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手丐》一一
§四、龙亭异丐
这日已是除夕头一天。姜飞所得四十两银子,因乃母善于治家,将三十两藏好,埋在地底,准备开春买田耕种。余下十两留在外面,还了些债,添了几件粗衣服。又拿一两银子做本钱,与人合伙摆一年货摊,打算不再耗费本银,就新年里赚一点钱度日,等把用去的二三两银子补足再去买田。一面令儿子上学,从此便可安家立业,不再过那穷苦光阴。姜飞穿得虽然不好,从头到脚件件均是新制,人也精神起来。每日冒着寒风去往龙亭呆等。从小受苦,爱惜物力,惟恐脏了衣服,去时带着一块包书的破布垫在石阶之上,坐在那里一面看书,一面等候。偶然等得心焦,便绕着龙亭走上一圈,习以为常。
这时残年将尽,湖水结冰(龙亭前有潘杨西湖,中隔长堤,为北宋故宫遗迹,汴梁名胜之区),雪住以后景物越发荒寒,到处残冰散雪狼藉地上,冻还未解,天气又冷,游人极少,庙内和尚不多,也无什人对他注意。到了中午觉着腹饥,便将带去的干粮取出,吃了一饱,想往庙内去寻和尚讨点水吃。刚一立起,忽听殿台阶上有人呻吟之声。走上一看,墙角阳光底下堆着两领草荐,一上一下,当中卧着一人,刚刚探出头来。
那人一张长脸,瘦骨嶙峋,一双怪眼闪闪放光,一脸灰尘,看去和活鬼一样,朝自己看了一眼又把头缩了回去,仿佛怕冷已极神气。看出所着只是一身破单衣。暗付,此人想是昨夜来此,冻了一夜,这还是庙中和尚怕冷,没有出来看见,否则早被轰走。我前二十天偷听读书时,风:雪交加,又冷又饿,不遇见恩师还不是和他一样?彼时母子二人当卖俱尽,挨到此时能否保全尚不可知。越想心越寒,不禁起了同情之念,便走过去问道:“这里地高风大,今天太阳好,阳光正照还好一点,日色一偏西,北风一起,你怎禁受得住?还不如吃点东西,换个地方睡呢。”
花子闻言,有气无力呻吟答道:“呆孩子,你倒说得好听,我连路都走不动,又是三天没有吃饭,除却在此等死,有什么法子呢?”
姜飞闻言,心越不忍,偏巧当日腹饥,所带干粮已全吃光,买食物的地方往返有两三里路,惟恐走开,万一恩师贾先生走来错过如何是好?方在两难,花子听他没有下文,呻吟气道:“我已决死的人,你还寻我开心,不能帮忙,还要吵我瞌睡。你们身边有钱的人就这样没天良么!”
姜飞忙道:“这位大叔不必动怒,我也是个穷人,近二十天蒙一恩师周济刚好一点。我那恩师约我在此相见,已等了多日未来,惟恐错过,不敢走开。我身边带得有钱,你如能够去买吃的再好没有。否则,这里居高临下,有人到此,老远可以望见。我代你去买吃的无妨,我这书包须要代我看好,恩师如来,更要把话说明。外面风大,请他往庙中稍待,我代你买了吃的就来。他老人家最是怜惜穷人,相貌也极好认,他脸肉得和玉一样,虽说四五十岁,看去还不满三十,眼睛极亮,眉毛细长,左眉有豆大一粒红痣,稍微留心便可看出。我代你去买吃的,你却要代我看住先生,把头缩在里面却是不行。”
花子笑道:“你等那人他不会来,我不会误你的事,你自去吧。”
姜飞一心盼与恩师见面,闻言心动,忙问:“我恩师人最至诚,与我约定,早晚必到、怎知他不会来?”
花子笑道:“他要能来,不等今天早已来了。真要见你,不会到你家里去吗?你要寻他也行,但须好好请我吃上一顿,你看如何?”
