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争奇记》一四九
马琨索看,邱义说:“只是谨具寿仪八色,奉申祝敬,愚兄年长,忝居头名,下款却是‘世愚侄顿首拜’。照例文章,有什看头?老弟莫家情形不熟,恐难摸头,账房里还有熟人,须叙阔别。到时由我亲自押礼投帖,你自随人先见莫老好了。”
说时,随手将桌上一张新写的大红名帖取藏身上。马琨见上写自己一人名字,便问何用,邱义答说:“此是另备名帖,乃是交与他家执帖人的。礼单另备,进时由我家下人持帖前领,须先到账房,随后进见,也由他们持帖领进,不与老弟一起了。天已不早,我们走吧。”
马琨心中只有感激,自无话说。
二人随带礼物起身。莫家住在黄杨坝,相隔还有十来里路。地居山环之中,沿途松树成林,修篁夹道,风景甚是美妙。因莫老是乡邦重望,人又好善,这次一作整寿,几乎全县轰动。尤其当地乡风,每遇举办喜寿事,只稍微沾亲带故,多是扶老携幼,举家前往。何况莫老成名多年,知交各省都有,从前数日起,便是亲朋云集。当日又是暖寿预祝,人数越多,二人刚转上去莫家的路途,便见远近各地送礼祝寿的人,提盒抬筐,夹包捧盘,络绎不绝,直和朝香赶会一般。男女老幼,三三两两,十八为群,走的都是同一路向。前呼后应,笑语相和,所说也都是莫家拜寿的话,端的热闹非常。两三转折,走入黄杨坝山谷。只见谷旷土平,花树参列。右有高崖环峙,左有清溪映带。当中一条大路,由谷口起,两旁树上都悬有红灯,一眼望不到底:碧树参差,花光掩映,益以风和日丽,气朗天清,衬得人人面上都笼着一团喜色。
马琨见莫家相隔尚遥,已有如此繁昌祥和气象,心方赞美,觉着邱义行稍落后,偶一回顾,瞥见邱义面有憎色,方欲间故,忽听邱义怒道:“那是莫老心爱最难得见的礼物,你们就如此大意!要损毁了怎好?还不快走!”
马琨看礼物均在二人身后,邱义一名亲信从人名叫毕保的,刚由邱义身后跑来,接口说道:“回二爷的话,我已招呼他们仔细了。”
邱义将头微点,怒容稍敛。马琨当是申斥从人,便未做理会。邱义又笑道:“莫老多年名望,果然与众不同。今天是他生平第一个好日子,见了我们,不知有多喜欢呢!”
马琨随口应了,方想说明日才是正日,身侧不远适有一花子,因为抢路,和抬礼物的人争吵起来。
众人劝开以后,花子口中仍是不于不净地乱骂。马琨见那花子无理,想说两句,才一张口,便吃邱义摆手拦住,低声悄嘱道:“今日拜寿人多大乱,我们远客,知道谁与莫家亲疏远近?最好不要管人闲事。”
马琨自是听从,便不再说,也没有问。那花子已自察觉,回顾二人一眼,自言自语冷笑道:“他娘的!不服气么?是好的,我们到了地头再算账。莫看老子要饭,一辈子光明正大,有什么难过,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找地方一刀一枪,你来一万人,也是老子一个人对付。断膀子,断脊梁骨,没个叫唤。鬼头鬼脑,耍花巧做什么?既要做,又害怕,没的叫人笑掉下已。”
马琨明听花子所说为己和邱义而发,不禁怒起。无如邱义仍自说笑,装未听见。心想:邱义为人豪爽,决不受人凌辱,许为寿辰,不愿与下等人计较,在他家门附近惹事。但是莫老今日这等大举,谷口应该有人延宾照料才对,似这样远地佳宾任受无赖花于恶气,也似于理不合。邱义如此,自己只得强忍过去。心中忿怒终是难消,未免对花子多看了几眼。见那花子年约四旬上下,一件半长布衫,东一块补丁,西一条联缝,虽然七穿八孔,洗得却极干净。下身穿着一条旧单裤,足登一双新草鞋。一手持着一根方节竹杖,打磨得又光又亮,竹色已然发红。
另一手提着一个尺许长三两寸宽寸许来厚用红绳系扎的草纸包,看去很沉,不知何物。适才没留心他的面貌,仿佛冷笑时微露一口白牙。照那口音和神情,好似雪地花子向莫家行人情去的。平日伸手向人,一旦自居为客,所以见人发歪,气焰暴涨。正又好气又好笑。邱义见马琨注视,伸手一指,马琨这才看出那花子双手上俱留着极长指甲,手皮也不似寻常花子粗滥污秽。跟着又发现花于走路脚尖对直,起落甚轻,连那满口白牙都是异处,方忖:莫老交遍天下英雄,难道这花子竟是个异人么?邱义忽又用手示意,故作等候从人,将脚步放慢。那些抬礼物的也将挑担放向路旁歇息。
等花子向前去远不见,邱义说:“我找地方小解,老弟你去不去?”
