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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笛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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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子杨沂对于此人更是五体投地,敬若天神。因见武功真好的人有这大用处,对于儿子练武也就不再禁止,未次相见本有拜师之意,不料大水刚退,灾情大减,人民在他指点之下好些都在重建家园,开垦荒地,眼看人心快要安定,此人忽然失踪。隔不一月官差便来捉人,说他是个有名飞贼,幸而事前因他不肯说出名姓,老百姓背后不是叫他恩人,便是取上好些外号,看去貌不惊人,身无长物,所捐财物偏是那么来得容易,为数又多,更不肯和人见面,心早生疑,并还受过他的嘱咐,事前有了准备,老百姓又对他爱护,假作痴呆,将来的官差软硬兼施挡退回去,由此便未见面。人民绝口不谈,连自己暗中访问都不肯说实话,也不知重伤养病的话是真是假。

  调任首县之后,上司几次探询,都照预先想好的话回复,虽未泄漏他的真情,始终不知下落。爱子却说此人决不会死,屡次想往寻访,均恐走泄机密,于他不利,欲行又止。起身时爱子还曾力请,自己也急于想见此人,探明他的音信,难得安定有此老友,这高本领的异人以前又曾谈过那另两位异人的奇迹,双方必有渊源。他是本地人,许能知道几分。好在自己已无仕宦之志,连批文都不等便弃官而去,这样昏庸残暴的官场,也决不想叫儿子再求什么功名,转不如听其心志,学成本领,还可多救点人。好在无官一身轻,父子二人共只一肩行李,足可随意行止,前面不远便是安定,何不就便访问,看看周兴渭,可知此人下落来历。就是儿子不能拜师,这样义侠之士得到一点平安信息也可放心,主意打定,便即寻去。

  安定乃省城通往天水平凉的要冲,商市繁盛,农产丰富,更是枸杞、大黄、甘草等有名药材出产转运之地,人民大都能够求得衣食,赤贫极少,为甘肃省内有名富裕之区。七里庄人家甚多,当地本年年景独好,将近秋收时节,村镇之中热闹非常。周兴渭虽是一个老翰林,为全县最负盛名的人物,但他世代耕农,到他这一辈方始读书,居然点了翰林,这样小地方自然当成一件天大喜事。但他做了十年小京官,虽然回乡,并未发财,田地一亩也未增多。

  全家老幼八九口,三四十亩田园由他领头躬耕自给,居然小康之家。平日绝口不谈时事,地方官府对他先还尊重,因其家道寒素,向不倚仗绅宦科名出入官府管人闲事,刚回家两年还长了两年书院,近年索性连这号称清贵的山长也坚决辞去,平日打扮得和农夫一样,日子一久,非但乡民看他和常人一样,连地方官见他向不管事,也不回拜,往访多半推说出游未归,也就不再理他。兴渭听亲友背后讥嘲,非但不以为辱,反觉这样省事,少掉好些麻烦,可是附近乡民都和他好,容易打听。昌寿父子稍一询问,便把人寻到。

  本是多年不见的老友,久别重逢,再一谈到各人辞官经过和满肚皮不合时宜的愤气,越觉志同道合,相见欢然。周家虽是农人,自耕自种,全家勤俭,回乡数年反倒成了小康之家,比做京官时东挪西借、愁柴愁米要好得多。二人又都是持躬勤谨,生活清苦,对于朋友外人却极大方豪爽,都喜尽其所有拿来待客,何况周家种有菜园,养有不少牲畜家禽,当时杀鸡为黍,煮酒剪菘,共坐豆棚瓜架花树之下相对欢饮,共话平生。虽是田家风味,没有海味山珍,却别有一种亲切而又欢乐自然的情趣,男女老少全没一点拘束。

  等将前事谈完,回到周家挑灯剪烛重作夜话,昌寿这才说起寻访隐名异人飞神子之事。刚一开口,兴渭原有一子一女,都是十六七岁,比杨沂稍微年长,也在一旁陪坐,闻言两小兄妹首先匆匆赶出。杨沂见他二人神色惊惶,觉着奇怪,假装走动,跟出一看,周家门外甚是宽敞,只环着一道半人多高的花篱,左边是一座瓜架,搭得颇高,绿茵茵的,右侧房后环着一条小溪和一片稻场,再过去有十几株大树,一条黄牛正在静静的吃草。

  篱外大片空地也立着二三十株大树,树林过去便是一条河岸,通往相隔半里庄镇上的一条道路。沿河南岸都是老槐高柳之类。七月底边的天气,秋暑未退,蝉噪之声到夜方息,方才宾主对饮便在那两株大树左近,这时下弦半钩残月刚挂林梢,一阵接一阵的凉风由田野中吹来,甚是凉爽,到处静荡荡的。周氏兄妹男名周勤,女名周芸,初来虽未谈到双方学业艺能,看去人颇机警,女的也未缠足,动作均颇轻快。

  杨沂见两小兄妹先借花篱掩避,一东一西两面张望了几眼,方始装着看牛,同往左侧林中转了一转,看意思好似留神房后有无外人窥探,并向隔溪邻家门外乘凉的人问答了几句方始走回,表面装作从容,心中仿佛有事,处处留意光景。以前曾听时和随时指教,未便跟出,在花篱内装看天色,暗中留意看了一阵。正要回转,周芸已似警觉,和乃兄耳语了两句,便同赶回,笑说:“我们前往看牛,杨世哥想必怕热,我们不比老年人怕受凉,田里事情已完,只等收割,我去端点椅子出来,就在门外树下乘凉谈心可好?”

