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森林》七四
§二十、森林迷弱女,荒崖闻啸又蹈危杉
双珠这时什么心事俱都丢开,一心一意想往楠木林赶去,并不知道经过昨日地震山崩,地形大变。火山已早沉陷地底,连附近一圈未经火烧的森林全数陆沉,再经一场大雨,就有几处劫灰遗痕也看不出。方圆百里之内的大片森林地带,高的变低,低的变高,有的整片陷落。森林上面的树幕,有的震断,现出大小裂口,有的中现裂缝,上下相差,高低不等。更有许多整片拔起,齐根倒断,纵横杂乱,散列地上,只是透光之处却有不少,虽无以前黑暗,这类地方大都断木阻路,连树幕网在一起,将路阻住,比那黑暗之区反更难走。
双珠昨日连经奇险,死里逃生,惊慌忙乱中好容易逃得性命,加以水雾迷漫,雷雨交作,寻到崖凹洞穴,便在里面避雨,暗影沉沉不曾看清,也未冒雨出洞查看,人便睡去。醒来又遇猛兽包围,提心吊胆守了一夜。二次脱险上路,忘了昨夜下来的石角偏在侧面,又恐马熊追袭,有些心慌,竟将方向看错。本应由兽群身旁往西北绕去,无意之中却偏向正西。经此一来,非但楠木林不会走到,连路清、双玉两人也决不会遇上。
等到森林边上,为了地势下沉,上下相隔颇高,森林底下便是昨日陷落的地面,原有林木业已崩塌断裂,压在石上下面,沿途只稀落落大小十几丛的树木,和野草小树一般伸出地面,新雨之后,依旧鲜肥如染,有的上面并还开有一些花朵。本来未崩塌的地面,却和危崖峭壁一样,比刀斩还要整齐,做一长条,好似一座古木参天的百丈高崖,弯弯曲曲,凹凸不一,横在眼前,占地极广。虽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弧形危崖,但是从上到下都和刀切一样,只有上突前倾,看不出一点倾斜之处。相隔这高,就有一身轻功也难上去。
月光业已西沉,近崖一带,光景甚是昏黑,且喜东方已有明意,仰望天气甚好,疏星荧荧,偶有片云飞渡,星光随同隐现,共只十几点,云白天青依稀可见。晓色迷蒙中,东方天边一抹青痕间,已现出红霞影子。先在洞顶危石之上守了大半夜,脱险出洞,逃得大急,一口气跑了八九里长,崎岖不平,肢陀起伏的沙石地面,未免有点力乏,脚底又觉刺痛,回顾身后暗影中并无警兆,便寻山石坐定。抬脚一看,原来脚底所穿藤鞋,经过上下几次惊险跋涉,前端业已磨穿一洞,露出又白又细的脚心。当中一圈染满尘土,已成灰色。鞋头穿一小孔又被沙石刺破了些,隐隐作痛。好在身边带有伤药,包中还有一双布鞋,忙取换上。
事完稍微歇息,天色转明,回顾来路东方,一轮红日已快升出地面,天色格外晴明,云也极少,万里长空,湛然一碧,只东方天际,天宇翠幕与地平相接之处,横着一长一短大小两条云影。此外晴霄无尽,一色空明,衬得那大半轮朝阳越发光芒万丈,那两条白云也被映得红白相间,幻为丽彩,五光十色,绮丽无侍。
双珠从小山居,登高观日真不知有多少次,似此雄奇瑰丽,气象万千,连被阳光斜照,齐焕碧辉的大片森林,在这天宇晴霄相形之下,都显得那么渺小。自己独立在这朝阳影里,心雄志壮,气象开阔,由不得生出一种极微妙的伟大雄旷之感,把连日的饥渴疲劳、惊险危难全都一扫而空,自然而然精神大振,更增加了许多定力和自信之心。胆气一壮,哪还再计前途艰难险阻!略一结束包裹衣履便挺身起立,趁着朝阳平射,森林比较平日光明,大踏步向前走去。
阳光正照崖上,看出上面地势虽极陡峭,当中却有不少露出的树根可以攀援,估计不如预想之难,心中越喜,忙将套索取下,将原有一根一尺多长的小铁抓系在前端,用力朝上掷去,一下便将危壁钩住,试准劲头,手挽套索,附壁而上,底层三分之一的峭壁一经援过,再往上去,到处都是树根,土质也极坚实,套索一甩,便将上面抓紧,极易攀附,不消片刻,上到崖顶,由此走入森林之内。
前头光景,映着平射过来的朝阳,本不黑暗,中间树幕经过昨日剧震,又有不少地方断裂,到处天光下透,比连日暗中行路爽快得多。直到走进五六里,方始看出地势之险。西面这片森林虽未陷落,但因昨日震势猛裂,上面树幕固然震裂成许多条缝,下面也有不少深坑和大小裂缝,大部黑黝黝的,深不可测,虽然不甚宽大,微一疏忽,便难免于踏空下坠。最危险是,这一带林中多是落叶树木,地上落叶堆积甚厚,年深月久,下层的逐渐腐烂,合成一片贴在地上,平日踏将上去也和实地一样,至多和烂泥一样,脚底发软,就是把脚陷将下去,也只一二尺,当时避开便可无事。经过地震之后,有的整片下塌,随地下落,走得人只要细心仍可看出,有的堆积太厚,面积又宽,下面业已崩裂,显出裂缝,上面仍连成一片,将那裂缝深坑盖住,看不出来。林中虽然透光,到底还是黑暗阴森,至多能够分辨路径,并非都可看出,而这一带断树既多,下面虽还有路可走,上面树幕整片折断,边上天光下映,内里仍极黑暗。
