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手丐》一五
当地虽是武当山最高之处,但有危峰峭壁四面环绕,所居之处又有好些深谷盆地,溪洞纵横,气候温和,风日晴美,就是以前两次落雨,一面阴云布满,另一面仍是天际青浮,斜阳红射,阴晴相对,格外好看。像当日这样云雾低迷,全山都在暗沉沉天幕笼罩之下的景状尚是第一次遇到。连日天气又那等闷热,隆冬将近,转眼封山,热极必寒,一定之理,照此天色,正与隔山采药人所说相同。前日翻山过去,寻了好几处未遇一人,分明这些久在山中采樵的人看出天气快变,一场大雨过后,北风一起,立转奇寒,并且山中天气说变就变,知道大雨就要降下。
想起姜飞人最好胜,已去了两三个时辰尚未回转,必是岭这面没有肥鹿山鸡,业已翻山远去。岭那面都是童山,肥鹿均藏离岭十来里的山谷之中。时近隆冬,虽不会遇见毒蛇大蟒,但听樵采的人说,谷中草木繁茂,经冬不调,地气比此更暖,非但野兽甚多,还有毒蛇大蟒之类。冬来蛇蟒虽已潜伏,他孤身一人,和前两次一样骤遇大群猛兽也是可虑。最凶恶是那野猪,两只长牙比刀还快,力猛无比,差一点的小树一咬就断。还有白额凶狼,只被遇上,一声狼嗥,成群追来,向人围攻,也极可虑。身边暗器便因两次被野猪、凶狼围攻失去,不是练就轻功,能够上下山崖纵跃如飞,几为所伤。二弟虽极机警胆勇,近来武功越好,胆子太大,所经如是山路险径还不妨事,就怕平野之间骤然遇到却是危险,途中再要遇见大雨也极讨厌。
望着天色正在发愁,忽然发现所用套索新结好的一段方才曾在崖上挂了一下,看去仍甚整洁,非但没有磨擦之迹,也无一点苔痕。猛想起先在峰腰云雾太浓,原是随意用套索试探,并无真上之意。头两次都是刚刚抛上便凌空坠落,仿佛连山石都未沾上,未次觉着被什东西钩住,及至伸手一拉,并未十分用力,忽然下落,并还抛向一旁,不是当头直下。因其突然拉空,事出意外,还几乎跌了一跤。此时想起那神气极似被人凌空抓住,并未挂在山石上面,等自己一拉,再往坡下一面甩落。否则如已套牢山石,非但入手甚紧,不抖索套不会松落。就是没有套牢也应当头直下,不应抛向前面。
越想越奇怪。想去接应姜飞回来,又觉雾气太重,不知人走何路,再要遇见大雨,中间一段更是难走,不去又不放心。心里一急,便将索套凌空坠落之事忘掉。最后盘算,二弟到底年幼,人太好胜,也许明知变天,因恐缺粮,还想打到肥鹿方始回转,照此天色实在可虑,赶往接应到底要好得多,念头一转,仰望天色虽极阴沉,静得一丝风也没有,雨是非下不可,暂时还不至于就落,觉着往返三四十里的山路,凭近来脚程并不需要许多时候,就是雾气大重,途中遇雨,只将人寻到,当时便可赶回,至多湿了衣履,有什相干?反正深山无人,沿途呼喊,来去路同,二弟老远便可听见,不致为了浓雾彼此错过。越想越有理,匆匆拿了兵刃暗器便即起身赶去。心中有事,始终不曾人洞察看。刚过岭脊,天便下起雨来。
沈、姜二人弟兄情重,又极义气,沈鸿虽觉那雨必要越下越大,中间一段山路险滑,一落雨便难上下,非但没有退意,反更性急,惟恐姜飞遇险,又防彼此来去相左,走得更急。正在沿途高声呼喊,鼓勇往前飞驰,那雨果然大了起来。等把那一段险路走完,离姜飞打猎的山谷不远,雨已似天河倒倾,挟着轰轰发发之声,乱箭一般朝地面猛射下来。转眼之间地上积水深达尺许,到处山洪暴发,万道狂流银蛇也似,电掣虹飞,满山乱窜,顺着山形往下倾泻,稍低之处都成了湖荡。路又难走,眼前早被水气包没,周身业已湿透,成了落汤鸡。人在雨中跳纵奔驰,四外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大雨之声与山洪狂流合成一片洪籁,轰轰如雷,山鸣谷应,震耳欲聋。雨中林木山石连同近处峰峦仿佛沉浸在汪洋大海之中,快被大雨狂流卷走神气。