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争奇记》一七七
群丐意似不服,刚刚一声呼噪,黑摩勒业已身随人起,脚点处一跃十来丈,连人带挑,竟从群丐头上飞越过去。江明紧傍黑摩勒身侧,见他越众飞起,也跟着纵身飞起,因没挑着重担,又是有心炫耀,比黑摩勒飞得高远得多。岩上下游人见状,不由轰雷也似起了一片喝采声,半晌不绝。群丐原是受人指使,见此情形也都相顾失色,不敢再闹。黑摩勒仍若无事人一般,飞跑赶上江明,头都未回看一眼,径直往书院前空地上跑去。经此一来,上下游人俱往一处凑拢,纷纷尾随在二人身后,等到书院前,人已越聚越众。
黑、江二人先择一平地突起两丈多高的怪石,带了钱挑纵身上去,朝下面高声喝道:“适才苦朋友们俱请过来,我有话说!”
群丐闻呼,齐声应诺,朝石前围去。黑摩勒见断臂丐等均不在内,好生扫兴,心想且将银钱散完了再说,便笑对下面道:
“实不相瞒,我和诸位一样都是穷人,此来散钱,既非炫富,也非沽名。只为昨日来游方岩,恰巧身上带有别人给我的酒钱,看见诸位沿山上下募化,心想会期将完,我虽穷人,还有长辈伯叔随便给我花用,诸位却是没有,意欲慷他人之慨,讨些来分与诸位。因不知道人数多少,才把银子换成零钱,按人分散,借此查点人数,以为再来分送之计。无心之举,不曾想竟把贵行中一位断了臂膀的朋友得罪。后寻他不在,留话旁人,要我第二天来此寻他。昨有要事,无法分身,今日一来为践那日送钱之约,就便向断臂朋友领教。现时他未在此,他爱吃酒,想必还在醉乡,没有到来。
天气还早,不妨多等他一会。日前计算,岩上下共是三百四十六位苦朋友,另有五位不在其内,也许还有遗漏。照我今日向人募来的钱、银两样计算,大概每位可以分得一两多银子或是一千多钱。不过银子多是整块,来时匆忙,忘带夹剪戮秤,懒得回取,全凭手掐,分两不会一律,各人凭运气,请不要争多论少。我知这里苦朋友岩上下各有地段,如能破例,都请到这里来一同分散,省我点事最好。否则也请把本段的都请了来。
如若来迟,我只照着面前的人散放,只一离开现地去往别处,任人多少,也不再补送了。如有人遇见断臂朋友,也请关照他一声,说他想收作徒弟的小孩,现来应约寻他,向未来的师父先学点乖,此时他正向苦朋友们送钱。他虽也是穷人,但还不是贵行,既不犯贵行中规矩,也未背人发狂欺人。只是拿尊长朋友赐赠银钱,对苦朋友们表点敬意,散完即去寻他。要想收我做徒弟容易,说点便宜话,或是支使人出来扰闹,大可不必,徒自耽延时候还在其次,如再因人一闹,我见诸位不肯容我尽心,我将这钱留来买醉,岂非无趣么?”