姜飞觉着语中有因,方想询问,被花子未两句话岔过,接口答道:“你只帮我寻到恩师,休说请你吃一顿,再加几顿也行,你怎知道他的住处?”
花子笑道:“你不是说他左盾有一粒痣么,这位老兄以前和我是朋友,也同讨过饭。你这小玩意儿太鬼,没有请客便想套我的话,那个不行,反正我看你请客如何,再说如不小气,请我吃得舒服,开个大荤,我便多说一点,要请我吃个半饱,我便只讲一半,公平交易,你看可好?”
姜飞见师情切,仿佛一个快要绝望的人忽然有了一线生机,自是高兴,也未想到所说真假,匆匆放下书包,便往街市跑去。
龙亭宋宫旧址,由上到下有好几十层台阶,还有一条一里多长的湖堤。方到街上,姜飞惟恐事情太巧,贾先生恰在此时走来,一路飞驰。到了街上,本想买点寻常食物,后来一想,这两许银子带在身上已有多日,这花子也许真个认得恩师,知道下落,就算受骗,他如此穷苦,想吃一顿好的也是人情,好在单买吃的钱用不完,此人身上还着单衣,不如给他再买一身旧棉衣裤,省得夜来受寒。下余半两多银子就是遇见恩师要用也够了。
主意想好,仗着彼时东西便宜,买了一斤牛肉、两只烧鸡和一些锅饼馒头,又去买了一套旧棉衣裤,共总用了不到半两银子,匆匆便往回跑。先还以为买得太多,花子可以分成两顿。遥望殿台墙角之下花子仍是埋头席内,并未如约,总算往返尚速,来去湖堤并未遇见什人。心想,花子也许怕冷,不能怪他,便往上走。到后一看,所留书包也散乱在一旁,花子睡得甚香,只得把书包好,喊醒问道:“你怎睡熟,也不知我恩师来过没有?东西买来,还给你买了一身棉衣裤,快些起来,穿好衣服再吃。”
花子立时爬起,看了一看,气道:“我冻了好几天,你既请客,怎不买瓶酒?”
姜飞见那花子得寸进尺,心虽不快,但一想到打听恩师,重又忍住,笑道:“你方才没和我说,将就吃完,只要说出恩师下落,我能寻见,再请你吃酒也行,你怎么不穿衣服呢?”
花子气道:“我没有酒不能度日,无论吃多少东西也是白费,谁叫你买这衣服的?既这样说,这一顿只算点心,我也不白吃你,只说一半的话,等你请我吃酒之后再说下文,谁也不要亏谁。”
姜飞觉那花子不通情理,有点欺小,尤其如此穷苦,自己从来都舍不得吃的鸡肉好菜为他买了许多,还不满意。现成衣服不穿,偏要吃酒。方才同情之心冷了好些。后想,我在此候了多日,恩师未来,所说不知真假,只要真能寻到恩师,便将钱用光也是值得,忙答:“你先把那一半说我听听!”
花子怒道:“你这小孩怎不通情理,不知我肚皮饿正在吃么!如怕上当,我还去睡,不吃你的了。”
姜飞见他一手拿着牛肉正在狼吞虎咽,往口里乱塞,吃得难看已极,惟恐得罪,不说出来,只得忍气静候,满拟所买食物三四人也吃不完,哪知花子风卷残云,不消片刻吃了一个干净,笑道:“味道还好,就是大少。”
姜飞见他吃得那等香法,已是奇怪。再一细看,花子只用一手吃东西,起时身上披着一件旧夹袄,另一手好似怕冷,缩在胸前,始终没有伸出。虽是独手,动作极快,没有丝毫饥寒之色。
这时虽有阳光,北风极大,自己着厚棉袄裤还觉手冻足僵,胸前直灌冷气,对方一身旧单衣裤,披着一件破旧夹袄,又赤着双脚,一点也不怕冷,越看越奇怪,便留了神。花子见他目光注定自己身上,怒问:“你老看我作什?人家说了不算,想拜我做师父,当小叫花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