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争奇记》一
家母逃时,悲痛愤激,竟未想到多带金银,事后想起度日需用,已无法往取,又不善于治生,更为先父之死悲愤成疾,时发时愈。陈英走的前两年尚能勉强度日,嗣后日益困苦,尤其老病犯时必须珍药始能调治,典质俱尽无可奈何。我母女虽学有一身武功,为守先人之戒,决不取一无义之财。近年实在无法,才由小妹仗着家传识得水性,人江捕鱼,又受渔人之气,只能驾船在江心打鱼,不能傍岸,所得无多。幸蒙兰姊义父苏翁和一老渔人,常时相助,始得苟延残喘。
“前月家母老病复发,较前更重。苏翁最精星命之学,算出日内贵星照临,不久便人佳境,命小妹去至江中等候,正值大哥船过,仗义相助。谁知苏翁却因此丧命,死前又为小妹占算,说小妹复仇机缘将至,但须离开当地另投居处,不然仇报不成,此宝还有被劫之忧。苏翁神算,本人福祸俱早前知,无不应验。小妹方在踌躇,第二日苏翁去世,他有一好友,正助我姊妹二人办理身后,义仆陈英忽然回转。
谈起别后情形,才知他前番入陕,乃为代主报仇,伺隙行刺。不料仇人厉害,历时数年,仇未报成,反受了许多艰险伤危。本心不成无归,因那仇家到处延请良工开石取宝,近被能人识破那石头是块假的,宝不在内,因而料出先母殉节破绽。说此宝真金精英,所在之家,必有宝气透出,但有原石包藏,非近前数丈以内不易查见。那厮也会占算,并还算出落在江南一带,现时各派中人得了信,赶往江南寻访的已然不少。
“陈英着了急,连夜赶回报信,正与苏翁卦象相合。知道府上德门望族,庭院深广,外人不会走进,也决想不到此。这才与兰姊商妥,决照苏翁遗言,先将此宝由兰姊带来,然后奉母托庇字下。因太沉重,人力难胜,更恐泄漏,由寒家起运上船,沿途搬卸,直到尊府,都是苏、侯二人旧友相助抬运,外人无一经手,机密仍然泄露。刘家来信口气,似把此宝当成兰姊陪嫁之物,尚不知此中底细。据小妹猜想,此事定是苏翁至友酒后失言,被姓樊的听去,因大哥一乡德望,不便强取,违他平日信条,知道刘家现受金贼责难,日夕忧危,借他与府上亲戚的一点因由,前来善说。看他来意,真要善说不成,也必不能就此罢休。这厮本领高强,虽我母女在此,胜负也还难定。即或能胜,展转传扬,仇家得了信定必跟踪查访,府上固然不免虚惊,我母女和兰姊势须暂避凶锋,均难在此安居了。
总算这厮行径被侯老英雄探悉,暗中尾随到此,给他一个大无趣,把仇恨先移在自己身上,免与府上磨缠,我们也可早做准备。虽得缓和一步,但他二人劲敌相逢,高下难分。最好乘他不知我母女来历以前将事办完,否则日子一久,难保不被仇人探悉,仍有后患。所幸仇人洗手多年,便平日对外人也讲过节情理,不肯无故欺害善良,我母女只一走,即可无事。今晚明早,侯老英雄必来与兰姊相见,便知就里。如真无法,说不得只好向大哥大嫂告辞了。”
说时,秀眉轩举,粉颊红生,秋波莹莹,隐含悲愤。
舜民夫妻自从回舟遇救,重会小妹,先还当是江湖上成名英杰之后,继见她不但英姿侠骨,至性过人,而且举止安详,吐词娴雅,大家闺秀也难有此风范。江母虽然衰病,极少言笑,神态也极端凝大方,举动不类庸俗。因江氏母女对于流亡经过还略吐露一二,故乡家世和先人名讳却是讳莫如深,苏翁萍水相逢,只说小妹是个奇女子,也未及深谈,虽然怎么想也测不透她的来历,却打心里钦佩敬爱,再加上感激救命之恩,真看得跟同胞骨肉一般。开言齐声说道:
“妹子怎如此说法!自来吉人天相,事有命定。以伯母和妹子的贤孝,至行孤谊,神佛均当默佑。况且妹子也服苏翁神算,既说舍间安乐,可以同居,定必无差。愚夫妇脱险人生,皆出两妹所赐,即便相累,也所心甘,何况天道决无如此梦。我们方得快聚,‘走’之一字再莫提起,有什事情,大家从长计议好了。”
小妹道:“兄嫂高义,我岂不知?无如事到临头非走不可,就无法了,其实小妹从小便从家母朝夕下苦,五年以前,又蒙一恩师间月一至,时来指点,自信不是无力防身。一则仇人势盛,顾虑尚多;二则杀父之仇深如山海,不是伺便一击可以泄恨,必须手操必胜之方,到时能力所欲为,方不负母女二人茹苦含辛十多年来薪胆。义仆陈英私行己志,幸而未成,不是小妹力劝,几受家母重责,便是如此。兄嫂厚爱,盛意殷勤,但能不走自然不走,自等到时再看罢。”
虞妻仍往下劝勉,江母本在倚榻静听声色未动,忽然唤道:“妹儿过来。”
小妹忙走过去。虞妻当她要茶,也忙端茶赶过问道:“伯母要茶么?”
