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塞英雄谱》一二
淳于荻道:“他老人家虽然要践前言,成全两个聪明孝子,自己不到可以复兴前明之机暂不出世,已经是恩施格外,莫大的情面了,怎肯躺在那里装死,任狗官们相验呢?这六位老前辈的来此事迹,说上一月也说不完,先说你们三位来此遇救的正文吧。原本我们这里,从京中起,只是西北半壁,直达甘、新、青、宁这几条驿路以及大一点的通道上都有我们的耳目。近一二年镖局威名益发远震,常时更是短不了有我们镖局的镖车经过。
前几天甘肃有车子回来,照例到了哈密要往山中回事。早先原是老周山主接见来人,自从前年山中来了一个异人,与老周山主谈了三日三夜走了之后,表面上山中诸事都还在办,可是老周山主已没先前起劲,也许是见自己年老,想叫儿子承继父业,到了去年八月以后,把事都交付了小周山主,自己每日同了几位老人饮酒下棋,携手在山中闲游,除真正大事要禀明外,差不多的都由小周山主去料理,所以这次来人照例去见小周山主。
他听说在凉州道上发现你们颇似嵩山逃亡下来的人,立即用千里飞马传下转牌,吩咐各地自己人留心打探,妥为招呼款待,不问是否嵩山来人,设法引他上山,只不可在事前冒昧吐出山中真情。令发出去不到三日,接连得报,说你们走得甚快,已由甘、凉到了哈密,并知失马赠骡之事,因你们不肯上山,似要往三道岭去投入虎穴,同时又接警报,京中仇敌已知你们逃往甘、新,连日连夜派下好几拨海捕的人来。正要商量设法接引入山暂避,不知怎的会被老山主知道,将小山主唤去厉声责白,说他少不更事,这般紧急重要的事既不早来禀报,就该及早设法派人接引,怎和没事人一样?越说越急。我姊姊从旁代为分辩了几句,也挨了说。
“她平时最是心高气做,素得老山主夫妻看重,吃不了几句抢白,因是小辈,当时虽没敢顶嘴,等老山主说完,大家退出,来到了众人议事的朝阳厅上,因老山主仍责成小山主肩起这副重担,不准有人动你们三人一根汗毛,白骂了一阵又没说出个办法,正商议不知怎办好,我见她嘟起嘴生气,无心说了一句错话,将她激怒,立时站起身,说这一点点事儿也值得如此畏首畏尾!说完出去,骑上她那匹千里雪便乘雪赶了下来。众人知她性暴不能忍让,恐乱杀京中来人不好收拾,小一辈中除小山主、我哥哥和我姊妹两个外,还有不少位能手。
当下小山主先着了慌,知道骑马没她马快,急忙同我哥哥和林九哥、杨六哥、陆五哥四人踏雪追下,我也随后跟了来。我姊姊果然在路上杀了一个小辈。你们遇见她那地方名叫两路口,一边通驿路大道,一边通到这里。周氏弟兄只在事先得信备下酒食,在前面近驿路的口子上抄出去迎接,还不知寨中闹这些事呢!我姊姊见你们雪中走岔了道正往这里赶来,必落在二周家里投宿,无须当时相见,安心想看看到底有人跟追没有?前行不远便遇见那送死鬼一个人贪功走单寻来,本事虽然不弱,无奈不是她的对手。她将那人杀死以后,又来回在雪地里搜寻余党,直到夜间才和小山主等四人相遇,问起死尸尚卧在雪中,又同去收拾干净才同到了周家。那后屋也有暗室,所以二位和来的仇敌俱看不出,以为只小周一人未睡。他们恐我在上面生事,拿话激我下来,为你们准备接风酒,又说已派田振汉去请了马玄子,一会就同你们三人下来,这才来此相候的。”
金雷闻言插口道:“令姊英雄,日里已曾亲见,只愧老眼昏花,雪中马快如飞,没有看清面目,但不知她那左肩头上可是有五点米粒大小鲜明的朱砂红痣,头发又是黑中微带墨绿色的么?”
淳于荻惊道:“头发墨绿不说了,她肩头上的五点朱砂红痣,自来此山,知道的人不过才两三个,有一个还是我说,差点挨了她一顿打,以前除父母外更无人知,你老人家是怎生晓得的?这就奇了!”
金雷忙又问道:“令尊可是双名宗夏,别号天山樵的么?”
淳于荻道:“先父正是此名,你老人家如何知道?”
