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新修版》第二十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处 佳人世外改妆时(6)
韦小宝只觉左眼陡然剧痛,那女郎竟真的要挖出他眼珠,大骇之下,弯腰低头,满腔风情登时丢到九霄云外,双手反撩,只盼格开她抓住自己后领的那只手。那女郎一拳打在他后心。韦小宝大叫:“哎哟,妈呀!”双手反过来乱抓乱舞,不知不觉地使上了洪教主所授的半招“狄青降龙”,突然之间,双手手掌中软绵绵的,竟然抓住了那女郎胸口。
这一式本为虚招,只是要逼得背后敌人缩身,然后倒翻筋斗,骑在敌人颈中,岂知那女郎并无临敌经历,不提防给韦小宝抓住了胸部。那“狄青降龙”前半招的结果既大不相同,后半招便也使不出来。
那女郎惊羞交加,双手自外向内拗入,兜住韦小宝双臂,喀喇一声,已拗断了他双臂臂弯关节,这招“乳燕归巢”名目温雅,却是“分筋错骨手”中的一记杀着,跟着飞腿将韦小宝踢出丈许。那女郎气恼之极,拔出腰间柳叶刀,猛力向韦小宝背心斩落。
韦小宝忙一个打滚,滚到了亭心的石桌之下。那女郎一刀斩在地下,火星四溅,左足踢出,将韦小宝从桌子底下踢了出来。蓝衫女郎叫道:“师妹,不可杀人!”绿衫女郎恍若不闻,又是一刀,重重砍在韦小宝背上。韦小宝又叫:“哎哟,我的妈啊!”绿衫女郎再砍了两刀,只砍得韦小宝奇痛彻骨,幸有宝衣护身,却未受伤。
绿衫女郎还待再砍,蓝衫女郎抽出刀来,当的一声,架住了她钢刀,叫道:“这小和尚活不成啦,咱们快走!”她想在少林寺杀了庙中僧人,这祸可闯得不小。
绿衫女郎受了重大侮辱,又以为已将这小和尚杀死,惊羞交集,突然间泪水滚下双颊,手臂一弯,挥刀往自己脖子抹去。蓝衫女郎大惊,急忙伸刀去格,虽将她刀刃挡开,但刀尖还是划过颈中,鲜血直冒。蓝衫女郎惊叫:“师妹……你……你干什么?”绿衫女郎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蓝衫女郎抛下钢刀,抱住了她,只是惊叫:“师妹,你……你……死不得。”
忽听身后有人说道:“阿弥陀佛,快快救治。”蓝衫女郎哭道:“救……救不了啦。”只见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手指连动,点了绿衫女郎颈中伤口周围的穴道,说道:“救人要紧,姑娘莫怪。”嗤嗤声响,那人撕下衣襟,包住绿衫女郎的头颈,俯身将她抱起。蓝衫女郎手足无措,站起身来,见那人是个白须垂胸的老僧,抱了绿衫女郎,快步向山上奔去。她惶急之下,只得跟随其后,见那老僧抱着师妹进了少林寺山门,当即跟了进去。
韦小宝从石桌下钻出,双臂早已不属己有,软软地垂在身旁,心想:“这……这姑娘好狠,干吗要自寻短见,倘若当真死了,那怎么办?我……我还是逃他妈的吧。”但一想到那少女的绝世容颜,心口一热,打定主意:“逃是不能逃的,非得去瞧瞧她不可。”双臂剧痛,额头冷汗如黄豆般一滴滴洒将下来,支撑着上山。
只走得十余步,寺中已有十多名僧人奔出,将他和净字辈三僧扶回寺中。
他和四僧都是给卸脱了关节,擒拿跌打原是少林寺武功之所长,当即有僧人过来给他们接上了臼。韦小宝迫不及待要去瞧那姑娘,问知那两个女客的所在,忍着痛向东院禅房走去,刚绕过回廊,只见八名僧人手执戒刀,迎面走来。
那八僧都是戒律院中的执事僧,为首一人躬身说道:“师叔祖,方丈大师有请。”韦小宝道:“是了。我得先去瞧瞧那个小姑娘,看她是死是活。”那僧人道:“方丈大师在戒律院中相候,请师叔祖即刻过去。”韦小宝怒道:“他妈的,我说要去瞧那个美貌小姑娘,你没听到吗?”他平时脾气甚好,这时心中急了,在寺中竟也破口骂人。
八僧面面相觑,不敢阻拦,当下四僧在后跟随,另四僧去传净济等四名知客僧。
韦小宝来到东院禅房,问道:“小姑娘不会死吗?”一名老僧道:“启禀师叔,伤势不重,小僧正在救治。”韦小宝当即放心。
那蓝衫女郎站在门边,指着韦小宝骂道:“都是这小和尚不好。”
韦小宝向她伸了伸舌头,迟疑片刻,终于不敢进房去看,转身走向戒律院来。只见院门大开,数十名僧人身披袈裟,两旁站立,神情肃然。押着他过来的执刀四僧齐声道:“启禀方丈,晦明僧传到。”韦小宝见了这等神情,心想:“你是大老爷审堂吗?他奶奶的,搭什么臭架子?”走进大堂。只见佛像前点了数十枝蜡烛,方丈晦聪禅师站在左首,右首站着一位老僧,身材高大,不怒自威,乃是戒律院首座澄识禅师,净济、净清等四僧站在下首。
晦聪禅师道:“师弟,拜过了如来。”韦小宝跪下礼佛。晦聪待他拜过后站起,说道:“半山亭中之事,相烦师弟向戒律院首座说知。”韦小宝道:“我听得他们在吵架,便过去瞧瞧。至于到底为什么吵架,可不知道了。净济,你来说吧。”
净济道:“是。”转身说道:“启禀方丈和首座师叔:弟子四人在半山亭中迎客,那两位女施主要到寺来随喜,便婉言相告,本寺向来的规矩,不接待女施主。那位年纪较大的女施主说:‘听说少林寺自称是武学正宗,七十二项绝艺,每一项都当世无敌,我们便是要来见识见识,到底是怎样厉害法。’弟子道:‘敝寺决不敢自称武功当世无敌,天下各门各派,武功各有所长,少林寺以参禅礼佛为主,武学乃是末节,如何敢狂妄自大?’”
