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十九侠②》第四十三回 浩劫恸沙虫把臂凄怆生何着 甘心伏斧钺横刀壮烈死如归(6)
道姑忽然把脸一沉,四虎方看出道姑发怒,心内发慌,嘴里活没说完,便听道姑狞笑道:“原来世上竟没好人,我真把好心错用了。”
随说把手一挥,四虎立觉头晕体软,倒于就地,不省人事。
四虎心本无他,道姑问时,只要把寻找故人子女一节的真心实话实说,便不致有这场凶灾。因在江湖上多年讲究率真,性复粗直,不工作伪,稍打几句诳语,便觉情虚,加以警畏道姑心甚,一加驳诘,更转不过口,词色之间多不自然。狐精本来善疑,话中有诈,一听便知,又知四虎曾与仇敌相见,得知自己根底,越发疑他们存心不善,心想:“两次救人,费了许多手脚,杀伤许多生命。他们刚才脱死,即来窥探隐秘,可见好人难做。”
一时发怒,也没加详细考查,就用禁法将四虎生魂摄走。等到向生魂考查,才知四虎端的是心虔向道,情切投师,又急于想探询故人子女下落,久候不至,才来洞中通诚窥伺。不过因见顾修子女没有在洞,恐说出实话不便,略为掩饰,一言之失,铸此大错,居心并未不良。自己看出他们情虚词遁,闹得凶终隙未。虽也后悔,事已至此,再令重生,又得费事。
妖狐起初救人的本意,是因仇敌虎儿三世清修,夙根深厚,非比常人,又是神僧心爱门徒,并有仙猿,神虎相助;他师父表面上虽责他犯了杀戒,迫令转劫,了却这一段因果,并允自己和红蛇各自向他报复,终是多年师徒之情,难保不预为之谋。犯戒当时,不令堕劫,又命在后殿中独居苦修了数十年,才使转世,其中显然做有文章。红蛇久已幻形来此相候,近十余年她只见过一次,还约有一个厉害同党,苦寻仇人算帐。当时她勤于修炼,没有同往,别后便无征兆,料是寻仇未得,反遭毒手。仇敌决非易与,法未炼成以前,明知近在本山,始终没敢妄动。直到近日妖狐道行精进,法已炼成,决计复仇,心中仍有戒心。打算从四虎口中盘问出仇敌的法力深浅,还可教他们作个内线,重回建业村,带了自己所炼法宝,伺隙暗算,岂非救人助己,两得其便。
不料因疑误会,一番好心,已有缺欠,即令重生,难免疑恨生心。弄巧回到村中,经高明人一点破,还闹个恩将仇报,岂不误了大事,哪有把握再令他等卖死力。莫如将错就错,一不做二不休,就此驱遣生魂相助下手。报仇之后,如看他们都能称职,便舍却几粒灵药,救他们还阳;如若奉行不力,好则放他们自去投生,不好便命他们做连日所摄幽魂厉魄之长,永远服役。倘被仇人所伤。那是他们命该如此。虽然事出误会,死非其罪,自我救之,自我杀之,也足两抵。当初若见死不救,还不早惨死在毒蝎恶蛊之口,有什么过处?
