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新修版》第十五回 关心风雨经联榻 轻命江山博壮游(2)
康熙听到父皇顺治竟然并未崩驾,却是在五台山清凉寺出家,这一惊固然非同小可,这一喜尤其是如癫如狂。他全身发抖,握住了韦小宝双手,颤声道:“这……这当真不假?我父皇……父皇还在人世?”韦小宝道:“我听到太后和海大富二人确是这么说的。”
康熙站起身来,大声叫道:“那……那好极了!好极了!小桂子,天一亮,咱们立即便往五台山去朝见父皇,请他老人家回宫。”
康熙君临天下,事事随心所欲,生平唯一大憾便是父母早亡。有时午夜梦回,想到父母之时,忍不住流泪哭泣。此刻听得韦小宝这么说,虽仍不免将信将疑,却已然喜心翻倒。
韦小宝道:“就怕太后不愿意。她一直瞒着你,这中间是有重大缘故的。”康熙道:“不错,那是什么缘故?”他一听到父亲未死,喜悦之情充塞胸臆,但稍一凝思,无数疑窦立即涌现。韦小宝道:“宫中大事,我什么都不明白,只能将太后和海大富的对答,全数说给你听。”康熙道:“是,是!快说,快说!”
听韦小宝说到端敬皇后和孝康皇后如何为人所害,康熙跳起身来,叫道:“你……你说孝康皇后,是……是给人害死的?”韦小宝见他神色大变,双眼睁得大大的,脸上肌肉不住牵动,不禁害怕,颤声道:“我……我不知道。只听到海大富跟太后是这么说的。”康熙道:“他们怎地说?你……你再说一遍。”
韦小宝记性甚好,重述那晚太后与海大富的对答,连二人的声调语气也都学得极像。
康熙呆了半晌,道:“我亲娘……我亲娘竟是给人害死的?”韦小宝道:“孝康皇后就是……是……是你的母亲?”康熙点了点头,道:“你说下去,一句也不可遗漏。”心中一酸,泪水涔涔而下。
韦小宝接着述说凶手以“化骨绵掌”先害死端敬皇后的儿子荣亲王,再害死端敬皇后,顺治出家后,太后又害死贞妃和孝康皇后,殓葬端敬皇后和贞妃的仵作如何奉海大富之命,赴五台山禀告顺治,顺治如何派遣海大富回宫彻查,直说到太后和海大富对掌。海大富眼睛瞎了之后,敌不过太后,以致对掌身亡。
康熙定了定神,详细盘问当晚情景,追查他所听到的说话,反复细问,料定韦小宝决无可能捏造此事,抬起头想了一会,问道:“你为什么直到今天才跟我说?”
韦小宝道:“这件事关涉太大,我哪敢乱说?可是明天我要逃出宫去,再也不回来了,想到你孤身在宫中极是危险,可不能再瞒。”康熙道:“你为什么要出宫?怕太后害你?”韦小宝道:“我跟你说,今晚死在慈宁宫里的那个宫女,是个男人,是太后的师兄。”
太后宫中的宫女竟然是个男人,此事自然匪夷所思,但康熙这晚既听到自己已死的父皇竟然未死,而母亲又是为一向端庄慈爱的太后所暗杀,再听到一个宫女是男人假扮,已丝毫不以为奇,何况眼前这个小太监也就是假扮的,是个真正的男人,问道:“你又怎么知道?”
韦小宝道:“那晚我听到了太后跟海大富的说话后,太后一直要杀我灭口。”当下将太后如何派遣瑞栋、柳燕,以及众太监先后来加害自己等情一一说了,又说到在慈宁宫中听到一个男子和太后对答,两人争闹起来,那男子假扮的宫女为太后所杀,太后却也受了伤。他这番说话当然不尽不实,既不提到陶宫娥,也不说自己杀了瑞栋和柳燕,偷了几部《四十二章经》等情。
康熙沉吟道:“这人是太后的师兄?听他口气,似乎太后尚受另一人的挟制,那会是什么人?难道……难道这人知道太后寝殿中有个假宫女,因此……”韦小宝听他言语涉及太后的“奸情”,不敢接口,只摇了摇头,过了一会,才道:“我也想不出。”
康熙道:“传多隆来。”韦小宝答应了,心想:“皇帝要跟太后翻脸,叫多隆捉拿老婊子来杀头?我到底是快快逃走好呢?还是留着再帮他?”