说时,瞥见群丐中有七八个另立一起的,一面目注自己说话一面带不屑之容。说到中间,内中有两个正在交头接耳,朝自己努嘴。忽由人群中挤进一个少年花子,跑到二丐跟前低声说了几句,二丐立向同立诸丐将手一摆,一个跟一个闪向人丛之中。
黑摩勒目光何等灵敏,先见七丐不随大众一齐上前,遥立旁观,面貌俱生,不似前日见过。方岩花子以残废和年老的占最多数,年轻的极少。这七丐都是年纪不大,内行人眼里看去,个个都是体格坚强,真力弥满。那说话的两个更生得年轻秀气,尽管风尘肮脏,精悍之气依然现于眉字,一望而知为隐迹风尘中的奇人异士,便留了心。
江明更因侯绍说那断臂丐和阴阳脸的一个,都是江湖上有名人物,不大好惹,知道这类恶丐心狠手辣,阴毒狡诈,连丐仙吕渲那么严肃的帮规,门下都会出了许多败类,人性不一,可想而知。自己这一上来便即炫耀本领,黑摩勒适才又说出那样有骨子的挖苦话,惟恐遭人暗算,随处都在留神。一见七丐溜去,并未向人丛中仁立,径自分别绕出人后,相继失踪;只有一丐身量最高,左耳只剩半个,比较易认;去时恰值山坡下爬上两个乡民,两下几乎僮上,这才看出去处是院侧一个崖坡,下面深草没肩,丛树密茂,极易隐身匿迹。七丐由此穿行,所以不易看出。再往前仔细眺望,当头一丐已在前面丛草中现身,正往书院后面树林中绕去,知道林内必是对头聚集之所,心中一动。
暗忖:双方师长多半深交,本算是一家人。断臂丐说话虽然狂妄,黑哥哥也大气盛,本不知道来历,怎能全怪对方?昨晚劝他径寻断臂丐转交司空叔信柬,使其自愧,不和他斗,偏是不听。那信现在自己身旁,何不偷偷赶往,见机行事?如能解脱这场是非更好,否则使对方知道彼此渊源,动手时节也可互让,不致真成仇敌。想到这里,便说要在野地出恭,悄悄循路赶去。
黑摩勒见话完群丐齐声谢诺,毫无异状,算计先走七丐敌党必是看见自己不好欺侮,偷偷溜走,径寻断臂丐、阴阳脸等首脑,商议如何设法对付自己,找回场面,下剩俱是庸庸之辈,懒得多说。决计先散钱,钱完上面群丐得信不来,必为地段帮规所限,说不得还须往岩上一行,好歹将银钱一齐散完,践了前约,再寻对头较量。便令下面群丐,十人一排,上面站好,随手将竹篮中钱抓起十整串往上掷去。彼时银价,每千钱也值两多银子,足够一个人三五月的用度。花子们自是纷纷喜谢,欢声雷动。旁观的人众见此义举出诸一二幼童,又有那大本领,又是希奇,又是称赞,众口喧腾,议论不绝。
黑摩勒先见群丐拦路喧拥,似欲抢夺之状,以为这些穷人不知好歹,善门难开,如换旁人,岂不反为所窘?可见其穷,实由自取,不值怜惜,只为言出必践,心早凉了一半,断定散钱时必要闹鬼冒领,故作随意散放,漫不经心,暗中将一整串钱绳捏断,藏了几枚在手里,两眼留神偷视,准备一经发现便即加以惩治。谁知这些乞丐俱极本分,感德知恩,自经吩咐,老是十人一领,各找熟人相好,等在一旁,挨次而前,一点不乱。为首两人将十串钱扛向肩上,先率十人,朝上齐声唱喏称谢,便往左侧空地走去,按人分发,公平已极。第二拨也是如此,不用招呼,是得钱的站在一起,并且把钱都各扛在肩上,自显分别,始终没有一个取巧混领、想得双份的。益发断定以前喧嚣作闹全是受人所迫,非由本心,不由又回了好感。心想这些恶丐在自还是前辈剑侠丐仙吕 门下,人既不通情理,还要仗势欺人,阻人为善,实是可恶。今天无论如何也须给他看点颜色。
一会下面群丐,全数散到,共是九十八人。黑摩勒便问:“还有二三百苦朋友未来,可是限于地段不能来么?”
