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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轮侠影》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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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荪因是心中烦闷,瑞华又值请有女客,饭晚,想归途顺路往嘎哩胡同乡友谢仙庄家去谈谈当日经历,商量如何应付。就是不就,在谢家吃完夜饭,想好主意,再回章家。正往号房打电话,问谢在家也未,在旁听看了个逼真,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暗笑这类卑鄙的人如何可与长在一起共事?那电话叫了好一会才得叫通,一问仙庄已往孙伯岳新开设的正华银行打牌走了。猛想起伯父在京,连日熬夜,已有好几天未去请安,何不前往求教,找外人商量则甚?念头一转,便放下电话,走出礼士胡同西口,用四吊票雇车,往香炉营头条赶去。心想路隔这远,每日除却车钱中饭所余无几,越想越觉不值,一路盘算,到了香炉营头条,进门遇见蓉仙,说:“爷爷连日正想你呢,适才还去章家,听二姑妈说三叔得了事,很高兴呢。现刚回来,三叔快进去吧。”

  元荪好生感动,三步并一步忙赶进去。

  益甫住在中院上房以内,隔窗望见便叫“元儿”。元荪笑应跑进,请安问好落座。还未开口,益甫便道:“听你二姊说介白给你找好事,已到差了?”

  元荪便把前事告知,并请指示就否。益甫沉吟了半晌,答道:“你二姊说,一班同乡亲友对你都极看重,只嫌你聪明太露,欲使敛才就范。尤其介白和拙庵儿女亲家,几次说起你事,都主张由小事做起,循序渐进,以免看事太易。凭你的聪明才华,再要有点遇合,便可飞黄腾达。少年得意大早,一跌下来便难爬起,所以先给你谋个小事,看你有无耐性再说。眼前同乡京官介白、伯英情面颇宽,伯英豪爽爱才,但他性情偏些,我知拙庵、介白既允帮忙,将来必要为你设法,此时他找了事不就,便得罪了他,将来再有机会如何好再烦他相助?你又寄人篱下,虽是自家骨肉,终不应使人难过,说你闲话。人嘴两片皮,说你好时,无什人肯留意传说,想得好名,难如登天。

  如有两人说你不好,几天便会传遍,无人理睬,任你多好才华没地方使,怎显得出?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志士才人埋没,便由于开头不善据世,日久不得意,志气消沉,再一发牢骚,闹得人人见了不是害怕,便是讨厌,无一肯与亲近,从此拉倒,直到老死,甚或夭折,永无抬头之日。所以当名未成、业未就时,第一是要随缘自安,内急修业,外养令名,一步也错不得。

  “我也知你年纪虽轻,学问已有根底,平日随你父亲南北奔走,所见纵非全是当世豪俊,也是达官显宦,文人墨客,忽然年纪轻轻出来养家创业,自免不了心高志大,力争上流。似你今日所遇诸同事,年纪大的在外混了多年,仍在当着书记,其人其志可想而知。年轻的更是什么不懂。似你这样既读文书,学有渊源,又曾幼年随宦,人物公犊都有一点阅历的能有几个?这些人多半不是寒酸便是俗气,你自来不曾看过,当然气味不投。

  可是人生处世,贵能和光同尘,上中下三层都须有个经历,最忌使气矜才,看人不起,尤其官场久同戏场,清浊混淆,枭并集,什么人物都有。这些同事至多寒酸俗气而已,那些当大官的不过服用华奢,一切显得阔气,如论心性,正不知藏有多少险诈丑恶在内,便是丑态俗气也比今日所见还要加多少倍。假使你目前便有相当地位,而上司和左右同事都是这类,你将何以处之?凡事应当三思,如欲鸣高求洁,只合隐遁山林,不与世人相见。既出做事,便不能离群而独立。天下滔滔,多是此辈,官越大的,居心为人越多不堪闻问,你只稍不善处,立时地棘天荆,到处招来垢病,一步也行不得。

