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皋兰异人传》二
原来安德因常和何天胜在一起闲谈江湖上行径,极喜豪侠人物,便是自己出门,也只何天胜相陪,从来不带一个跟班,有时骑马,有时步行,车轿是绝对不坐,如非衣饰华美,谁也看不出他是个贵家公子。这日清早练毕武功,和天胜去至五泉山游玩,行至半山亭左近,忽见亭内有两人坐在那里闲谈,声音甚低,听不清说些甚么。一个生得身长而瘦,面色甚黄,眯缝着一双眼睛。对坐一人,看不见他面貌,背影身材颇似前年被恶道打伤、愤而告退的抚衙武师韩洪。
此人跟随福厚护院已有三年,在这群武师当中称得起是头一份,人极和气,谁也不伤,同辈中人都和他交好。只无人知他身世,何天胜初来时和他较武,表面上虽打了个平手,骨子里却是给他留饭。天胜自知敌他不过,假装敷衍,心却忌恨,这次引进恶道,一半也是为了想挤走韩洪之故。就这样韩洪还和恶道打了两个时辰,才被恶道用重手法点倒,伤了左胁。依着福厚心意,还不愿他走,韩洪却有骨气,当晚便留书告退,不辞而别,连川资都没有领。
何天胜在江湖上奔走多年,虽不知他来历,看他行径本领决非常人,别人走都无关紧要,惟独对他却时刻防在心上,怕他寻仇报复。此时见他忽然回到兰州,料知必非无故,幸而他背着脸,没有看见自己,还可寻找恶道早日防备,忙一拉安德,连山也不逛,回身就走。安德哪知就里,便问:“那不是韩武师么?躲他则甚?”
天胜低声假说:“韩洪打败丢脸,不欲再见熟人,我们打招呼,反而使他难堪,莫如不理,倒给他留面子。”
安德原不懂这些过节,加以韩洪平日又不善于巴结,不大讨人喜欢,闻言也就不谈。天胜便拉他去往金天观看望恶道,好暗商防备之事。谁知到观一问,恶道清早为一富绅请去,尚未回转。
天胜一想,既有恶道相助,又有抚台势力,看那对坐同伴不似有武功的样子,就算是个能手,我官私两面俱占上风,怕他何来?况他昔日曾说当年做过行商,许改了行当复理旧业也未可知。想到这里便放了心,不再注意,见安德枯坐无聊,又不愿回去,因那里离红土沟子才七八里路,便问安德去否。安德曾听天胜说起夏三黑是个汉子,闻言甚喜,便即一同前往。
到了三黑庄前,见良田沃壤,果树成林,野景甚好,又久候主人不出,便信步往田园中走去。三黑家中佣人虽多,十九乡愚,一听贵人来到,不知如何是好,见主人急匆匆赶出,一不见来客,张口就骂,举拳就打,主人又极凶暴,益发吓得不敢言语,明见来客走开,谁也没说。天胜见他打下人,知必为此,忙出声相唤。三黑才住了手,跑上前去,先请了少大人安,又唱了个喏,没口地说:“小的该死!少大人久等,不要见怪。”
安德见他形态丑恶,举止粗鲁,已觉好笑,再一看他脚上穿的鞋,竟是一样一只,衣服马褂都是绸缎做的,因为式样尺寸无一称身,出来匆忙,钮扣错了次序,又是不曾穿惯,心里再一矜持,足恭过甚,越发显得神情狼狈,丑态百出。旗人最重礼节,讲究穿着,安德生自贵家,几曾见过这等不堪之状?再也忍不住了,竟自大笑起来。三黑先还不知安德因什发笑,但一低头,正看见左脚套上一只抓地虎快鞋,右脚却被爱妾套上从京中新带来的一只大红缎地、上用乌绒挖出云边王字的官鞋,不但形式不一,连颜色也是异样,料是适才妻妾争来服侍穿着,忙中出错,闹此笑话。再一看身上衣服钮子也有好些个扣错,不禁又羞又忿,忙着想将钮扣改好,不料心急手乱,劲头使得过大,竟将右襟连扣扯裂,拖在地上更不是样子。
安德见他黑脸紫涨,齐耳根变成了猪肝色,手忙脚乱,忙遽神情,益发哈哈大笑不止。何天胜本也好笑,因见三黑已将恼羞成怒,安德还自笑不可抑,知他性情不好,恐野性发作,出了恶声,忙即住笑转圜道:“我家大爷最喜的英雄本色,不在这穿装打扮上。你又弄不惯这一套,还不到家换去?越随便越好。你既没出门,我们自会到你前院北屋里等你便了。”
