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屠龙记》六
沈 幼时最喜往假山上纵跃游戏,有一次,竟将近边砌的一块大山石纵塌,连人一起纵落。总算生具异禀,机智灵慧,加以天生神力,身轻体健,一见不好,乘着将坠未坠之势,双足在石面上奋力一登,身子斜纵出去,纵向对面丈许远近的一株梧桐树上,人未受伤。坠石吃那猛裂一登,近旁假山石又被连带登塌了好几大块,当时声势甚是吓人。事后被乃母重责了一顿。由此睹气,好几年没有往假山上去。沈 素来好胜倔强,言出必行,只是应了眇女,不能不往,心终不愿上去,故此只在下面舞剑徘徊。
这时独个儿闲得无聊,又想物色插竿之所,便信步走了上去。刚到亭前,忽然瞥见亭后墙外疏林广场,月光如画,阴影交加,静荡荡的,四外不见一个人影,夜色甚是清幽,看得也极真切。暗忖:“丐妇说得那等慎重,似非妄语。她不令我早立竹竿,必恐窥见之故,此举决非专一为我释嫌解法,必还于她有关。眇女平日受她虐待,怎又劝我照她所说的行事?还有眇女一个小花子,竟似久别重逢的故人,由不得心中对她怜爱。她更非常亲热,无故称我恩主,言动神情又极神秘,不似一个无知女孩。”
追忆前情,又好笑,又奇怪,只想不出个道理来。随把地址觅好,估计亥时将近,便把竹竿取上,对着外墙,立在亭外危崖石笋之后。觉着地势甚好,有那石笋挡住,墙外的人决看不见。插好仍去亭内,准备候到子正,不问有无异兆,均去竹竿下面立定,握剑相待。
刚往石头上坐下,便听后门轻轻敲了两下,微闻唤了一声“恩主”。知是眇女前来,心中大喜,连忙赶下。刚到门前,便听眇女悄声急唤道:“恩主先莫开门,我自会进来。但我知园中人多,只请告我何处无人好了。”
沈 忙道:“从这里起,直到你日里去的那一带,都没有人。所有男女下人,被我托词赏月,俱赶到花房里去了。”
话未说完,一条瘦小人影忽然迎面飞堕。沈 见她小小年纪,这么高的园墙,竟能悄没声息飞越过来,越发惊奇。未及问活,眇女已先开口急问道:“恩主,长竿、雄鸡立好了么?”
沈 见她神情惶遽,语声发颤,好似有什危难刚刚脱出之状,好生怜惜,便拉着她一只又瘦又干的小手安慰道:“你别怕,到了我家,就无妨了。那恶妇说的话,我已照办,竹竿也插在假山上了。”
眇女吃了一惊,边拉沈 往假山走去,边问道:“恩主何时插竿?可见园墙外面树林里有什动静么?”
沈 答说:“你来时我刚插好,入亭还未坐定呢。墙外空无一人,有什动静?你手抖则甚?什事如此害怕?”
眇女闻言,吁了一口气道:“事情真巧。请勿见怪,此时不暇多说,好在只有个把时辰便完。假山形势甚好,定可隐藏旁观。少时我不说话,恩主不要开口,不久必有奇事发生。恶妇今夜遇见仇人,虽然十九难干活命,但我们已答应了她,决不失信。我上去,先给她一个信号,使有准备。双方都非好人,谁遭报也是应该。恶妇人较阴毒,尤其该死。约已践了,且看她数尽与否。只竹竿由我代掌,恩主旁观便了。”
沈 闻言不解,本想盘问,眇女已自先上。一到上面,朝墙外细看了看,又见插竿之处,丑脸上方始转了喜幸之容。再一眼看到石桌上所横宝剑,越似心安意喜。拿起略微观玩,便打手势要过,匆匆赶去亭外,用剑尖环亭乱划。划完取出一物,才有黄豆大小,向空弹去,立现一点绿色火星,飞向空中,一闪即灭。随上亭来,低声悄告道:“恩主福命真大,这就好了。”
沈 对于眇女,由不得心生怜爱,不论什事,都觉合心,丝毫不舍拂逆。两次想要问话,均被悄声摇手止住。幸亏素性刚直,如换别人,见此诡秘行径,定必激怒,非要盘诘出个底细不可,何况是个风尘中的小女花子。这时竟为眇女诚恳辞色所动,不特毫无忤意,反怜她人小力微,万一受什危害,又想不起如何帮她。
