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笛子》四
来人见上下一词,以前所闻料是谣传误会,只得扫兴回去。可是离开灾区稍远,到处都是对那义贼歌功颂德之声,神奇的传说更多,但一开口打听,不是支吾改口,便不认账,性气暴一点的听出官家派来捉贼的差人,立生敌意,白眼相向。因贪重赏,先还不肯死心,内中一个聪明的老捕忽然醒悟,知道对方深得人心,本领之高还在其次,似此人望,再如强迫穷搜,一个不巧还要惹出极大乱子。所有穷人都把对方当成至亲至爱仗义疏财的福星,自己这面却是成了公敌,无论走到哪里,一遇见人便带三分仇视,这强盗如何捉法?越想越觉可虑,断定欲速不达,急则生变,忙和同伴商量,回省密禀。
官府闻言越发大惊,均认为此是未来地方上的大害,最好此贼真个伤重身死,如被养好,人心如此归向,稍微啸聚便成反叛,那还了得!立时召集满城文武官吏想好主意,并将那些贵绅富豪借宴会为名请来秘密商计,以后再如失窃,报官也是无用,最好表面上不要声张,公私合力,先查探出他的来历下落,党羽多少,无论如何也要擒到才罢,似他所为已是朝廷未来之害,非但地方上有身家的人而已。诸位深明大义,当知忠君报国之理,似此乱民贼子,无论如何也非探明他的生死下落,将其擒来归案不可。议定之后表面不提,暗中比前更加紧张,原有官差教师不算,又用公私之力,将两个业已退休的名捕生死判许成和名武师杀手锏冯富暗中请了出来,发下海捕公文,给以重金,身旁带着密令各州县一体严拿的公文,到处化装搜访。不料公私双方只管紧张,飞贼从此渺无音信。
这班富豪被偷的共只二十多家,底子极厚,虽被偷去不少,均未伤什元气,还有好些未遭波及的见飞贼久无信息,均疑已为仇家所杀,伤重身死,官府只管还在加紧严缉,这班绅富却都松懈下来,尤其手下那些吃太平饭的教师打手多一半是饭桶,本就怕事,难得被偷人多,哪一家均未破案,可以推托,又有许多神奇传说,主人不能见怪,乐得不了了之。虽有几个本领较高而又有点见识的,料定事情无此简单,在飞贼生死下落未探明以前仍是可虑,又因对方本领太高,断定不是寻常,来历必大,谁也不犯着出头结怨、贪此一功,加以中元期近,人都忙于赛会,并不因为被偷人多减少佞佛媚鬼兴趣。
有几家偷得凶的并还求神许愿,想将所失心爱珍宝在神鬼保佑之下得将回来,或是遇见什么机会发上一笔大财,补偿所失,并咒飞贼快遭报应,如其伤愈未死,由那些受过好处的神鬼迷他心窍,使其早日破案。如其鬼使神差被自家的教师打手捉住,去向官家和众失主领取重金重赏,借以露脸争光,更是快事。几面一凑,非但不曾真个协助官家暗中捉贼,提都难得提起,均主中元赛会之后看官方有些眉目,飞贼是否从此不见,再做打算,所谈均是如何赛会,和对方比富争奇,为本乡本土争光露脸之事。
光阴易过,眼看相隔赛会期正日第一天越近,对头方面尚无举动,好些专为超度亡魂、大做水陆道场的人们早在上月开始。有那连做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大放焰口的,更连法事都做了一个多月。这些专门迷信、浪费物力财力的本分富翁,虽也布置得富丽堂皇,香烛、纸锭、法船、楼库之类堆积如山,内中也有不少河灯,但都每年照例举动,有的是地方上人出头集资承办,有的是那往来镇上的富商和庙中和尚商量,互相出钱认捐,交与历年承办的行家做会首。
