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新修版》第八回 佳客偶逢如有约 盛名长恐见无因(1)
韦小宝随着关安基、李力世等群豪来到大门外,只见二三百人八字排开,脸上均现兴奋之色。过了一会,两名大汉抬着担架,抬了茅十八出来。李力世道:“茅兄,你是客人,不用这么客气。”茅十八道:“久仰陈总舵主大名,当真如雷贯耳,今日得能拜见,就算……就算即刻便死,那……那也不枉了。”他说话仍有气没力,但脸泛红光,极是高兴。
耳听得马蹄声渐近,尘头起处,十骑马奔了过来。当先三匹马上骑者没等奔近,便翻身下马。李力世等迎将上去,与那三人把手说话,十分亲热。韦小宝听得其中一人说道:“总舵主在前面相候,请李大哥、关夫子几位过去……”几个人站着商量了几句,李力世、关安基、祁彪清、玄贞道人等六人便即上马,和来人飞驰而去。
茅十八好生失望,问道:“陈总舵主不来了吗?”对他这句问话,没一人回答得出,各人见不到总舵主,个个垂头丧气。韦小宝心道:“人家欠了你们一万两银子不还吗?还是赌钱输掉了老婆裤子?你奶奶的,脸色这等难看!”
过了良久,有一人骑马驰来传令,点了十三个人的名字,要他们前去会见总舵主。那十三人大喜,飞身上马,向前疾奔。
韦小宝问茅十八道:“茅大哥,陈总舵主年纪很老了吧?”茅十八道:“我……我便是没……没见过。江湖之上,人人都仰慕陈总舵主,但要见上他……他老人家一面,可当真艰难得很。”韦小宝嘿了一声,心中却道:“哼,他妈的,好大架子,有什么稀罕?老子才不想见呢。”
群豪见这情势,总舵主多半是不会来了,但还是抱着万一希望,站在大门外相候,有的站得久了,便坐了下来。有人劝茅十八道:“茅爷,你还是到屋里歇歇。我们总舵主倘若到了,尽快来请茅爷相见。”茅十八摇头道:“不!我还是在这里等着。陈总舵主大驾光临,在下不在门外相候,那……那可太也不恭敬了。唉,也不知我茅十八这一生一世,有没福份见他老人家一面。”
韦小宝跟着茅十八从扬州来到北京,一路之上,听他言谈之中,对一般武林中人物都不大瞧在眼内,唯独对这陈总舵主却十分敬重,不知不觉间受了感染,心中也不敢再骂人了。
忽听得蹄声响动,又有人驰来,坐在地下的会众都跃起身来,大家伸长了脖子张望,均盼总舵主又召人前去相会,这次有自己的份儿。果然来的又是四名使者,为首一人下马抱拳,说道:“总舵主相请茅十八茅爷、韦小宝韦爷两位,劳驾前去相会。”
茅十八一声欢呼,从担架中跳起,但“哎唷”一声,又跌入担架,叫道:“快去,快去!”韦小宝也十分高兴,心想:“人家叫我‘公公’叫得多了,倒没什么人叫我‘韦爷’,哈哈,老子是‘韦小宝韦爷’。”
两名使者在马上接过担架,双骑相并,缓缓而行。另一名使者将坐骑让给了韦小宝,自己另乘一马,跟随在后。六人沿着大路行不到三里,便转入右边一条小路。一路上都有三三两两的汉子,或坐或行,巡视把守。为首的使者伸出中指、无名指、小指三根手指往地下一指,把守二人点点头,也伸手做个暗号。韦小宝见这些人所发暗号个个不同,也不知是何用意。又行了十二三里,来到一座庄院之前。
守在门口的一名汉子大声叫道:“客人到!”跟着大门打开,李力世、关安基,还有两名没见过面的汉子出来,抱拳说道:“茅爷、韦爷,大驾光临,敝会总舵主有请。”
韦小宝大乐,心想:“我这个‘韦爷’毕竟走不了啦!”茅十八挣扎着想起来,说道:“我这么去见陈总舵主,实在,实在……哎唷……”终于支撑不住,又躺倒在担架上。李力世道:“茅爷身上有伤,不必多礼。”让着二人进了大厅。一名汉子向韦小宝道:“韦爷请到这里喝杯茶,总舵主想先和茅爷谈谈。”当下将茅十八抬了进去。
韦小宝喝得一碗茶,仆役拿上四碟点心,韦小宝吃了一块,心想:“这点心比之皇宫里的,可差得实在太远了,还及不上丽春院的。”对这个总舵主的身份,不免有了一点瞧不起。但肚中正饿,还是将这些瞧不在眼里的点心吃了不少。
过了一顿饭时分,李力世等四人又一起出来,其中一个花白胡子老者道:“总舵主有请韦爷。”韦小宝忙将口中正在咀嚼的点心用力吞落,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跟着四人入内,来到一间厢房外。那老者掀起门帷,说道:“‘小白龙’韦小宝韦爷到!”
