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争奇记》三四
边想边走,人已越溪而过。急于探查虚实,无心再留连风景,略一赞赏,便自加速前进。孤身穿行于岩壑林樾之间,连越过两处危崖,步履如飞,顷刻工夫走出老远。因猜尤嘉藏宝必在中途,如来发掘,正是时候,便把脚步放慢一些,一路留神观察。先走了一段樵径,宿鸟不喧,更无人影。最后来走到一处,两个山口东西对峙,正揣度取道何方,忽然一阵山风,隐隐闻得梵呗之声,侧耳谛听,似由东方吹来。暗忖:西天目寺观都在前山,这一带人山已深,囚无居人。自来深山古寺,不隐异人,便有好究。
钱应泰师徒人多,匆匆出走,还带着一个死尸。此山岩洞甚少,就有也是狐灌巢穴,难容多人。他已埋名隐迹,决不致再往城镇中去,不是赶往死人家内,便是山中寺观落脚。沿途几次登高察看,凭自己眼力,月光之下看得极远,如有人家房舍,一目了然。遥望近山一带,虽有不少人家田亩,但都离镇不近,离此甚远,不是他师徒落脚之所,况又在路上土地里连发现十几处多人脚印,跟踪寻来,料未走差,只末了这几里尽是石山,没有发现,弄巧就在前面庙字中潜伏也说不定。
正悬想间,风送经声又复入耳,更不再思索,径自飞步往东山口跑进。口外双峰夹峙,岩石高矗,里面仿佛一条山谷。进口不远,经声忽止。四外坡陀起伏,草木不生,月光照在石上,直似铺了一层水银。这时天上云起,大的小的,一团团载沉载浮,缓缓流动,越聚越多。月光也跟着时隐时现,地上明晦不定。走到后来,地势忽然降低,下面现出黑乎乎一大片森林,平原竟在脚下,才知所经之处是在山上。
凭高下视,林当中是一片空地,似有墙字隐隐现出。走到崖口,方欲纵落,突见墙内现出一点火光,月被云遮,暗林之中分外真切。定睛注视,殿落井井,那火光分明是佛前琉璃灯火。入山已深,地本幽僻,庙外山峦环绕如带,地形和锅底相似,又有茂林掩映,休说昏夜之间,便在日里,不近前也不易看出。暗忖:深山古寺原是常见,似建在这等极隐秘的所在,却是少有,而且地势洼下,四面环山,夏秋之间山洪暴发,齐向此中贯注,立成泽国,沿途险峻,有的地方连樵径都没有,香火自谈不到,分明绝地,怎么建庙时选了这么一个所在?越看越奇怪,断定庙中不隐高人,也必是巨盗窟宅,闻得钱应泰专与此辈往还通气,投奔到此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二十多丈高崖,轻轻一纵已到下面。仗着艺高人胆大,便往林内跑去。一会跑到庙前一看,竟是一圈石墙,甚是坚固高厚,并无门户可供出入。越墙跳上前殿顶,留神往下一观察,殿字共是三层,已有好些坍塌之处,到处黑暗暗静悄悄的,只当中大殿上悬着一盏油灯,光焰如豆,摇摇不定,昏灯影里有一尊半人多高的坐像。院落宽广,隔殿遥望,那佛像是个秃头挂念珠的寻常和尚装束,端坐在当中莲座之上,直和唐宋名塑相似,神态逼真。如非旁边还侍立着两神将,几疑庙中和尚在彼打坐呢。
方打算过去察探,忽听右厢房内有人低声说话。寻声纵落,走近窗脚一听,室中灯火已灭,似是老少二人同榻对语,老的说道:“当初老主人这风水也不知怎么看的,他在世自然富贵满堂,自从他去世,这三十年工夫,除了三房里还有功名,衰败成什么样子!我们一家守着这样冷静地方,初来那年没注惯,一到晚来便提心吊胆。无非受了老主人恩典,盼他全家富贵,子孙发达。好,这几年他们都嫌路远难走,连香都不来烧了。去年雨水大,殿角坏了几处,进城请修。二房是没钱,余下几房也还有田有地,可是谁也不理,气得我大哭一场跑回,从此也不再进城了。只是南山沟里那两顷祭田,官府立案,无人敢买,路又太远,才得保住,不然,也都吃他们瓜分卖了。就这样,各家还在看相,说我父子捡了他家便宜,安享祭田,无忧无虑呢。”
少的一个忿道,“这地方叫他自来试试,我们不过住惯胆大罢了。别的不说,单每年雨水,全庙都泡浸水里,人不能走出一步,阿爹至少坐上两三月的活牢。田里出产又少,去年水大,如非石墙坚厚,人都成鱼了。还有上月,我在南沟种地,遇见毒蟒,如不是那位救命王菩萨,还有命么?不服气,他是孝于贤孙,只管前来,我们立刻就让。”
老的一个道:“其实老主人,原因这里龙穴关系全县文风,劝全县绅耆出钱造庙。人说绝地不听,他才赌气自建了一座家庙,当初也不知用了许多心力。谁知富贵有命,子孙偏生不肖。自从二老爷想他那房发达,听了地师的话来到庙中,把我支出去,不知闹个什么鬼!由此衰败下来,连他自己也都害了。”