群丐中有两个年老的正在相对低语,闻言赶过,躬身答道:“本岩同行虽分有几个地段,遇上这类善举,又有善人招呼,远近都可前来。只不过向本段老大打个招呼,再客气的事后每人出个二三文钱的公份,送点公礼,就到底了。适才善人一说,我们派人往各地送信,其实不送信他们也早知道,定为人数太多,他们当家老大人极忠厚小心,此时必在齐众,排好人同来,大约也快到了。”
说时,前去七丐忽有二丐回转,也不向前来讨,自往青石上一立。两老丐随即回身,将自有的两串钱交与,神态甚恭。二丐始而摇头,表示不屑。老丐躬身谢了,已重搭向肩上。二丐中有一年纪较轻身短面麻的,忽然伸手,向一老丐嘴皮略动,随手将他肩上成串大钱掳了一截下来。两老丐随率手下群丐缓缓走去。二丐仍是兀立不动,面有笑容。
黑摩勒料知不是好相与,此来必有所为。心方寻思,忽见拐角上游人纷纷让路,跟着转过一群花子,约有二三百名之多,由日前林中后来的丐头率领,排成行列蜿蜒而来,到了面前躬身施礼。黑摩勒照前说了,丐头领命,向众大声晓示。齐声应诺称谢之后,黑摩勒道:“我钱已没多少,现散银子由我手掐,轻重恐不一律,不过相差也不会多大。请大家接到便下,不要争执。”
那银多半十两一锭,本可交与一人拿去,自行分配。因见前走七丐又有两丐杂在人丛以内,旁立麻丐也混了过来,有心施展,江明久去不来,也未在意,径从竹篮里拾起一个五十两头大锭,拿在手里,暗中运用从小练就的内功神力,双手一撅,先撅成了大小两块。大的一块仍扔篮内,将那二十来两重的小半块,运用神力,合掌一揉一搓,立成了根尺多长的银条,跟着骈起右手双指往上一夹,剪成两许来重的碎银块,应手而落,随夹随朝下面并立的十个花子挨个抛去。夹分完毕,又取大锭。
旁观香客游人,见那成锭纹银到了黑摩勒手上,直似面团一般,揉搓夹铰无不从心,一点不见费力,不由轰雷也似重又叫起“好”来。花子们好似早已料到,十人一排挨次领完银子,齐谢一声,回身便走,直如未见,也无一唤“好”。
黑摩勒照样分完了两锭五十两头整银,不见对方出人答话,以为业已镇住,心中好笑。见剩下还有一锭大的,余者都是三五两的零碎银子,偷觑先后杂人丐群中的敌党四丐,并无动静,只杂众人闲看,也不上前索银,也不走去。敌人不来答腔,何苦费力?正想借词唤来丐头,令代分散,及早寻那断臂丐去,耳听众游人香客采声住处,似有一丐在说:“这一百钱都不经用。我想向他换点银子买酒吃。”
循声一瞟,正是那麻脸的。先前麻丐向老丐要了一截制钱,黑摩勒便留了神,闻言知要出手,乘着俯身取银之便,就势暗中抓起一把制钱,喝道:“我和诸位结缘交朋友,可是银子和钱都是别人助的。银子成色不好,可以来换,或是添些与他;钱已被我散完,只剩百多个,如嫌不好用时,只这一点,一个换一个,换完拉倒。银子我不会折合,占我便宜卖乖,我没那呆;换少了我不忍心。要想拿钱换银子,这个不行,钱换钱还可以。”
边说边取散碎银块往下撒放,暗中却在留神戒备。
麻丐原奉断臂丐之命前来约晤,顺便给他看点颜色。及见黑摩勒小小年纪功夫这好,也自赞佩,只嫌他狂妄,心中有气,本意受了丐头之托,想等他银子散完,游人散去,再借换钱开端,不料被黑摩勒耳尖听去,再不接这过节,未免难堪,不由气往上撞,心想:点到即止,使知厉害。随声喝道:“我已拿了阁下百十个破铜钱,肯换最妙。人多我挤不过去,你接住吧!”
说罢,手扬处,先是三个制钱联翩飞到。黑摩勒早有防备,一看敌人手法,便知是金钱镖能手,暗忖:我四岁起便随恩师学这玩意,还惧你么?随喝:“我懒得接!一个对一个,对换吧!”
说时,叮叮连声,手中制钱已然发出,恰向麻丐来钱打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