江母笑谢,对小妹道:“大哥大嫂不愿你走,我也觉得这里一家祥和安舒气象,有点不愿离此而去呢。那姓樊的什么东西,也敢无理欺人!你怕给大哥家惹是非,半瓢不说何异住家就在附近么,明早把你爹的金环拿去,请他为我母女举一回手总可以吧?”
小妹笑道:“娘这多年来从不愿人帮忙,怎么今天脾气改了?”
江母叹道:“我因仇人厉害,不愿贻累别人,更恐泄露行藏,所以不肯找人。自从小英回来,才知老何为了你爹,居然不辞艰危轻捋虎须,虽然汉中一挫便即归林,不再出问世事,好像借此下台,也是实在力有不敌,况他已早洗手的人,为了此事特意出山,千里跋涉,几受重伤,为朋友的心肠总算尽到,比起那一班平日逞强夸口、临难退缩、事完置诸脑后不闻不问的人就强多了。便不为此事,早晚也须见他一面。我看这厮,侯绍一人决难打发,事机贵速,索性今晚你就找老何去。报杀父之仇,不应借助外人。我因老何仗着机巧本领,生平未怎吃亏,汉中之行虽然过节还好,终算吃亏的事,此去无须提起,更不必向他道谢。
只说我母女隐姓埋名,韬晦多年,受尽艰难辛苦,好容易才到大哥这里,有了安身之处,又受这姓樊的侵扰。我自这次大哥赠金服药之后,许是心愿将了,日前运气已能自如,不似前者不能过于用力。按说可以应付,一则手法生疏,二则恐累居停,不便出面,最好能由外人出头,问他如何?这多年来,他也把我母女假死当成真事,他退隐颇早,你小时不曾见过,你爹金环必须带去,但决不能使第二人知道!此去不妨深入内庭,见了本人,请其屏退从人,始可交付,大意不得!”
舜民早听出他母女和何异是至友,本想插问,因见江母向无多言,这一开口,真有条有理,滔滔不绝,两目开合之间仿佛有光,端的气足神完,不现一丝老态,多生惊异。候她说完,才接口道:“伯母说那何异,我也知道。妹子不便跋涉,将他请来,岂不更好?”
江母、小妹惊问:“这类退隐人物如何相识?”
舜民道:“我倒不相识,他与家兄却是新交莫逆之友呢。”
小妹问起详情,舜民随把尧民辞官遇盗、屡遇异人之事,从头至尾一一说出。小妹益发惊异,回向江母道:“想不到星叔也在这里,还是虞府佳客呢!”
江母道:“晓星本不知我母女尚在人间。如真在此,事更隐秘易为,连何异都无庸去找了。”
舜民问故,小妹答道:“司空老人比先父只小一岁,此公今之奇士,武功精绝,少与伦比,如得他出援手,多大的事也可无碍。不过我母女还不到见他的时候。难得他是大长兄患难知己之交,又下榻在此,苏翁与此公也是旧交,正好求助。大哥可密告大长兄,把事情全推在兰姊身上。只说兰姊是苏翁义女,苏翁为侯绍所误伤,死前将兰姊嫁与大哥,妆查中有一宝物,大哥不知底细,先未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