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手丐》八
§三、风雪中的贫儿
次早起身,店主已备一匹好马相待。沈鸿开发店钱,店主执意不收,说:“那火牌便是店账,沈兄不必客气。”
沈鸿知道再说便假,只得骑马上路。途中无事,一路急行,到了开封城内相国寺左近,正在察看有无魏强所说的人,忽见一个壮汉由侧面一家客店中赶出,将马接过,先朝马鞍下看了看,笑问:“尊兄如无什事,邱二兄这匹马请交我吧。”
沈鸿行时早听魏、邱二人说过,忙即下马称谢,并托代向二人致意,壮汉便将马拉去,走往小巷之中。沈鸿想起此人由路旁客店中跑出,必与相识,自己人地生疏,托他引往住店要方便得多,如何忘却?刚把行李放在路旁,想去住店,便见两个店伙走来迎接,沈鸿一问方才接马壮汉可是相识,店伙答说:“此是北街杨家镖局的伙计,并不住在店内,方才那马是尊客骑来的吗?”
沈鸿点了点头,见店伙面有惊奇之色,也未在意。一路奔驰,饥疲交加,因觉钱带不多,独手丐酒量又大,将人寻到还要款待,不敢多用。寻了一间小房住下,自去街上买了一点便宜食物胡乱吃饱,略微歇息,大已入夜,知道当夜无从访问,索性补足睡眠,养好精神,明日一早再去相国寺中查访。
那相国寺原是数百年的大庙,内中僧房甚多,庙内并有不少摊铺,杂戏、评话和各种江湖卖艺卖药的人,热闹非常。沈鸿初次到达,所闻不多,隔夜便向店伙打听。沈鸿住的虽是小房,饮食自理,无什油水,店家因他昨日所骑的马来得奇怪,一到便有镖行中人将马接去,看不出是什路数,不敢得罪,有问必答。沈鸿天明起身,匆匆洗漱便往外跑。店伙笑说:“此时还早,尊客吃完点心再走。”
沈鸿见店伙和气,心想,独手丐游戏风尘,既约在此,定必常来此间,店伙也许认得,便向他打听,有无这样一个花子。店伙笑说:“相国寺中花子甚多,多在山门侧面大树之下。此地花子与别处不同,都有师父传授,好吃懒做,把手背朝下当着职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极少好人,断手断脚的有十好几个,像你所说那样花子甚多,说不上是哪一个。如寻不到,最好明早再去,因为明天相国寺庙会,香客游人甚多,并有善人周济穷苦,散钱之处在西偏殿旁禅堂之内,各地穷人都要赶来讨领钱米。你说那人既在此地,不会不来。我不知尊客寻他什么意思。如有什事,最好今日不要前去,以免打草惊蛇,被他滑掉。”
沈鸿知道店伙误把自己当成官差,心中好笑,不便明言,随口笑答:“这是我一位老长亲,多年不通音信,日前在孝义县听人说在此地,光景穷苦,特来寻他,并无他意。”
店伙也未再说,沈鸿便往寺中走去。
相隔只半条街,转眼走到。入内一看,山门里面广场上到处都是篷帐桌凳,杂乱不堪,许多卖早点零食的摊贩已将布篷支起,摆好桌椅板凳,生起火来。还有许多跑马解的,有的布置场子,有的还未睡醒,都是一些看摊的人,领头出场的尚还未到。这类摊篷不下二三百处。虽是清早,依旧人声嘈杂,此呼彼应,往来奔走,各人忙乱做一堆,游人却是一个没有,比起故乡那些大庙迥乎不同,哪像一所禅林清静之地?暗忖,还没到庙会己这样杂乱,明日不知如何热闹,寻人想必更难。
先在庙中走了一阵,一个花子也未遇上。心想,独手老前辈既然隐迹风尘,必与庙中花子相识,何不去寻他们打听?因山门旁边大树下并无花子踪迹,又听摊上人谈说西禅堂今日发票,与店伙之言相合,心疑花子往领钱票,向一老年摊贩打听,那老头人甚忠厚,闻言朝沈鸿上下一看,笑道:“相公气派不像穷人,他们都有帮头,外人插不进去,就遇好心人送你一点钱米,走出门休想太平。再说年纪轻轻,什么事不好做,何苦手背朝下讨来用呢?真要异乡流落,缺少盘川,想别的方法也好。”
沈鸿知他误会,便说不是讨钱,是寻一人,便将独手丐形貌说出,问可见过。老头闻言,越发惊奇道:“相公像个读书人,如何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相国寺中另有一伙缺手断腿的花子,最是凶横,专一强讨恶化,有的身边还带有毒虫,厉害非常,无人敢惹。讨起钱来也是他们抢在前面,决无好事。再说这样人甚多,也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个?”