三黑巴不得有个台阶好走,闻言如释重负,连话也不答,拨转身,迈开大步,嘴里不住骂骂咧咧,飞也似往家中跑去。安德见天胜所谓英雄竟是这等人物,连家中教师们都比不上,又是大笑,又觉失望,本不想入内再坐,经天胜极力怂恿,迫于情面,勉强同入。三黑一个下等水贼,忽然暴富,房舍陈设自多不伦不类,到了安德眼里尽是笑料。坐了一会,三黑怒冲冲走出,见了二人,又把妻妾大骂了一顿,黑脸上青筋暴露,阔回黄牙,吐沫横飞,神情更加丑怪。
安德因他满脸凶横,语声暴戾,几疑不是欲遮前丑,直似冲着来客而发,不但没敢再笑,反倒有些胆怯,坐立不安,彼此问非所答地略说了几句话,便自要走。三黑力说“难得贵人来到我家”,叫人预备最上等的酒席,再四挽留不放。安德急得要哭,最后还是天胜解围,向三黑耳语,说:“安德是大爷脾气,连抚台大人都不强他,既然不愿在此,强留反使不快。再者出来大久,也恐抚台大人寻找。你这番盛意,等我回去和他说好,改日再来便了。”
三黑又签订后约。安德急于脱身,许了后天来赴午宴,方得放行,归途先把天胜大埋怨一顿,后日之约,更不必说是不去的了。
三黑当日出乖露丑,已然不快,这一巴结不上,认为安德忒轻贱他,恼羞成怒,心中怀恨,当时震于抚台官威,又碍着妖道师徒情面,未便发作罢了。过了三数日,何天胜因在山亭之内发现旧日伙伴教师韩洪,心中不安,归后又寻恶道常明元商议。常明元也说:“此人武功着实不弱,形迹尤为可疑,此来必非无故。”
天胜听了更不放心,暗计三黑命手下党羽到处访查,始终不曾再见,数日未得动静,渐疑韩洪路过经此,也就松懈下去。
这日三黑闲得无事,带了两名恶党,往各渡口查看党羽勤情,沿着黄河岸边往下流走,连查了六个渡口,天已垂黑。这十八个渡口掌渡的小头目,有的兼管一所小庄院和十来顷田地;有的开上一座客店,备远道来客打尖住宿之用。这种店房,上下流各有三四处,多在离城数十里的镇集中,地当孔道,离河又极近,不害人也能做很好的生意,所以虽是黑店,不是值得一吃而又不走渡口的,从不轻在店中下手。加以三黑号令极严,手下经营得法,对待客人,外表极为公道,行旅称便,谁也不知他们是黑店,渡口贼船的耳目。店中前院住客,后院是店主住家,另给三黑设有一间密室,以充下榻之用。照例三黑巡行到此,如见天晚不愿再往前走,便在这里庄院和客店中住下,遇上高兴,一住十天半月的时候都有。
当日三黑所到之处地名罗沟子,相隔前面渡口有四十多里,离省城已近百里,在十八个渡口中,相隔比较最远。管店舟的小头目名叫水狗崔八,力请三黑住下,明早再往前走。三黑因崔妻新产,那地方又极偏僻,来时匆匆,店中无什准备,不如前站金沙渡是个大镇,酒食方便,坚欲前行,便命崔八备上一个生牛皮制的筏子,顺流下驶。崔八拦他不住,只得将皮筏给他打好了气,放在水面。三黑也换上水衣,带了两名恶党坐将上去,手一抖,收了挂钩,筏身便被黄河中的急流催动,箭一般往下流。
黄河中的皮筏,是用许多牛羊皮做成包囊,打好了气,连结一起,浮在水面,囊上铺上木板船篷,人畜行李货物均可安置其上。因河水深浅不一,淤沙涨没无恒,皮筏既轻且浮,借着急浪催动,其行如飞,不会搁浅,更不怕沉没,走得又极快,往上流要走十天半月的途程,归途如乘皮筏,遇上了好风,一日即至,最称稳快。三黑因这类东西只走下游,不能逆流上驶,特地别出心裁,挑选最上等的山羊皮,制成七个梭形的小囊,连成长圆形的浮子,再用几张熟牛皮缝成一个艇子,中设木架绷紧,搁在上面,用牛筋结好,风帆篙舵无一不备,不用时可以拆卸折叠,甚是便利精致。沿河十渡口,皮筏共有四个,专供他往下流有紧急要事时乘用,到了地头,再用牛马驮回原地。当日原是随便出巡,并无要事,手下党羽俱觉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