妖狐素来不喜伤生,才得寄迹灵山,修成正果。前此遭劫,因不能详忖剥复之机,视为定数,只好苦求神僧超度,一意报仇,误却千载良机。反因多年卧薪尝胆,发动了先天中的恶根,为报子孙夙怨,先杀多人。这次又因多疑,害及无辜。眼看报应临头,还不自知。主意一打定,便高高兴兴行起法来。
四虎先是倒地,人事不知。忽然清醒转来,见那存身所在,已非原处,四面都是钟乳晶屏,烟云缭绕,碧焰飞扬。道姑披发仗剑,高坐石台之上。四人跪在台下,地方看去不过三四丈见方,却有千百成群的纹身族人,披发纹身,三面环立,个个怒目狞眉,状态凶恶,势欲博噬。道姑脸上神情也是冷森森的,狞恶怖人,与前时判若天渊。四人直疑身人梦境,大是骇异。猛一转念,想起适才道姑变脸时情景,偷觑道姑身后,还立着两个恶鬼,那大群山人身子都是虚飘飘的,凌虚而立。细再寻思查看,忽然省悟,自己必已身死,魂魄被道姑拘禁在此,不禁又是伤心,又是害怕。知道厉害,逃跑不脱,只得哀求道:“弟子等多蒙仙姑搭救,起死回生。适才未奉法旨,误人仙府,虽然罪该万死,也是仰慕太切,并无丝毫不敬之处。望乞仙站放转还阳,从此洗心革面,也不敢冒昧。”
道姑厉声喝道:“我适才已用仙法使你们将入洞时情景从头照做了一遍,委实并未对我轻视。但如今事成了定局,你四人性命俱是我救的,还须由我主宰,此时尚有需用之处,放你们还阳不得。现在你们将在建业村与虎王结仇,约请能人斗法经过,一字不许遗漏,从实细细供出。然后受我驱遣,领命行事。稍有差误,定将你们形神齐用法火炼成灰烟,万劫不得超生,永堕泥犁,连做鬼都不能够了。倘能勉力从事,不畏敌人凶险,为我效劳,你们躯壳尚在,俟我报了大仇,事成之后,必然放你们还阳,并赐灵药,你们虽不能长生,也可延年。此乃格外开恩,生灭两途,任凭自择。如若不愿,我便以仙法禁制,永为蛮魂厉魄之长,依旧奉命即行,不能自主。在我不过运用稍差,不如你们神能自主,可以便宜行事,来得灵敏;但你四人却永沦恶鬼,终古服役,超脱无日了。速速回话,勿得迟延。”
四虎已然想起那晚所遇仙人之言,看出妖狐凶狠毒辣,不是一个好相与。无奈魂已被禁,如若违忤,定无幸理。吓得连声诺诺,哪敢稍作迟延。道姑狞笑道:“我谅你们也是不敢。”
接着挨次唤上法台,再询村中之事。
四虎知道虎王厉害,更有仙人为助,连米、祝二人均非敌手。自身只是屈死幽魂,有甚法力?如真派去,岂非自投罗网,照样要受雷火、飞剑诛戮,魂散魄消,鬼都难做。对于虎王、涂雷的本领本就惊奇,为使道姑知难而退,至不济也使她量力行事,不派自己前往,于是添枝加叶,说得虎王好似天上神仙一般。不特道法高强,飞剑灵异,并有仙猿、神虎、灵兽金猱随侍,以供驱策。此外还有两个仙人为助,那夜盘谷从空飞坠的就是他的同党。又举出米海客、祝功二妖道惨败之事作一陪衬。四虎以为都是相去不过数尺,自己上去答话,台下边三人总能听见,好在事实现成,并无虚假,不过加些渲染,总可答得一样。
谁知妖狐禁制,台上下之隔不啻重山,下边的人哪能听见。妖狐原意也怕四人又说谎话,特地如此,事前均未说明,问完即命侍立左侧,所以后上台的全都不知就里,幸而命不该绝,都是一般心理,居然闹了个不谋而合。词句间虽然大同小异,略有出入,意思却是完全一样。
妖孤所用禁法,近日的事还可令其重演一遍,相隔一久,便不能再使一一演出,除了口问虚实。便须亲往。四虎的话又属不虚,即被听出有些不实不尽,只能说他们是凡人,目光短浅,过于惊奇,不能加责。四虎说时也曾想过,虽因适才说谎受害,仍敢大胆饰说,亦由于此。话又说得一样,妖狐不得不信,不禁大吃一惊。暗忖:“照此情形,驱遣生魂前往窥探,定被看破无疑,害了四虎无妨,就怕被仇人看破收去,问出实情,岂不误了大事?”