晦聪方丈道:“那说得不错,很得体啊。”
净济道:“那女施主道:‘如此说来,少林派只不过浪得虚名,三脚猫的拳脚,不足一笑?’弟子道:‘请教两位女施主是何门派,是哪一位武林前辈门下的高足?’”
晦聪道:“正是。这两个年轻女子来本寺生事,瞧不起本派武功,必是大有来头,该当问明她们的门派来历。”
净济道:“那女子道:‘你要知道我们的门派来历吗?那容易得很,一看就知道。’突然出手,将弟子和净清师弟都打了一记巴掌。她出手极快,弟子事先又没防备,惭愧得很,竟没能避过。净清师弟说:‘两位怎地动粗,出手打人?’那女子笑道:‘你们问我门派来历,口说无凭,出手见功,你们一看,不就知道了吗?’说到这里,晦明师叔祖就来了。”
澄识问道:“那位女施主出手打你,所使手法如何?”净济、净清都低下头去,说道:“弟子没看清楚。”澄识问其余二僧:“你们没挨打,该看到那女施主的手法身法?”二僧道:“只听得啪啪两声,两位师兄就挨了打,那女子好像手也没动,身子也没动。”
澄识向方丈望去,候他示下。
晦聪凝思半刻,向执事僧道:“请达摩院、般若堂两位首座过来。”过不多时,两位首座先后到来。达摩院首座澄心,便是到五台山赴援的十八罗汉之首。般若堂的首座澄观禅师是个八十来岁老僧。二僧向方丈见了礼。晦聪说道:“有两位女施主来本寺生事,不知是什么门派,两位博知多闻,请共同参详。”当下说了经过。
澄心道:“四名师侄全没看到她出手,可是两人脸上已挨了一掌,这种武功,本派千叶手是有的,武当派回风掌是有的,昆仑派落雁拳、崆峒派飞凤手,也都有这等手法。”
晦聪道:“单凭这两掌,瞧不出她武功门派。师弟,你又怎地和他们动手?”
韦小宝道:“那蓝衫姑娘先将四个……四个和尚都打断了手……”晦聪询问四僧的手腕手臂如何脱臼。四僧连比带说,演了当时情景。澄心凝神看了,逐一细问那女郎的手法,最后问韦小宝道:“请问师叔,那姑娘又如何折断你老人家的双臂?”
韦小宝道:“我老人家后领给那美貌姑娘一把抓住,登时全身酸麻,她抓在这里。”说着一指后颈。澄心点头道:“那是‘大椎穴’,最是人身要穴。”韦小宝道:“我反手想格开她手臂,却给她在背心上打了一拳,痛得要命。我老人家急了,反过手去乱抓,在她胸口抓了一把。这小姑娘也急了,弄断了我手臂,又将我摔在地下,提刀乱砍。他妈的,杀人不要本钱,她一心一意谋杀亲夫,想做小寡妇。”
众僧听他满口胡言,面面相觑。澄心站到他身后,伸手相比,见到他后心僧衣上的三条刀痕,吃了一惊,道:“她砍了你三刀,手势好重,师叔伤势怎样?”
韦小宝得意洋洋,道:“我有宝衣护身,并没受伤。这三刀幸好没砍在我光头上。这小妹子砍我不死,定是吓得魂飞天外,以为我老人家武功深不可测,只好自己抹了脖子。其实我武功稀松平常,而她这等花容月貌,我老人家也决计不会跟她为难……”
晦聪怕他继续胡说八道下去,插嘴道:“师弟,这就够了。”
众僧这时均已明白,那女郎所以自寻短见,是因胸口受抓,受了极大羞辱。韦小宝当时生死悬于一发,观他衫上三条刀痕可知,危急中回手乱抓,碰到敌人身上任何部位,都不能说有什么错。他武功低微,给人擒住后拚命挣扎,出手岂能有规矩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