虽然这类人财力颇大,非但年有定例,一心一意专做功德,决不与人赌气,也最怕事,所有会场均在对岸白塔山脚水边比较偏僻之处,有的并在庙中举办,和这班死出风头的富豪完全不同,也不一路,办起法事来只管应有尽有,却恨不能一钱不落虚空地,把所花费的人力物力都用在所谓孤魂野鬼身上,务使得到实惠。办事也极认真,决不贪污取巧,从中得利,并还任劳任怨,贴上许多钱都愿意。人更精明,会打算盘,讲究真工实料,不重奇巧,所用河灯最多,但都一色纸制,下有木托的粉红色莲花灯,大小一律。
每年照例由这班专做法事、不与旁人斗富的人先放河灯,再由赛会人家互相出奇制胜,讲究一个盖一个。要是势均力敌,各擅胜场,口碑一律,无什高下,非但彼此颜面无伤,有的并还因此一会成了朋友,明年合在一起去斗别人;否则从此结下仇恨,互相叫阵,明年再比,再如不胜,仇恨越深,要是无人和解,便是一场群殴。照例每到七月十五后半夜多少也有一场斗殴,一向传说三年一大架,两年一小架,越打越发,非打不可,只要三年不打架,那千万孤魂怨鬼的阴气胜过阳气,便要发生瘟疫,死亡多人。
这类谣言也不知哪里来的,官府稍微开明一点的一面告示禁止,地方绅富立时群起反对。和尚势力又大,这春秋两次庙会为和尚每年最大收入,中元盂兰盆会更关重要,平日文武官府都有来往,甚至京城里的王公贵人也有交通,在彼时为政不得罪于巨室与同寅协恭的明言顾虑之下一不拗众,官再做得稍小一点哪里还敢力持成见,和尚更是从来只盼生意兴隆,哪管什么我佛慈悲、伤人破财。
于是官府告示只是弹压看热闹的游民土人,对于那样兴风作浪、专一夸富争名、连对神佛都未必是真个有什信仰的土豪绅富,只有量他财势大小分别保护,代为示威。而这些饱食暖衣、生活豪奢、不劳而获还不安分的土豪恶神自更兴风作浪,恨不能一举便将他人压倒,显得自己财大气粗,奴视一切。因其内中含有迷信成分,认为谁家当年比在前面,明年运气必好,比在最前的一两家更是万口喧传,不可一世,于是与赛的人把它看得万分重要,哪怕至亲好友,均是钩心斗角,出奇制胜,丝毫不让。
对本乡本土的富家平日多半相识来往,虽然输了照样成仇,不过明年翻本,还好一些;对于外方来的富豪稍微比不过人家立成深仇大恨。何况对头这面本是近三四年方始出现,先只到白塔寺做法事,专一超度自家亲友,据说内有多人均是随他经商的伙计,虽然也放焰口施食,一做道场便是四十九日水陆,花费甚多。上来从不惹事,也不与人斗富赛会,为首主人总在中元末一天才来上祭,事前四十多天均他手下的人主持,难得有人见到。
前年因其运有大批货物停在镇上,准备转运别处,忽然破例,前三天赶来。因其自成一帮,初经当地,许多行家均不相识,穿得又极平常,看去中等身材,四十多岁,随行二人也是寻常打扮,毫不起眼,也无人认得他。会前照例还要赛灯,各式各样的奇巧河灯各芦棚内外俱都挂满,内有许多准备临时突然显耀的俱都藏起,不到十四夜里走灯时节还看不出来。就这样沿河望去已是一条极长的火龙,中间再涌起一座座的灯山光塔,火树银花,互相照映,五光十色,灯月交辉,端的富丽好看到了极点。
对头成大忠从头一年十五起,必要和那两个形影不离的同伴,也不显眼,也不带什手下,杂在游人之中,去往各处灯棚看上一遍,向无表示,从不与人说话,偶然有几个庙中和尚香火之类无意中与之相遇,知他是个大财主,想要巴结,未等上前,人已走人人丛之中。后听主办道场的人说,主人不愿人知,路上再遇不许招呼,以后再遇也就不与交谈,至多和相识人指点说上两句,人多拥挤,谁也不曾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