越想越慎重,仇又非报不可,盘算至再,决计亲往,先行探明了虚实,再行下手。
妖狐于是变计,先行法收了四壁的鬼魂,然后对四虎道:“我初意命你们打听仇敌虚实,现在一想,仇敌虽是道行微未,你们只凭一股戾气,就给你们灵符护身,也不善于运用。仍由我亲去比较妥当。本应将你们一同收禁,因念你们死非其罪,格外开恩,另眼相看,暂命你们代守门户,只要谨慎从事,日后必有好处。此洞僻处荒山,外有深林危壁屏蔽,从无生人足迹。以前出入,原无须人看守,皆因那些蛮魂厉魄个个凶悍,虽经收禁,我不在此,难免蠢动图逃。因要用他们来祭炼宝幡,又不便过于克制,损伤他们的元气。现有灵符两道交给你们,倘有变故,可将头一道如法施为,便有百丈阴火将他们围困;倘还不畏此火,硬要闯出,连将第二道灵符施展,立有奇效。我用生魂炼宝,只为此番报仇作准备,并非仗以为恶。
这类恶鬼生前如是好人,我也不会收他们。如被逃走出洞,势必秉着凶煞之气,四处为祸,再去一一收回,大不容易,岂不是我造孽,本心不相伤害他们,如真制止不住,说不得只好除了他们。事若不济,再去另打主意,以免贻祸于人间,自干天罚。事关紧要,洞外有我仙法封锁,你们皮囊尚存,死活全在我手,务要小心,不可大意。我往建业村去,或者还向别处约上一个帮手同往,归期无定,弄巧就许要过三两天才回。若我时久不回,你们再蹈覆辙,那我就没有这般慈悲了。”
妖狐说罢,交过两张灵符,教了用法,将四虎生魂领往适才昏倒之处,往外走去。
妖狐出时,四虎才看出那通往后洞法台的门户,就在靠壁沟底之下,相隔上面竟达三丈以上。洞大不过二尺,生人就知地方,也无法进去。身已作鬼,震于妖狐凶威,哪敢丝毫大意,由两个手持灵符,注视沟底,以备万一。妖狐走后,好一会都没敢擅自离开,嗣见沟底毫无动静,才提着心去查看自己的躯壳,见依旧好好地躺卧在地上,和人熟睡一样。四虎互相伤感了一阵,谈起连日所经之事,始信仙人之言果然无虚。看妖狐神情动作,始终未露放还阳世口风,分明凶多吉少,苦无善策可脱罗网。又互相往自己躯壳上扑了几次,哪里能附得上体去。心想:“人在阳世受苦受罪,情急时还可求死。这一做了鬼,更是强弱异势,百般随人,任凭处置,摆脱不掉。稍有违忤,便须受尽苦厄,未了还在她掌握之中。”
越想越难受,正在鬼脸相看,焦急无计,忽听沟底后洞中隐隐鬼哭号叫之声,甚是凄凉。四虎大惊,疑心恶鬼闯出,忙赶过去,用那灵符照定下边。闹有顿饭光景,鬼声渐渐宁静,侥幸没出乱子。心才略放,二次鬼叫又起。似这样时起时休,不觉去了好几个时辰,累得四虎目不旁视,惟恐变生俄顷,一直提心吊胆。守到夜半,渐觉洞中阴寒,尖风刺骨,加以鬼声啾啾,入耳凄楚,想起自身冤苦之事,不禁悲酸痛哭,起了同病之感。有心想招呼后洞恶鬼,任其逃出,不加禁阻,自己鬼魂也跟了逃走,宁愿终古为鬼,也不甘受妖狐役使。无奈这些幽魂都是恶鬼,纵出,必为人害,洞外还有封锁,未必逃走得脱,自身还阳尚未完全绝望,几回踌躇,欲发不敢,终觉忍耐的好。
悲谈未终,猛然眼睛一花,面前现出一个相貌清奇的道人,行至沟前立定,也不说话,戟指向壁上一指,一声大震过处,便裂开一个大洞。再把左手一扬,洞口半空涌起一团红光,其热如火,丈许以内几难驻足。光中遥看洞内,恶鬼狰狞,不下数百,似要由内闯出,此挤彼撞,抢到洞前,又似畏那红光,望而却退,往来争突,乱作一团,神情惶遽已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