  “书记虽小,正是你初入世的试金石,事情还以暂时屈就为宜。明日正式上班,你只拿定主意,拿它做一个试验,每日早到晚退,派什事做什事,第一不可表示出你比人高,第二不可落落无合,遇到可笑的事只装不解,一切都放在心里。你只当借地方练小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管他则甚!处同事呢,你只胸有主宰,外面随和,对谁也是一样,既不可道人长短,更不可分出厚薄。人若常带三分笑脸,一生吃用不尽,无处不可通行。而自己笑口常开,天君泰然,也可免却许多疾病烦恼。这并非我当伯父的教你圆滑,学为巧宦,那奖券处一个临时附设的小机关,照我所说,就做得多好也求不到一个好成就来。但能由做小事起历练,长了阅历学问,将来身当大任便有无穷好处。对于同辈既可包容应付,免去许多间隙倾轧,对下也可知道选才任能和做小事人的甘苦,岂不好么?

  “须知古人胸有方心,身无媚骨,是指一身气节而言,并非教你崖岸自高,无所和同。以孔子之大圣,于上下大夫之间尚有询询侃侃之分,何况我们中才以下之士?我并非要你阿腴取容,是要你不亢不卑,学得量大,于人无所不容,到处都能站住。书记一职只是抄写,不用起稿,没有据理力争之责,乐得随和,面上常带春风,先把将来得意时的态度习惯养成一个好的。为什么胸负韬略,平日指点关河险要,条分缕析无不头头是道,自信可将百万雄兵的才智之士,真到临起阵来十有八九不如一个出身行伍、目不识丁的夙将?便由于他只凭聪明,没有从下层做起的实在经历学问之故。元儿你很聪明,还是听我和你姊姊的话,就了罢。”

  元苏一听伯父这等说法,明知有理,心终不屑,但是无可奈何,只得谢教应诺。在益甫家中吃了夜饭,又暗淡了些时,辞别回去。

  到家一看,姊姊牌局未散,上房尽是女客,虽都见过,不愿上去,又不甚高兴,倒在床上,拿了本书,正在边看边想心事,忽听外甥女婉拎在外间唤道:“三舅回来了么?”

  元苏连忙起身,出问何事。婉拎笑道:“跟三舅道喜,有好差事了。”

  婉衿比元荪只小两岁,人甚聪明温淑,写得一笔好字,瑞华因自己不育,对于前房之女颇知抚爱,所以这两外甥男女对于元荪都甚亲切。元荪笑答:“什么好差事?大约是个书记。”

  婉衿低声说道:“三舅见了妈莫露出事小不高兴的意思,今午为了此事还和爹爹争呢。”

  元荪问故,见婉衿道:“曾姻伯原荐的是办事员,因他素来性子慢,吕总办事答应之后没再往下追。今天三舅完差,爹爹不放心,打电话一问,才知办事员额少,三舅位置被人抢去,只补了个书记,爹爹觉得路远钱少,事比报馆还苦,当初虽和三舅说过不是办事员便是书记,那只是恐三舅年轻心大,见事容易,故意说的,谁知弄假成真,到头还是书记,又听说每月薪水只得二十元,回家吃中饭不远,除了车钱饭钱,也就将够三舅零用,不特太苦,还不好意思,对曾年伯未免埋怨两句。你知妈是最帮曾家的,自然争了两句。三舅适才打电话回来,说在大外公家吃饭,妈还说三舅有了事喜欢送信去的。你少时上去,一现不愿意不是惹她生气了么?”

  元荪一想,寄人篱下,反正伯、姊之命俱难违抗,事已定局,乐得假作高兴,大家喜欢。主意打定,略谈几句婉衿辞去,一会便听上房传话,喊车夫拉车出去点灯。隔窗窥见女客皆走,便往上房走去,一问拙庵已然早睡。随听瑞华母女送客回转,渐行渐近。瑞华道:“我就知道你三舅和我一样能知好歹不是?一个初出门的年轻人有个事做就是好的,还论什么大小?你看会馆里住了多少闲人,有的来了好几年,都是前清做过大事的,求当一个录事还求不到呢。我替他托了曾姻伯,要是事成了不就把人得罪不说,再要被人间两句,说你兄弟到底有多大本事,想要多大位置才就,你叫我这张脸往哪里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