  杨沂想听异人下落,心料父亲话将说完,主人神气好似有点知道,意欲旁听,方答:“多谢世哥世姊,今日天气凉爽,小弟不热。”

  周勤人已走近,忽改低声说道:“杨世哥,可由年伯和家父谈天,我们借着乘凉在外面留神察看要好得多。但是年伯所说的话一时不可提起,明日我们看好无人之处再行详谈就知道了。”

  跟着又故意高声说笑,请杨沂只管随便,不要客气。杨沂还未及答,忽听昌寿呼喊,进去一问,昌寿开口便说:“那位异人树下强敌,内中一位并为所伤,我们非但以后不可随便提说,还要格外小心。你到外面和二位世兄世姊乘凉闲谈,我和周老年怕还有话商议,此事不可再提,明日自会让你知道。”

  杨沂见二老都是那么神情紧张,面带愁愤之容,暂时只得退出。二老一直谈到夜深方始上床。次日早起,昌寿因主人再三挽留,又见当地地土肥美,风景颇好,主人情意殷殷,反正无事,业已答应,先托便人回家送信,过了中秋方始回去。饭后天热,便乘午睡时节,父子二人背人谈说前事。

  原来安定东北会宁县地当祖厉河上流,物产丰饶,比安定还要富足。照例越是这类地方富人越多,也越易发生不平之事。昌寿前听周兴渭所说异人便是其中之一。先是两县交界华家岭附近有一牧童,年才十一二岁,原是一个穷苦孤儿,姓祖,乳名旺子,父母死时年才八岁,从小便与人家放羊割草,混口苦饭,终年衣不蔽体,仗着聪明伶俐,从小便受磨折,熬练出一点体力,能耐寒暑饥渴之苦,从来没有生过什么疾病。每日与左近人家把事做完,便往父母坟旁土崖洞里一钻。

  因其人虽聪明灵巧,口甜会说话,左近种田人都喜欢他年幼能干,无论是做什事,只他答应下来一定做得好好,但是天性倔强,心高志大,又有算计,自知穷苦村童无人看得他起,表面不说,心里却想大来早晚能照父亲死时所说好好为人,做点事业,平日对人只管一脸笑容,伯叔公婆喊得十分亲热,从不肯与人为奴,或是常年受人管束。每日前往相识农人家中帮做一点杂事,或代放羊割草,挑水扫地,但决不专做一家,当人长工。

  中间有两家富豪见他那样伶俐,年才十一二,长得和十五六岁一样,一个小人,百多斤的水桶挑了就走,做起事来又麻利又勤快,从不偷懒,几次想要将他收去做书童,他都不肯。内有一家是个小地主,年老无后,还想收作义子,他也坚拒。先两家富人恨他不识抬举,告知全村的人谁也不许用他,以为旺子没有吃的必要屈服,哪知旺子竟是硬到底,年纪又长了两岁,体力越发健强,善于爬山,见人都往当地山中采那野生药材,跟着学样,有时并还掘点山粮,打上一两只小的野兽,去往别村贩卖。虽然生活比放羊劳苦,照样可以度日,反倒多了一身衣服。

  当地民风诚朴,居民都与他父母相识,本不以那两家富人为然,加以平日用惯,人去之后好些不便,又恐小小年纪为山中蛇兽所伤,一面去向富人求情,说他性野聪明,不易受制,何苦造孽逼他,一面向其劝告。旺子也因采药打猎之事往返大远,好些采药材的地方均被商人和药夫子包占,明知对方无理,野生之物谁都可采,无奈人小力弱,斗他不过,偶然运气好,得到一些拿到镇上去卖,收的人偏都是那么黑心,明明一样东西,到了自己手中便十不得一,如其不卖。

  这班人和事前商量好一样,第一个给少,第二个反更刻薄,比第一个给得更少,还要挑剔,不卖又没有吃的,每次都要受上许多闲气。自己还未长大,想起父母临终之言,又不敢和人打架,遇见运气不好之时,不是饿着肚子回来,便是露宿山野之中,饿了肚皮还要受冻,遇到大雨大雪更是苦透。手边又没有应甩的家伙,转不如代这些相识人家做点零工,放羊割草,还比较安定,只为生路被对头断去,非争气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