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手丐》三
花子取酒时背向沈鸿,沈鸿先未留意,等把酒接过一看,酒色微微发青,与前见不同,只当此酒与葫芦所倒不同,虽觉花子用手沾过,有点嫌脏,因闻酒香扑鼻,中杂花香,平日也颇喜酒,只量不大,庙中清苦,酒直不曾见过,当此忧患艰难之际讲什干净,含笑应诺,又取了一块牛肉就酒。多日不尝肉味,觉着味美非常,酒更芳烈,便坐石上边吃边饮。约有一盏茶时,将半碗酒徐徐饮完,人已半醉,觉着心身舒畅得多。再看花子已一碗接一碗把那先后不下二十斤的白酒快要吃完,坛已见底,才把前面的牛肉、鸡蛋等食物大把抓起,狼吞虎咽吃去多半。末了只剩一堆凉粉和半斤多重一块牛肉,用担上荷叶把肉包好,递与沈鸿道:“庙中吃得太苦,你又不是和尚,随他受这活罪作什?把这块牛肉带回去,半夜偷吃要香得多,明日再来此地,同你吃一顿好酒,帮你挑水,以免挑不够数受秃驴们的恶气。”
沈鸿人已半醉,随手接过,也未细想。
花子吃完捧腹而笑,旁若无人,直像几月没有喝酒的样子。末了又用独手抓起酒坛,嘴对嘴把坛底余酒饮光,笑道:“我已经叫王三把这担水送到庙旁山石之后,省你挑它不动。你回时把它挑进庙内,对和尚说,今日有病,所欠的水改日再补,索性养息几天,等人好了,愿意受罪就待下去;他们如不要你,或是看出无什指望,各自回家。到了开封如无所遇,可往老河口去,我再给你指条明路,本领且比秃驴他们强得多呢。照你为人心志,不消三年便可遂你心愿。此时夕阳西下,日光正照松林,我最怕热,要找地方睡觉去了。”
说时,回顾水挑不见,王三刚由前面赶回,才知先前只顾看花子大吃大喝,并想心思,不曾在意,水已被人代为挑走。沈鸿初次在外,庙中过节规矩多半茫然,平日只知奉命服役,做些苦力,别的全都不知。又当酒后,更易忽略,刚点头笑诺,花子已给了王三一两碎银子,独自先行,头也未回。一路步履歪斜,摇晃着一条独臂,踏着斜阳穿林而去。
沈鸿忽想起忘问姓名,所说指点明路之言是否可靠,想要询问,人已走远,连王三也不知去向。以为明日必要再来,向其询问也是一样。饮酒之后,身已不再酸痛,正要回庙,忽见阳光穿林而入,日色已自偏西,猛想起出来时久,庙中清规甚严,吃得这等酒醉如何回去,反正水已无法挑满,索性在此乘凉,少时回告病假罢。念头一转,便倚着松树半坐半卧,想等酒醒之后再走。不料连日疲倦过度,天气又热,吃了大半碗白酒,被凉风一吹,就此昏沉睡去。
梦中闻得有人呼斥之声,睁眼一看,不禁大惊,原来庙中掌管杂役的和尚见沈鸿午前出来挑水,久出不归,命人查看,在庙旁山石后发现所挑水桶,人却不知去向。庙中清规甚严,近年为了带艺从师的人甚多,良莠不齐,常在庙中惹事,限于旧规不便拒其入门,便用釜底抽薪之法,借着三年劳役加以磨折,使其知难而退,平日待遇十分严厉,除非真个病倒,丝毫不许偷懒。
管领这班服苦役的和尚名叫志梵,人本冷酷,不通情面,见沈鸿是个文人,江湖上规矩丝毫不懂,又无一点本领,强要习武,本就轻视;而一班先来的同门又多江湖上人,沈鸿不善拉拢,加以心痛父仇,终日寻思,沉默寡言,苦力又从未做过,惟恐众人笑他文弱,挑水时节老是单独行动,不与众人合群,谁都看他不起,引为笑谈。内有一人名叫唐秋,是个小偷出身,人又阴刁,专喜捉弄同门,欺软怕硬。沈鸿曾在无意之中口头上犯了他的忌讳,心中怀恨,老想给他苦吃。无如沈鸿为人规矩,除却每日挑水刻板文章,事完不是模仿同辈练那无师之学,便把随带书本取出观看,与人无争,受人欺侮讥嘲均是犯而不校,拿他无可如何。