多隆正自忧心如焚,宫里接连出事,自己脖子上的脑袋就算不搬家,脑袋之上的帽子、帽子之上的顶子,总是大大的不稳,听得皇帝传呼,忙赶进乾清宫来。康熙吩咐道:“慈宁宫没什么事,你立即撤去慈宁宫外所有侍卫。太后说听到侍卫站在屋外,心里就烦得很。”多隆见皇上脸色虽然颇为古怪,却没半句责备的言语,心中大喜,忙磕了头出去传令。
康熙又将心中诸般疑团,细细询问韦小宝,过了良久,料知众侍卫已撤,说道:“小桂子,我和你夜探慈宁宫。”
韦小宝道:“你亲自去探?”康熙道:“正是!”一来事关重大,不能单是听了一个假冒小太监的一面之辞,便对抚育自己长大的母后心存怀疑;二来“犯险夜探”,那是学武之人非做不可之事,有此机会,如何可以轻易放过?自己是皇帝,不能出宫一试身手,在宫里做一下“夜行人”,却也是聊胜于无。只不过下旨尽数撤走慈宁宫守卫,自己再去“夜探”,未免不合“武林好手”的身分而已。
韦小宝道:“太后已将她师兄杀了,这会儿正在安睡养伤,只怕探不到什么。”康熙道:“没探过,怎知探不到什么?”当即换上便装,脚下穿了薄底快靴,便是当日跟韦小宝比武的那一身装束,从床头取过一柄腰刀,悬在腰间,从乾清宫侧门走了出去。
众侍卫、太监正在乾清宫外层层守卫,一见忙跪下行礼。康熙喝令:“大家站住,谁也不许乱动。”这是皇帝圣旨,谁敢有违?二百余名侍卫和太监就此直挺挺地站住,毫不动弹。
康熙带着韦小宝,来到慈宁宫花园,见静悄悄的已无一人。
他掩到太后寝殿窗下,俯耳倾听,只听得太后不住咳嗽,霎时间,心中思涌如潮,又悲苦,又烦躁,听得太后的咳嗽声音,既想冲进去搂着她痛哭一场,又想叉住她脖子厉声质问,到底父皇和自己亲生母后是怎样了?他一时盼望小桂子所说的全是假话,又盼望他所说的丝毫不假。他不住发抖,寒毛直竖,凉意直透骨髓。
太后房中烛火未熄,忽明忽暗映着窗纸。过了一会,听得一个宫女的声音道:“太后,缝好了。”太后“嗯”了一声,说道:“把这宫女……宫女的死尸,装……装在被袋里。”那宫女道:“是。那太监的死尸呢?”太后怒道:“我只叫你装那宫女,你……你又管什么太监?”那宫女忙道:“是!”接着便听到有物件在地下拖动之声。
康熙忍耐不住,想探头去窗缝中张望,可是太后寝殿窗房的所有缝隙均以油灰塞满,连一条细缝也没有。他往日曾听韦小宝说过江湖上夜行人的行事诀窍和禁忌,那都是转述茅十八从扬州来到北京之时一路上所说的。此时窗户无缝,正中下怀,当下伸手沾了唾液,轻轻湿了窗纸,指上微微用力,窗上便破了个小孔,却无半点声息。
他就眼张去,见太后床上锦帐低垂,一名年轻宫女正在将地下一具尸首往一只大布袋中塞去,尸首穿的是宫女装束,可是头顶光秃秃的一根头发也无。那宫女将尸首塞入袋中,拾起地下的一团假发,微一迟疑,也塞进了布袋,低声道:“太后,装……装好啦!”
太后道:“外边侍卫都撤完了?我好像听到还有人声。”那宫女走到门边,向外一张,说道:“没人了。”太后道:“你把口袋拖到荷花塘边,在袋里放四块大石头,用……用绳子……咳……咳……将袋口扎住了,然后……然后……咳咳……把袋子推落塘里。”那宫女道:“是。”声音发抖,显得很害怕。太后道:“袋子推下池塘之后,多扒些泥土抛在上面,别让人瞧见。”那宫女又应道:“是。”拖着袋子,出房走向花园。
康熙心想:“小桂子说这宫女是个男人,多半不错。这中间若不是有天大隐情,太后何必要沉尸入塘,灭去痕迹?”见韦小宝便站在身边,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握住了他手。两人均觉对方手掌又湿又冷。
过了一会,听得扑通一声,那装尸首的布袋掉入了荷塘,跟着是扒土和投掷泥土入塘的声音,又过一会,那宫女回进寝殿。韦小宝早就认得她声音,便是那小宫女蕊初。
太后问道:“都办好了?”蕊初道:“是,都办好了。”太后道:“这里本来有两具尸首,怎么另一具不见了?明天有人问起,你怎么说?”蕊初道:“奴才……奴才什么也不知道。”太后道:“你在这里服侍我,怎会什么也不知道?”蕊初道:“是,是!”太后怒道:“什么‘是,是’?”
蕊初颤声道:“奴才见到那死了的宫女站起身来,原来她只是受伤,并没有死。她慢慢地……慢慢地走出去。那时候……那时候太后正在安睡,奴才不敢惊动太后,见那宫女走出了慈宁宫,不知……不知到哪里去啦。”太后叹了口气,说道:“原来这样,阿弥陀佛,她没死,自己走了,那倒好得很。”蕊初道:“正是,谢天谢地,原来她没死。”
康熙和韦小宝又待了一会,听太后没再说话,似已入睡,于是悄悄一步步地离开,回到乾清宫。只见一众侍卫太监仍直挺挺地站着不动。康熙笑道:“大家随便走动吧!”他虽笑着说话,笑声和话声却甚为干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