马琨知有话说,便答:“我也正想小解,一路去吧。”
二人同到路侧林中无人之处,马琨笑问:“大哥是否为那花子?”
邱义埋怨道:“你得罪人了!亏你还是名家子弟,几千里出门,连这样人都看不出。他哪是什么花于、不是江洋大盗,也是成了名的人物。休看穿得破旧,他那纸包,至少也是两根大金条,弄巧还许是什宝物都说不定。他一手拿着极轻的竹杖,一手提着沉重的金铁之物,左右身和脚底,轻重一样,已是少见。最难是点尘不起,硬功夫不知道,重功轻功已好到了家。你会看不出深浅,还敢多事,真难为你。如不是我,你今天定闹大笑话无疑。适才我想了好一会,想起目前隐身在这一类的大人物只有两人。一个年纪较长,貌相神情均与他不符,那不说了。
此外还有一个,出名的好刁狡猾,手辣心狠。但盼我猜得不对才好。如若是他,大苦头你不会吃,小笑话迟早总闹一个。你我一见如故,交深手足,万难坐视。偏生这人在江湖上行辈甚高,尤其是在莫老家中,休说未必打得过他,就是对手,也不便和他为敌。何苦白丢这人?此去到了莫家,不遇那人便罢,如与对面,第一先以后辈之礼上前请教,任凭讯谤,只是忍受,拿礼把他拘住。这样一来,不特不会丢人,日后还有多少便宜照应,千万大意不得!”
马琨既信服邱义,安心结纳,又实看出那花于轻功绝伦,当作知己之交真诚待友,知无不言,忙谢指教,随问花子姓名。邱义道:“此人姓车,无人知他真名。江湖上都叫他神乞,与丐仙吕 、女铁丐花四姑,称为‘江湖三叫花’,独他不曾见过。我此时虽还不能十分拿定,照那方竹杖和长指甲,正和人说一样。你见他时,称姓也许犯忌,你只说:‘老前辈天上神仙,后辈肉眼凡胎,适才路遇,竟失拜见。现时方始想起,务望恕罪。’等他问你来历,再把令师钱老先生说出。如若投缘,当时便能得他好处;否则,日后多少也有一点照应。无如此人性情古怪,初见时越是爱你,越要故意欺凌辱骂。好在我已对你说明,只不还口罢了。莫家座上高人甚多,你能忍受,不但不算丢人,必还道你受了父师教益,有涵养,格外看得起你。须知越是有本领人才越谦和呢。”
马琨诺诺连声。说完重又上路,杂在人群之中往前进发。
又行六七里,耳听笙管和呜,锣鼓喧天,黄杨坝村场全景在望。那地方是一片盆地,三面环山,一面带水,当中绿野平畴。全村约有数十户人家,俱是莫家的亲友。当地产竹最富,粗逾碗口。屋宇多是竹木所建,瓦也竹瓦,上覆茅草。莫老生性爱洁,更喜周急济穷。房舍均极整洁高大,庭院宽敞。因是背山面水,地形长方,建时经莫老指点,都做一字儿向阳排开。门前留出大片广场,以充农隙习武取乐之用。田亩多在河的两岸,通以朱栏小桥,罗列着十多架水车水磨。河旁碧柳成荫,杂花丛生,景甚清丽。
莫家偏居村角,园林亭榭颇具匠心,因势利建,并无墙垣遮隔。因是七旬大庆,到处张灯结彩,越发焕然一新。数千百株垂柳花树,全都挂起大小纱灯。大席棚搭了好几十座,戏台搭了四处,昆、戈、湘戏,随客所欲。两三顷大小的广场也成了宴饮之地,酒席似流水一般开上。全村男女老幼齐着新衣,帮同照料,人人欢笑,喜溢眉字。那远近四方的贺客,直同过江之鲫,车马舆轿,肩挑背负,结队而来。单账房就设了十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