狄遁听下面的话,才知那是县中大户家庙,明是绝地,暗中却藏有好风水,每年发水全仗石墙阻隔,设想甚是周密,子孙仍不发达,甚是好笑。懒得再听,刚要纵出,忽想起中殿佛像塑得甚佳,意欲就便观赏一番。飞身越过殿脊,到了中殿门外一看,那佛像貌相清灌,皮肤作青铜色,两道浓眉紧压眼上,双目低垂,双手都在袖内,人体既极像真,衣着更和真的一般无二。新、甘庙字原多古塑,狄遁虽然常见,也甚惊奇。方要入殿细看,猛想起此行为何、时已不早,怎还在此耽搁?念头一转,立时退步,飞身上了殿顶。
猛又想起佛像葛衣甚薄,西北所见唐塑,衣折虽极像真,也没有这么薄的,那两旁神像,非佛非道,塑法更劣,太已不伦。越想越怪,微一迟疑、逡巡之际,忽听天空哇哇两声,两只乌鸦由对面崖顶树上飞起,正往下面密林中投到。昏夜飞呜,知必有警,不禁心中一动,无意寻思,忙即越墙而出,匆匆出林。上了崖顶,纵向高处一看,星月迷茫之下,见来路上一条黑影飞也似朝前跑去,后面不远,跟着又是一条黑影,身法较快,却不迫上前去,藏藏躲躲,紧追在后,两下相隔约有半箭多地。前面那人似有急事在身,一味加急狂奔,毫不回顾。料与钱应泰师徒有关,连忙把气一提,施展轻身功夫,飞步赶去。这三人恰似走马灯一般,一个跟着一个,盘旋起落于崇山峻岭之间,蹿高纵矮,步履如飞,谁也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后面有劲敌跟着,危机顷刻。
狄遁自幼生长天山,承天山飞侠狄梁公父子家传,内外功大俱臻上乘地步,脚力何等迅速!不消片刻便将第二人追上,细辨后影,果是钱应泰本人,这一来益发断定前行那人就是尤嘉,必是乘夜潜往日间藏宝之处取宝。钱应泰早已得人告密,欲取姑与,等他一去,暗中尾随下来。自己半夜跋涉,苦难踪迹,不料无心相遇,好生心喜,知钱应泰本领比自己虽逊一筹,却也不是庸手,可以随便打发,二人中只要一个稍微警觉,当晚想望立成泡影。不敢大意,看清人后便把脚步稍缓,隔远一些,专等到了地头再上前相机行事,追来追去,走的俱是来路,方向途径一丝不差,渐渐追离千松岩只有三数里路,尤嘉仍未停歇。暗忖前面越过高崖,就是申林旧居、他师徒的老巢,难道此宝还藏留在楼洞内没有取走么?方自奇怪,一个弯一拐便绕到危崖之下。石崖百切,壁立千尺,寻常人不能上,过去再经两处险径,便是楼前冈溪广场。尤嘉到此,并不攀藤上援,只立定略一端详形势,贴崖脚走了十几步,径往一株古树后面深草中走去。
草里不比石路,人行其中,任是身轻,也难免有声音,何况彼此都是会家,耳比常人敏锐,不易瞒过。休说狄遁一人防二,便是钱应泰,到此也加了小心,不往草里走出,只循着崖脚石根,借着藤树掩遮身形,在旁目注前面,由横里平跟过去。这时三人彼此相隔仅有数丈远近。狄遁先学他样,跟不几步,嗣一查看形势,见尤嘉前面地下倒卧着两株数抱粗的枯树,可供藏身偷觑之用,见尤。钱二人因到地头,俱都目不旁瞬,全神贯注前面,正打算想法越过,给他个迎头堵,尤嘉离那枯树渐近,忽然止步,蹲下身去,拔出腰带佩刀在草里乱掘,只几下,手便取起一物。
狄遁远远望过去,乃是一个小盒子,大只数寸,暗忖:前古至宝,又是修道人极有功用的奇珍,决不如此细小,料是珠玉之类珍宝,不像蜗皇金船故物,不由把来时高兴凉了一半。又想钱应泰师徒虽非正人君子,自己强夺人物以为己有,也是以暴易暴。如是此宝,还略有个说头,如是别的珠宝值钱之物,何以自解?莫如稍缓下手,容他师徒火并,查明虚实,下手不晚。这一失望迟疑,身便停住,藏在树后没有过去。
狄、钱诸人藏处绝妙,越在前的越难发现有人尾随。尤嘉取出小盒,先四外仔细看了又看,一手握刀,一手紧握小匣,心虚胆怯已极,神情甚是张皇,及见星月迷茫,草树丛杂,崖高地隐,万籁无声,到处暗沉沉的,才放了点心,自家捣鬼,悄声自言自语道:“看老鬼语气神情,竟连俞、金二人也多了心。幸我把风,没有随二人同到库内,还好一些。他明早便要自寻仇人,明要此宝,再不见机逃走,早晚老曹走嘴,必遭毒手。乘此无人之际,我要看看这古时宝贝有多大好处,能在黑地里放光不会?”
狄遁隔得较远,只听他低声咕哝,并没听清,见尤嘉取盒端详,似要用拿刀的手汗看;钱应泰宝物已现,怎不上前人赃并获、方自奇怪。回头一看,钱应泰藏在一株树后立定未动,只朝尤嘉微一注视的工夫,他脸已侧转向着自己这面,未看尤嘉,自己藏处虽秘,形迹似已被他发现。心刚一动,倏地眼前一亮,忙看尤嘉,匣盖已开,匣内金光腾高数丈,芒彩流辉,映得山崖树木都成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