双珠先遇到这等所在,本想绕过,后来看出前途大片森林都是这等明暗相问残破情景,无论绕往何方,形势都差不多。初次经历,始终没有寻到前人采荒所留标记,惟恐心粗误事,绕着绕着,一时疏忽,错了途向,只得冒着危险,小心谨慎,照直走去。为了哈瓜布所准备的食粮用具,均被同来壮士藏在飞泉崖顶和下面山洞之内,昨早醒来变生仓猝,不及往取。身边虽有所赠特制灯筒,点来照亮的干油块已剩不多。前途事情难料,不知还有多远,惟恐用完,难以为继,不得不样样节省,连方才那一顿饱餐,把粮袋中的余粮吃去多半,事后想起已在悔惜,惟恐接济不上。
又见人林走了十来里,一个生物均未遇到,料知林中野兽受此大惊业已逃光,那些大树都是松杉之类古木,离地又高,至多上面有点松子,也无法采来充饥,别的山粮也未发现。寻掘了几次,连森林中出产最多的黄精、首乌等类山粮均未看见一点踪迹。越想越可虑,样样宝贵,不是万不得已,丝毫不肯用掉,那盏灯筒更当作宝贝一样,哪里还肯随意使用!后来越走越险,接连几次,都几乎由那腐烂积叶上面陷落下去。这才看出前途步步皆险,就这样,那盏灯筒仍不肯用。
先寻到透光之处,用宝剑斫下两根丈许长的树枝,削去枝叶,一长一短拿在手上,探路前进,万一遇险,也可仗以防御。经此一来,那盖在裂缝上面的积叶虽可试出,却添了不少麻烦。树木较稀之处自然无光,树木一密,再要遇见新折断的乱树残枝和草莽荆棘之地,便是阻碍横生,转侧都难,空有一身好功夫,一点施展不开。只得忍耐心情,鼓起勇气,一步一步试探着,缓缓往前走去。
走了多半日光阴,入林越深,渐渐试出那树枝的用处甚多,虽然常遇阻碍,中间两次奇险均全仗它渡过。内有一次,为了心中想事,又看出绿叶堆积之处地面有异,不知怎的一来,一脚踏空,连身下坠,落在一个六七尺宽的无底深坑里面,下面还有水响,听去极深,这一失足,休想上来。幸而百忙中将手中树枝一横,恰巧将两头搁住,纵将上来,才得无事。有了经历,越不肯将它丢去,始终紧持手内,剑早入匣,左手平端长的一根,右手拿着一根短的,一路东磕西碰,试探前进。
时候一多,有了经历,人又聪明,悟出许多道理。遇到黑暗所在,先用长的一根伸向前面,查探有无阻隔,再将短的一根上下舞动,试探地面虚实。自己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路有多远,走着走着,忽然发现斜阳由断林隙中照进,人也饥疲起来。这才想起天已不早,所经之处,虽然走上一段必有天光下映,但是四外密林环绕,从未见到像前两日所住空地,也未发现一点泉水和食物。哈爪布所赠悬床最是精巧严密,无论何处均可悬身而卧,不畏蛇兽侵袭,偏又不曾带来。如照同行壮士口气,森林里面危机密布,到处均有毒蛇猛兽潜伏往来,更有各种飞虫之险,极少平安所在。尤其暗林之中,看似无事,就许突然之间受到毒虫蛇兽危害,连想逃避都办不到,无论食宿,均极危险,便是行路之际稍微听到一点声息,均要赶紧查探它的来路,急速逃避,在寻到安全地带以前,丝毫停留不得。
自己从天明起走到夕阳西下,人已饥疲交加,始终不曾寻到一点食物,更未发现存身之处,身边粮水怎么节省,也只勉强能吃两顿。孤身一人,走在这等亘古没有人行的黑森林内,既无饮食又无宿处,休说遇到大量异类侵袭,照此不眠不休不饮不食走将下去,便不饮渴而死,早晚也是力竭倒地,如何走得出去,其势又无后退之理,始而心中惶急,进退两难,继一想:多么艰险的路程,终有通过之日,只要怀有毅力勇气,照直走去,必能到达。平日那么自负,如何为难起来?好歹还能敷衍两顿,少说也有一口多的路程好走,目前危机还未发现,如何先就为难起来?以我功力,走这点路并不足奇,前日到飞泉崖这一段,便走了一天一夜方始到达,路也极为难走,人并不觉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