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飞侠》六
二娘还想他大方,哪知互相掏摸了一阵,才摸出钱把散碎银子,也就刚够,连赏钱都没有,便红着一张脸走了。我坐得近,愉听他那口气,好似前一二月,有一武功很好的金老头和一姓刘大汉,保着一个小主逃到哈密,想往三道岭投亲。这三人均是重犯,三道岭亲戚姓刘,已早说好一到便即绑献,不知怎的走漏风声,滑脱差事不算,还把追的人前后伤了好些,连搜寻了多日,一点影子找不到,因北京今明天必还有信,由衙门转交他们,特地赶来迎接听信,吃完便去。还有好些话声音太低,说时又做张做智的,恐他生疑,没有听真,一会吃喝完毕,便进城去了。这厮说话神气可恶,心正暗气,适才我由坡上回到二牛那里,正碰见他由城里回头,仍骑着原来快马,急匆匆顺驿路跑去,深更半夜,不知有什急事这等闯魂,那样好马还嫌不快,出西关时差点没撞了人。”
柳春闻言,知与此行有关,先前失物那人已走了不少时候,料已发觉失盗,这两人赶去,定与相遇,算计途程,此时正好回转,所行虽是驿路,这等人大都饶有机变,所失之物既用本城大官爱马骑送,可见关系重要,势必四出搜索无疑,焉知不在途中相遇或由后面追来?第一次奉到重任,如有失闪,非但无颜见人,也对不起恩师。陆师伯曾说过了双柳沟才可无事,相隔前途尚远,这雪橇又不能直达地头,到了红山嘴附近便须独自起身、彼时天已放明,残年岁暮,不搭伴侣,不驾雪橇,孤身滑雪,如与对头相遇,易启疑心,越想越觉可虑,一心只盼早到红山嘴,加急前行,以便把那中间数十里险路闯过。偏巧沙六贪酒,行前疏忽,忘喂雪狗,走到路上,见狗边走边回身乱叫,忽然想起,将橇住下喂食,喂饱以后还不能驱使急行,只在雪中缓缓跑走。
柳春心中有事,一见沿途耽延,心中愁烦,不便明言,正耐着性子盘算途程,忽见两辆大雪橇各驾七八匹雪狗,由后面赶来,越向前去,认出上面坐的是本地熟脸。柳春为了缜密不愿人知,风帽外加风镜,装未看见,只沙氏弟兄和对方略一招呼,便自驰过,眨眼落后老远。心想后起身这些雪橇都已赶过,相隔天亮必无多时,照此慢法,就说中途无什波折,到时恐也延误,其势又不便舍橇独行,到了红山嘴分手再向前急赶,不知能否赶出?方自寻思作难,忽听身后骛铃响动甚急,积雪地里,马都带有脚踏子,竟有这急铃蹄之声,从来罕见,由不得连沙氏弟兄都回过头来。柳春自更比二人当心,见由身后右侧面斜驰来一骑快马,其疾如飞,晃眼便自雪狗前面横越过去。
这时狗行渐速,两下都快,马狗相去不过二三尺,狗如再前些,便非撞上不可,来势又是异常迅疾,马未带套,四蹄一路乱划,积雪碎冰似暴雨一般扬起满空飞舞,吓得前面雪狗纷纷倒退,几乎与前节橇头撞上。定睛一看,马背上坐着两个少年女子,当前持缰的一个,一身崭新黑缎密扣银鼠出风的紧身袄裤,外面披着一件猩猩红的软缎银鼠皮斗篷,头戴同色风帽,腰系一条宽皮板带,越显得身段婀娜、英姿飒爽,面上却蒙着一片白纱,脚登一双剑底蛮靴。身后一女年只十六七岁,貌相好似绝美,因吃前女遮住,马过又快,没有看真,穿戴着一身银鼠出风淡青软缎风帽斗篷,脚底也是一双剑靴,只未蒙面。腰间各露剑柄,装束均甚奇特,从来未见。
那马身材高大,通体白逾霜雪,油光水滑,甚是鲜明,奔驰起来,腾掉矫捷,顾盼神骏,昂首奋鬣,吐气如云,一望而知是匹千里良驹。马上人既英武秀丽,又穿着那么华丽服装,一黑一红,与白马白雪掩映生辉,鲜丽夺目。刚自橇前驰过,穿红的忽然偏头说了两句,朝后一指,穿青的立即回过头来,朝自己笑了一笑,马便驰出老远,转瞬之间便剩了两点青红相连的影子,没向前面晨雾之中不见。心方一动,紧跟着又有一个头戴风帽风镜、身穿短皮袄、足登雪里快的少年,箭一般由后赶来,驰向前去,过时也看了柳春一眼。
柳春见这人虽是土著装束,身无包裹什物,脚上登着牛皮快靴,全不像个赶年集的,肩背上却微微凸起一条,好似带有兵刃,滑行甚速,觉这两拨男女三人大是可疑。便问沙六:“先那马上二女可曾有人见过?”