沈鸿再往下说,老头已自走开。
这时许多食物摊都已陈列停当,生火出卖。沈鸿觉着腹饥,随便寻一摊头买了一碗豆浆、几个烧饼,正想吃完寻往西禅堂一试,忽见旁边有一十二三岁的幼童,骨瘦如柴,穿着一身破旧短衣,坐在旁边树根之上不时低头叹气。心想,小小年纪,有何心事,也许家中穷苦腹中饥饿之故。因那幼童穿得大破,看去却不像个小花子,目光又常注在自己身上,欲言又止。也许初学叫花,还不好意思张口向人。好好一个小孩,就此落入乞讨之中,养成好吃懒做、不劳而获习气,岂不可惜?何不喊他过来,请他吃上一饱,少时同去他家,问明详情。如有大人,便省出一点银子分送与他,使能小本经商,勉强度日,养其廉耻,免得堕落,岂不比佞佛烧香要好得多?便笑唤道:“小兄弟请过来。”
幼童应声走过,笑问客人:“可是要我领路走逛龙亭铁塔的么?我早就看出你是外乡来的客人了。”
沈鸿一问,原来那幼童姜飞是个孤儿,随一寡母纺织度日,甚是寒苦。从小聪明,想要读书,家中无钱。恰巧左近富家的书房设在后花园内,因和园了相识,借着代他打扫浇花,渐渐混了进去。事完便在书房门外偷听,并将富家子弟丢掉的旧书拾起,暗中勤读。
那富家是一土豪,家中妻妾成群,子孙众多,但都娇生惯养,贪玩逃学,把读书视若畏途。先生姓贾,外表是个中年寒士,人甚豪爽慷慨,没有一点头巾气。自从发现有一贫儿在外偷听,知道东家是个俗恶不堪的土豪:自己为他教读出于无奈,而这一班学生都是顽劣骄纵,恨书如仇,就想为他尽心也办不到,每日心情十分苦闷。忽然发现这样一个年幼好学的美质,甚是喜爱,极想加以造就。无奈东家习气太重,贫富尊卑之念太深,如与明言,决不肯容一贫儿和他子女共读。自己气味不投,平日又少见面。心正打算,这日大雪风寒,候到傍午,才见几个学生被一群男女下人抬抱而来,重裘之外还带上风帽,穿上斗篷。内有两个年已十八九岁,竟推天冷,惟恐受寒伤风,告假不到,因防先生不快,还由东家亲笔写了一张纸条。
下人去后,贾先生方想:“膏粱子弟真个下材。如今大雪寒天,外面许多穷人不是衣食不周,便是为了生活在风雪中挣扎。可是人多筋强力壮,照样劳苦,什么叫做伤风怕冷全没放在心上。东家这里穷奢极欲,何等享受。休说他那重房密室温暖如春,便这书房之内,白天沾了学生的光,也是炉火熊熊,没有一毫寒意。我连一件旧棉袍都穿不住,他们穿了这许多的皮棉还要说冷,体力如此娇嫩,日后如何出去做事?东家还有誉儿之痹,只一见面必说他那儿女命相极贵,如何聪明孝顺,不是封疆大吏,便是一品夫人,功名富贵简直手到拿来,也不想想这般蠢材既不能文,又不能武,只知尽性享受,暴殄天物,休说一技之长,连几句死书都不肯读,就仗父兄余荫、亲友援引取得功名,也无非多害好些人民,除此一条做官的路,只要朝中有人,或者还有指望,更无其他谋生之地。看来这些未来的小害民贼不是做官造孽去害人民,便是害他自己堕落穷饿而死。反正害人害己都是一害,偏说得那等好法,当成活宝一样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