这日发现沈鸿失踪,便出寻找,见他醉卧林内,也不唤醒,先向志梵进谗说:“沈鸿纨 子弟,带有银两甚多,嫌庙中饮食清苦,借着挑水常往镇上买酒肉吃,时发怨言。此时不归,也许买了酒肉藏在树林之内愉嘴。”
志梵闻言大怒,命人一寻,果在林中找到,身旁还有一包牛肉,酒也未醒。唐秋二次回去添枝加叶一说,气得志梵拿了家法戒尺,命人唤醒沈鸿,带回山门之外,亲出喝骂,责以不守清规,偷懒开荤。如还想回庙内,便须在庙中黑房之内罚跪三日,并打三百戒尺,每日加挑十担泉水才许容留;否则当夜逐出庙外,沈鸿原因昨夜感冒,无力挑水,去往林中歇息,被独手丐强劝,一时好奇,乘兴饮了半碗白酒。
初次犯戒,无心之失,遭此冤枉,有口难分。想起此来从师受了不少苦楚,好容易每日能把泉水勉强挑完,有了一分指望。如被逐出,不仅半年多的辛苦全成白受,四海茫茫,何处去寻异人为师,亲仇何日得报?闻言又惊又急,又愧又悔,再三跪地哭求。志梵坚执不允,反加辱骂,丝毫没有通融。
沈鸿原有傲骨,自受不住那恶气,心想:每日例有的水已难挑满,事完以后周身酸痛,筋骨和散了一样。昨夜感冒受暑,今日挑水两次几乎晕倒。原有的已难胜任,如何再加?别的罪都好受,这水再加十担万办不到,对方口气又如此坚绝,越想越伤心。正在强忍悲忿,哭求宽容,忽想起今日所遇独手丐好些奇处,行时曾说少林寺中和尚如其看我不上,他可为我指引明路。并还说起归途如何走法,好似料定今日之事,语有深意。这和尚全不由人分说,任怎求告均无用处。
这班同门师兄弟不但不求情劝说,反在一旁肆意讥嘲,火上添油。自己来此已有半年以上,也曾留心察看,不像以前所闻,少林寺的武功奇技不曾见到,同处的人不是粗野蛮横,便是阴沉刻薄,十九气味不能相投,稍微有点年辈的老和尚又都住在后殿,连面都见不到,是否名下无虚也难定准。仇人父子和所养武师打手的本领均曾见过,未见面的和尚深浅不知。如照连日所见的人,实无出奇过人之处。闻说老方丈威名远震,本领甚高。
为了习武的人打着少林寺的旗号在外惹事,近年已不轻易传授,即便苦熬数年,如无机缘巧合,或是看我不上,仍是无望。事已万难挽回,只好先照独手丐所说,等到明朝如不见人,再寻卖酒王三打听他的住处,将人寻到,求其指点,如愿自然是好,否则江湖上异人甚多,只要留心物色,到处访问,终能打听出来,岂不比受小人欺凌要强得多?念头一转,慨然说道:“老师父既不容我分辩,我也无法,只是昨夜感冒,又加受暑,尚未痊愈,容我在庙中多住一两日,病好就走如何?”
志梵厉声喝道:“照你家世,来我庙中闲居避暑,只不在内开荤,本可当你施主看待。既是来此从师,便应守我清规,不容丝毫违背,似你这样又懒又馋,荤。酒两犯,片刻也难容留,你还想回庙去么?”
随命人入内将沈鸿行李取放门外说:“你已不能回庙,趁着热天,夜间凉快,月光又好,本庙出去的人只不离开本山五十里外,你便多么脓包也不会有外人欺你。念你是个读书人,听人怂恿,自讨苦吃,虽然犯我清规,你从未吃过这等苦楚,也实难怪,惟防途中遇到山狼,我命一人送你,去往前面镇上投宿便了。”
沈鸿气道:“我虽文弱,自信能邀神佛佑,不致便膏虎狼之口,这个不劳费心。仗着少林寺威名,不受小人欺侮也就够了。”
说罢向众把手一拱,拿了原来扁担,挑着行囊衣物独自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