狂呼之声已为雨声水声所掩,水气大重,雨势又大,常逼得人气透不转。每次开口用力狂呼,必用双手遮住口鼻方能开口。一面还要留神脚底,稍一疏忽,或是看错落脚之处,不是踏在水泥里面,便是几乎绊倒,遇险已好几次,双足越来越重。遇见水塘更要留神,以防失足,落向水深之处送了性命。一路纵高跳矮,上下攀援,如非近来轻功颇好,又是常时往来的熟路,几次均差一点没有滑跌重伤。好容易走进谷中,因那一带地势里高外低,大量雨水和洪涛一般深达三尺余狂涌出来,幸而一向谨细,没有近前便看出谷中水大,形势不妙,改走上面崖腰险径,否则已被急流冲倒。
勉强寻到一处上有突岩的凹洞暂避喘息。因沿途高声疾呼而来,始终未听回音,中间还有两条歧路,雨声水声喧若轰雷,多大喊声也听不出,因此不曾多喊,但经格外留心察看,并无人影。雨下这大,料知双方不会错过,人必尚在谷中避雨,途中未遇野兽,也许无事。知道呼声为雨所掩,听不出来,下面水深,两崖只此一条必由之路。知道姜飞聪明机智,途中连呼不应,必是开头没有打到肥鹿,不愿空手回去。再不便是鹿已打到,正要回走,天降大雨,为山洪所阻,空身回去尚且艰难,再要带上所打肥鹿,这样厌的山路如何走法;意欲候到雨住再回。后来雨下越大,无法起身,以致困在那里。
以他平日那样聪明机智,孤身打猎常有的事,单单今日遇险,没有那么巧法。越想越觉后一想法有理,反倒心定了些。几次想由崖腰这条天然栈道去往谷底平日打猎守伺野兽埋伏之处探看,均因雨下太大,崖顶上面的雨水好似五六丈宽一条大河突由缺刚顺着崖缺凹处倒灌下来,将路隔断,无法过去,逼退回身。此外两面崖上均无道路可以通行,经此一来,越发认定姜飞归途遇阻,被大水隔断,在谷底一带崖凹石洞之中不能过来,自己也无法过去。雨声太大,喊又无用,只得耐心等候下去,打算水势稍小,或是雨住,便可过去。
不料越等越无望,雨是毫未停止,谷底的水业已平地高涨丈许,两面崖上的雨中山洪越来越猛。对面崖顶比较平直,又是大片峭壁,遥望过去好似千百道洪流飞瀑朝下狂冲倒灌,还不甚宽,中间隔断之处尚多。自己立这一面崖顶像个倒写的人字,上面又是大片斜坡,两面雨水齐往当中人字头上会合,万流朝宗一齐朝下猛注,水面越来越宽,本已无法飞渡,水力更是大得吓人。下面狂涛吃两面山崖大的大小洪流冲激排荡,涌起一座接一座的浪山,急如奔马,往口外电一般泻去。
时见残枝断树和大小野兽的死尸在惊涛骇浪中一路翻滚,转风车一般往来路漂去,瞬息已沓,其速无比,方觉谷中水势越来越高。离立处栈道虽然还有两丈,照这样水涨之势,不消多时必要被它涌将上来。再一想起途中那几处险地水势必更险恶。来时已是那样艰难,归途必更难于飞渡。估计天已不早,少时能否回去还拿不定。耳听山洪发发,雨声轰轰,震得整座山谷均在摇撼,眼睛一花,仿佛就要随流涌去光景。正在触目惊心,进退两难,猛听前途惊天动地一声大震,那缺口危崖受不住洪水猛冲竟倒塌了一大片,迅雷暴发,轰隆一声大震,当时打得洪水群飞,波涛山立,谷中山洪突涌起十来丈高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狂涌上来。到了栈道上面被两面崖壁一柬,化为一条其大无比的水龙往下倾泻猛冲过去。
那谷下面已有三四丈阔,崖腰一带更宽,竟被浪头填满,水力之猛从来未见。最厉害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一座浪头和山崩一般刚由栈道上漫过,第二座浪头又跟着压到,栈道上立时水高丈许,虽是随起随收,此是崩崖重压激起来的浪头,下面的水离栈道仍有两丈,那巨龙一般的浪头顺着栈道冲出不远,便由高就下,化为百丈匹练,银雪怒喷,朝谷中飞坠,并未真个淹到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