正在盘算,眇女已掩向亭外山石后面,向墙外疏林中查看了两次。忽然凑近,低语道:“我来时,还见对方有人在左近来往,心恐恩主不知双方邪法厉害,甚是愁急;又听竿已插好,越发担心。恩主形迹未被对方看出,还可说是运气好,插时凑巧,人已离开。天已子初,按说就不交手,这等不见不散的死约会,不论何方,此时总该有践约的人到来,怎会一点影迹皆无?此事奇怪,莫要恶妇在途中先就遇阻,对头早已隐伏林内,我们被他相了面去。我虽是他们门里出身,昨今两日又遇高人指点,事情毕竟凶险。恶妇因我年纪虽小,身边带有我娘给我的法物,对方又知我来历,看在我父母分上,再照他们规条,决不肯随便伤害,本意逼我同去应敌。
“我因日里她己行法暗算,非恩主答应为她埋伏解围,不肯自己刺血解去禁法;又恐夜来难以脱身,不得不强劝恩主答应。回去一想,鬼母门下虽然法严,不许用法力伤害无知常人。但是此法阴毒,如由恩主代掌,对方更想不到,双方仇恨又深,万一骤中暗算,忿极迁怒,豁出回山受责,连恩主一齐为仇,如何是好?其势又不能向对头告密。再者,我和恩主两生主仆师徒,一向言出必践。恶妇虽是凶毒刁狡,我随她乞讨受罪,由于灭消前孽,出于自愿,否则照我母亲传授,先前随时皆可逃走。我夙根未昧,如以此时而论,我比恩主还明白些,自信行事也颇机智,怎会去年已然受害不过,准备逃走,临时反自吐实,吃她乘我不防,下了禁制,平白多添苦孽?我们已经答应了她,能否使其脱身免死,看她运气,但我们必须把答应的话做到。
“只恩主安危可虑,越想越愁急,她又看定了我,苦无脱身机会。后来为坚她的信心,免使疑虑,又想不久与恩主异地重逢,便要改邪归正,特地把所知道的两件法物献出。她因我平时一任凌逼,始终倔强,又不肯认她为母;再知我爹对她仇恨越深,留我转是未来隐患,几次想下毒手。俱因这两件邪教法物,非我亲传亲授,不能使用一件,并且一害我,立有反应。当时招来好些强敌,就夺了去,也是有害无益,眼钉肉刺偏去不掉。放了我又恐报复,引来仇敌,寻踪为害。在恨得牙痒,无计可施。本来是她心病,不料日里还对她讥嘲争闹,夜来反是吐口送她,又当需用之际。
“我最重要的一件就在我脸上,她始终不知,以为今晚脱险之后,便可将这后害除去,一时高兴,疏于防范,被我抽空逃走。本定同在上面观战,使恩主看回热闹。照理,他们两派邪教拼斗,未发时,越是平静无事,再一不按时限,形势越更凶险。也许今晚月色太好,对方知道左近居民未睡,或是有人夜出未归,恐被撞上,误伤犯规之故。现在兆头大是不好,总算是恶妇一党又还内行,或者无碍。便恩主今生也是仙福无量,未必会受什伤害,但是目前毫无法力,处此危境,终觉可虑。还是请恩主暂且下去,如见无妨,再请上来观战吧。”
沈 一则怜爱眇女,出于夙因,关心太切;二则心高胆大,一向好奇,难得遇到这等奇事,不舍离开。低声笑答道:“你都不怕,我还会怕吗,我虽不会武,颇有蛮力,寻常一二十人,决非我的敌手。这口宝剑,经我常磨,也还锋利,原是家传,曾杀过不少人,正可为你壮胆辟邪。”
话未说完,眇女低声笑道:“剑乃人间凡铁,适想来此行法掩蔽,苦无用具,恰巧现成,所以高兴。如用此来对敌,休说辟邪,直是废物,连胆也壮不了。请想,我一奇丑丐女,恩主又是生有自来,智慧眼力甚高,如非夙世情谊太深,怎会如此垂青,有求必应?实不相瞒,初相见时,我因恩主前因已然遗忘,我虽勉强认出,终是云泥分隔,只急在心里,怎敢放肆?如非看出恩主对我恩意更胜前生,也决不敢像此时这样,想到便说了。还是听我的好,免我多了牵挂,到时转难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