金雷不禁泫然答道:“岂特知道而已,令尊与愚兄原有师生之谊,只因当时正值丧乱之际,汴梁客馆匆匆一拜,仅止承他老人家教诲了几天,略指点了一些内家门径,对于他老人家的平生绝技并未得到传授,随后便随家主由山麓邸中逃出隐入嵩山,恩师亦从此西去,历劫丹砂,杏无鸿雁。只闻听人说老恩师义侠干云,热肠济世,虽然清廷势盛,仍复未减当年豪情胜概,单人匹马纵横天山南北两路,有时游行市上,除好斩恶于白日之间,官府竟奈何他不得,眼看他老人家杀完了人弹剑长歌从容而去。后来并听人说,令堂邢夫人又生一女,生有异相,令堂不久下世,才稍稍敛迹,渐不听人说起。
“当愚兄拜师之时,他老人家年事已高,而令姊方在怀抱之中。恩师元配师母颜夫人去世二十年,才娶的后来这一位师母。彼时同在客馆,令姊生而颖异,年纪刚满两岁便学着父母纵跃刺击,虽然幼小,居然动有法度,所以恩师钟爱逾恒,就在分手前五六天中,无一日不抱出来当着愚兄引逗,以为笑乐,常说老夫与亡室患难夫妻,情感极深,不料少年乖违,痛切悼亡,本不愿再有续娶,一则邢夫人感自己救活全家大恩,又将她从真人观恶道虎穴龙潭中背了出来,保全邢家世代清白,奉着父母之命,誓死委身为夫子妾,复值大醉之中,经了许多老友怂恿,匆匆成礼,事后极为悔恨,不该这等做法。
谁知邢夫人贤淑敏慧,相从不到十年便学成了全身文武艺业,最难得的是因为恩师情深结发,始终坚持以侧室之礼自居,慰了老年来的多少寂孤,虽然有时想起难免有愧,木已成舟也就罢了,只是与亡室一样,多年不育是一恨事,现在将近中年忽产此女,老夫见她自怨自艾,还在劝她,谁知此女竟是生有夙根,明慧异常,得女如此,实胜男儿。说到这里,必将令姊肩头解开,现出那五点梅花形的朱砂红痣与愚兄观看。
“此时令兄原是从侄过继,也是邢夫人见自己不育,恩师又决不肯再纳妾力请来的,随在他老人家身侧,年才十五,因为小时没有学习武功,到了十三岁过继到恩师膝下才行开始学艺,自然难些。师母待他虽然极好,可是恩师眼高性急,恨不得数年间便能学到他老人家那大本领,当然是难办的事,因此时受河责。仗有师母维护还算好些,令兄也极知好强,除背人发奋苦练外,一有不会便自责自过,师母总是乘他练时偷偷指点查看,温言抚慰,爱如亲生,所以他偷偷和我说,母亲待他比生身父母还好,爹爹爱当着人责骂,固然是自己太蠢没出息,可是太令他难堪等语。我劝过他两次便即分手,果然他随恩师回转新疆,不久便即留书拜别双亲,说是出外寻访名师,不成不归。
“愚兄日里见着令姊,没有看清,只说是位了不得的英雄,晚来在周家投宿,听一哑嗓子的人在屋外向周二兄说小周山主同淳于兄等去寻令姊,心虽略动,正值危难之中,吉凶未卜,也就放过一旁。等随马兄到了地穴,见着世妹说起前事,先以为便是日里所见的马上英雄,并未在意,后来想起新疆双姓淳于的只是恩师一家,闻说族人无多,世妹纵非直系亲属,也当是一家人,再者恩师盛名妇孺皆知,年代又并不甚远,本想打听恩师存否和世弟妹等下落,一则初见不久,二则恩师当年仇家甚多,虽承周山主和全山英雄恩礼相待,到底不知底细,惟恐一个不留意生了嫌隙反而不美,又见世妹异相,与令姊小时太不相符,没想到恩师后生的世妹原是异相的,暂时隐忍没有好问,直到世妹谈起令姊和那千里雪的马名,才想起这些事那诸般巧合,冒昧下问,不料屎是一家人!听适才世妹所说,恩师和师母似已归真有年了。记得老师那匹龙驹得自大宛,通身雪白,逐电追风,日行千里,名为千里雪,先只一匹雄的,后来又用千金买来一匹雌的,与师母并辔同骑,也是大宛名马,全身也是赛雪欺霜,头上却有一团鲜红圆光,虽比千里雪稍差,却也不弱,算起来已有多年。就说此马尚在,难道如今还能那般神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