沙六答说:“闻听人言,当地一富豪生有二女,俱是一身武艺,雪天时出打猎,或是骑马在雪原上奔驰,但装束不似。马是两匹枣红的,所走之地也不在此,好些与人言不符。如说不是,从小生长,土著多年,差不多人都认得,从未见这样女子。二女近始出游,不曾亲见,也许人言尚有误传之故。”
柳春也觉敌人不准是女子,富豪之女想必不差,只后来少年可疑,因已驰远,并无异状,也就放开雪橇,随即加速,回复原状,由雪皮上如飞前驰。
柳春暗忖:照此快法,来人的马决迫不上,路剩一二十里,一会便到红山嘴,只前途横道上无人堵截,自己换上雪里快加急飞驰,过沟便无事了。雪橇一快,后面便无人追上,不消顿饭光景,红山嘴已然在望。柳春因前途便要分道,忙即整理衣物,好在带物不多,只把衣履腰带和随身软鞭暗器略微结束已足。沙氏弟兄再四盘问去处,意欲送到地头。柳春执意不肯,力说:“搭载已感盛情,我送货那家是家父多年好友,人甚老实,二位去了,定要强留款待,反误你们归期,那地方又在山沟里面,路不好走,不多点路,我又没多带东西,滑雪前去,一会便到,何必费事?”
沙氏弟兄地理甚熟,知柳春所去一带平日尽是沙漠,途中仅一处有水草的小地方,住着几家寒苦羊户,再过去只有伏波呷那边山凹里,近年立有一大庄院,住着一家外省迁来的大富户,这家自来不与外人交往,路更偏僻奇俭,每年只这大雪冻冰时期能由雪上渡过去,一则相隔尚远,二则这家主人性情古怪,庄中养有不少猛恶的怪兽,向例无人敢往,并且中隔大片戈壁浮沙,人马俱难通行,也走不到,自己还是前年奉主人命雪天打猎,无意中走迷了路,望见那孤悬野地的大庄院,刚觉奇怪,想往讨点饮食,便见前面浮雪下面山沟里钻出两人,内有一个正是旧相识丁小福,以前只知他随客人出外经商,不久便把家眷接去,已有十年不见。彼此一谈,才知他便在这家当伙计,另一人是他同伙,家便住在雪沟旁的地穴里,另有出入道路。
谈了几句,邀到他家,款待了一顿饭,因而谈起这家主人虽是善士,仗义疏财,只是脾气太怪,不见外人。全家武功极好,每次出门,向不带保镖的,无论遇上多少强盗,从未败过。行时送了好些值钱礼物,说是主人办货剩下来赏给他的,只再四叮嘱不可再来探望并向外人说起,以防主人得知,打破他的好饭碗。上半年雪化地干以后曾往寻访,果如所言,被浮沙阻住,无法过去。隔不多日,小福忽来,又送了些厚礼,重新叮嘱不令往访和向人说。受人两次厚礼,自然听话,一直未向人谈说,估量柳春与这家不会相识,否则照那势派,也不是送点年礼便可登门的,知道所寻的人相隔尚远,既然坚持不令送到,只得罢了。
柳春刚把沙四劝住,远望前面红山嘴拐角上,有三四人影滑雪急驰而过,先和沙六推谢,不曾相见,等看见时,人影已一瞥而逝。当地人多习滑雪之技,很有些滑得极快的,柳春虽生长本地,从小读书,稍长随师习武,郊外地理半出耳闻,仅知地名方向,并不知红山嘴一带邻近沙漠,最是荒凉,虽有一二处回庄,均在东北角上,相隔还有二三十里,大雪残年,怎会有穿着整齐的空身行客结队而过,竟误以为是附近村民,不曾在意。沙六也同时瞥见,转觉奇怪,方欲谈说,雪橇已然赶到分手之处。柳春又以途中喂狗耽延,急于上路,匆匆作别。沙六不愿再说闲话,便未出口。
柳春早把雪里快踏上,别了沙氏弟兄,回顾来路无人,不似前半段,雪橇人马纵横络绎,遍野都是。一轮寒日新由地平上升起,隐藏暗云低迷之中,灰白无光,积雪俱都冻凝成了坚冰,雪野茫茫,一白无垠,越发静荡荡的。朔风只管强烈,片雪不飞,一味鸣呜怒号,发出极尖厉的声音,景物荒凉已极。目送前面雪橇已然驰远,脚底一按劲,便照昨晚纸条所列途向,加急滑雪往前驰去。刚拐过红山嘴,忽然想起先见那几条人影,正与自己同一道路,前面平原雪地,转瞬间事,竟自无迹,这几人如何走得这等快法?低头一看,雪中橇印犹新,人数至少也在五人以上。少年好奇,恃有一身轻功,滑雪迅速,意欲尾追上去。
一口气追出了好几里,仍未追上,忽现荒村,不禁心中一动,暗忖:这中间一段正是可虑所在,前行五人步法如此之快,焉知不是敌党寻踪?如若料中,自己走在人家后头,回避还来不及,如何反去追他;自来寡不敌众,何况对方既敢和师父师伯叔等人作对,自非庸手,连陆师伯那高本领,尚且隐秘戒慎,自己能有多大功力?固然人面未见,未必便是对头党羽,形迹可疑,不可不防,事贵隐秘,终以少与外人相见为是。念头一转,为恐到晚,脚底虽然未住,却是加倍小心,目注前途,准备一发现那几条人影,立即相机闪避,不与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