韦小宝又惊又喜,心想:“他居然知道我这杜撰的狗屁外号,定是茅大哥说的了。”
房中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书生站起身来,笑容满脸,说道:“请进来!”韦小宝走进房去,两只眼睛骨碌碌地乱转。关安基道:“这位是敝会陈总舵主。”
韦小宝微微仰头向他瞧去,见这人神色和蔼,但目光如电,直射过来,不由得吃了一惊,心中登虚,双膝一曲,便即拜倒。
那书生俯身扶起,笑道:“不用多礼。”韦小宝双臂让他一托,突然间全身发热,打了个颤,便拜不下去。那书生笑道:“这位小兄弟擒杀满洲第一勇士鳌拜,为我成千成万死在鳌拜手里的汉人同胞报仇雪恨,数日之间便名震天下。年纪轻轻,立此大功,成名如此之早,当真古今罕有。”
韦小宝本来脸皮甚厚,倘若旁人如此称赞,便即跟着自吹自擂一番,但在这位不怒自威的总舵主面前,竟讷讷地不能出口。
总舵主指着一张椅子,微笑道:“请坐!”自己先坐了,韦小宝便也坐下。李力世等四人却垂手站立。
总舵主微笑道:“听茅十八茅爷说道,小兄弟在扬州得胜山下,曾用计杀了一名清军军官黑龙鞭史松,初出茅庐第一功,就已不凡。但不知小兄弟如何擒拿鳌拜?”
韦小宝抬起头来,和他目光一触,一颗心不由得突突乱跳,满腹大吹法螺的胡说八道霎时间忘得干干净净,一开口便是真话,将如何得到康熙宠幸、鳌拜如何无礼、自己如何和小皇帝合力擒他之事说了。只是顾全对康熙的义气,不提小皇帝在鳌拜背后出刀子之事。但这样一来,自己撒香炉灰迷眼、举铜香炉砸头,明知不是下三滥、便不免是下二滥的手段,却也没法隐瞒了。
总舵主一言不发地听完,点头道:“原来如此。小兄弟的武功和茅爷不是一路,不知尊师是哪一位?”韦小宝道:“我学过一些功夫,可算不得有什么尊师。老乌龟不是真的教我武功,他教我的都是假功夫。”
总舵主纵然博知广闻,“老乌龟”是谁却也不知,问道:“老乌龟?”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老乌龟便是海老公,他名字叫做海大富。茅十八大哥和我,就是给他擒进宫里去的……”说到这里,突然惊觉不对,自己曾对天地会的人说,茅十八和自己是给鳌拜擒去的,这会儿却说给海老公擒进宫去,岂不是前言不对后语?好在他撒谎圆谎的本领着实不小,跟着道:“这老儿奉了鳌拜之命,将我二人擒去,想那鳌拜是个极大的大官,自然不能轻易出手。”
总舵主沉吟道:“海大富?海大富?清宫的太监之中,有这样一号人物?小兄弟,他教你的武功,你演给我瞧瞧。”
韦小宝脸皮再厚,也知自己的武功实在太不高明,说道:“老乌龟教我的都是假功夫。他恨我毒瞎了他眼睛,因此想尽办法来害我。这些功夫是见不得人的。”
总舵主点了点头,左手一挥,关安基等四人都退出房去,反手带上了门。总舵主问道:“你怎样毒瞎了他眼睛?”
在这位英气逼人的总舵主面前,韦小宝只觉说谎十分辛苦,还是说真话舒服得多,这种情形那可是从所未有,当下便将如何毒瞎海老公、如何杀死小桂子、如何冒充他做小太监等情形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