬的道人忙道:“喝酒,别说这个。”随即招呼店伴,吩咐安排一间上房,当晚就在店中歇息。
杨过听了二人寥寥几句对话,料想只消跟住这两个道人,便能见着姑姑。想到此处,心中欢欣无限。待二人进房,命店伴在他们隔壁也安排一间小房。
那店伴掌上灯,悄声在杨过耳畔道:“小爷,你可得留神啊,你姊姊割了那两个道爷耳朵,他们准要报仇。”杨过悄声道:“我姊姊脾气再好不过,怎会割人家耳朵?”那店伴阴阳怪气的一笑,低声道:“她对你自然好啦,对旁人可好不了。你姊姊正在店里吃饭……嘿嘿,当真是姊姊?小的可不大相信,就算是姊姊罢,那道爷坐在她旁边,就只向她的腿多瞧了几眼,你姊姊就发火啦,拔剑跟人家动手……”他滔滔不绝,还要说下去,杨过听得隔壁已灭了灯,忙摇手示意,叫他免开尊口,心中暗暗生气:“那两个臭道人定是见到姑姑美貌,不住瞧她,惹得她生气。哼,全真教中又怎有好人?”又想:“姑姑曾到重阳宫中动手,那两个道人自然认得她,那时他们脸上的怪模样还能好看得了?”
他等店伴出去,熄灯上炕,这一晚是决意不睡,默默记诵了一遍欧阳锋所授的两大神功秘诀,但这两项秘诀本就十分深奥,欧阳锋说得又颠三倒四,太也杂乱无章,他记得住的最多也不过两三成而已,这时也不敢细想,生怕想得出了神,对隔房动静竟然不知。
这般静悄悄的守到中夜,突然院子中登登两声轻响,有人从墙外跃进。接着隔房窗子啊的一声推开。姓姬的道人问道:“是韩陈两位么?”院子中一人答道:“正是。”姬道人道:“请进罢!”轻轻打开房门,点亮油灯。杨过全神贯注,倾听四人说话。
只听那姓姬的道人说道:“贫道姬清虚,皮清玄,拜见韩陈两位英雄。”杨过心道:“全真教以‘处志清静’四字排行,这两个牛鼻子是全真教中的第四代弟子,不知是郝大通还是刘处玄那一条老牛的门下。”听得一个嗓音尖锐的人说道:“我们接到你申师叔的帖子,马不停蹄的赶来。那小贱人当真十分了得么?”姬清虚道:“说来惭愧,我们师兄弟跟她斗过一场,不是她对手。”
那人道:“这女子的武功是甚么路数?”姬清虚道:“申师叔疑心她是古墓派传人,是以年纪虽小,身手着实了得。”杨过听到“古墓派”三个字,不自禁轻轻“哼”了一声。
只听姬清虚又道:“可是申师叔提起古墓派,这小丫头却对赤练仙子李莫愁口出轻侮言语,那么又不是了。”那人道:“既是如此,料来也没甚么大来头。明儿在那里相会?对方有多少人?”姬清虚道:“申师叔和那女子约定,明儿正午,在此去西南四十里的豺狼谷相会,双方比武决胜。对方有多少人,现下还不知道。我们既有丐帮英雄韩陈两位高手压阵助拳,也不怕他们人多。”另一个声音苍老的人道:“好,我哥儿俩明午准到,韩老弟,咱们走罢。”
姬清虚送到门口,压低了语声说道:“此处离重阳宫不远,咱们比武的事,可不能让宫中马、刘、丘、王几位师祖知晓,否则我们会受重责。”那姓韩的哈哈一笑,说道:“你们申师叔的信中早就说了,否则的话,重阳宫中高手如云,何必又来约我们两个外人作帮手?”那姓陈的道:“你放心,咱们决不泄漏风声就是。别说不能让马刘丘王郝孙六位真人得知,你们别的师伯、师叔们知道了,恐怕也不大妥当。”两名道人齐声称是。杨过心想:“他们联手来欺我姑姑,却又怕教里旁人知道,哼,鬼鬼祟祟,作贼心虚。”
只听那四人低声商量了几句,韩陈二人越墙而出,姬清虚和皮清玄送出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