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俣曾经用与前妻所生的女儿的名义开过一个银行帐户,此刻,他想起了那个帐户裡的馀额。到上个月底,应该还有三百万不到一点,辰巳的要价自然是付得起的。但是要付给这种落魄侦探似的情报商五十万,实在是令胜俣不爽。可是,如果大塚真的是因为这个线索被杀的,那麽五十万可以说还算是便宜的了。而且,那个凶手为了毁灭证据甚至侵入了辰巳的家裡。这个线索的价值绝对是有保证的。
胜俣心一横,说道:“知道了,五十万是吧。我出,一言为定。”
原以为自己接受条件了对方会很开心,谁知道辰已有些迷蒙地眯起眼,说道:“你这个久经沙场的员警名声还不错吧。”
辰巳上上下下、有些鄙夷地打量了胜俣一番后,把视线落在了楼梯井那儿。然后,他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啪地拍了一记手。
“……搜查一课、胜俣……这麽说起来,我听说过这个名字啊。就是一个靠贩卖内部情报赚外快的落魄公安嘛,搜查一课的缺德刑警,俗称顽胜。”
——哟,这还真是蛮意外的。
胜俣像是要表示赞同地“呵呵”笑了两声。虽然缺德刑警这个叫法让他有点生气,但大致上也没有说错。
“你还真有一套啊。还是说我在你们业内也很出名啊?”
“少废话了。”
辰巳鼻子裡笑了一声,表情却柔和了起来。
“就是说,你我是一丘之貉……喂,这样吧,你是什麽地方的什麽人我一概不计较,不过作为条件,就拜託你当场付我现金喽。”
对,像这样的人就是比较简单易懂。软弱地被感情啊信念啊之类的东西所拘束的人就没那麽好对付了。谈钱就是谈钱,能够用毫不动摇的价值观平等对话的人,还是十分值得信任的。
——我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个嘛。
胜俣也冲他笑了笑。
“明白,这就准备……你是在这儿等我呢,还是要一起去?”
辰已略微想了下,说了句“一起去”,站起身来。
◇
胜俣走进阳光城市大楼的自动取款机处,辰巳也要一同跟进去,胜俣发话了:“喂,你出去。”
“老年人对这种机器总是用不好吧,我看著你。”
“喂,什麽老年人,你……”
“行了行了,你快点吧。”
这下子,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在那家伙面前顺畅地操作机器了。
“你这混蛋,不许偷看!”
“谁要看啊,你这个白痴。对我来说这种破解密码的事可是小菜一碟哦。”
胜俣把卡片插进机器,输入了女儿出生时的体重数位。
“……是嘛。既然如此,那干吗不靠这个赚钱?”
胜俣准确无误地按下了“5”和“0”,然后是“万”。
“在这个资讯化的社会除了网路线上的方式,一定还存在著其他的搜索方法。推断出这些讯息,就是专业情报商的本事了。但是,钱不管怎样都必须换成现金,无论是在哪裡必须有指定的帐户。瑞士银行也可以,但因为金额太小无法持有这个银行的帐户,结果反而败露了马脚。这种因为小气导致的危险,我可不想遇到。所以啊,像这样贩卖情报还是最合适的生意手段。”
胜俣对辰巳的饶舌稍微有些感到意外。不过,也许是因为像他这类人很少有机会炫耀的缘故吧。这种话如果是跟同行说,就会洩露自己的商业机密,如果是跟一般人讲,无异于是在告诉对方自己是罪犯。可是,他们也会想要满足一下自尊心,所以大概就是这麽一回事吧。
——他把我是员警这回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啊。
但这意外地没有让胜俣感到不快,还不如说,倒让他有点想笑。
胜俣把钱装进准备好的信封裡,递给辰巳。
“……喔。”
辰巳数都没数,一把塞进了后裤袋。
“喂,你不数一下麽?”
“嗯。这钱对你来说是不义之财,对我来说不过是几个小钱,少个两三张也无所谓了,放心好了。”
辰巳从另一个裤袋裡抽出一个茶色信封,交给胜俣。但当胜俣抓住信封的时候,不知为何他还是没有要放手的意思。于是,两个人就这样一起抓著这个被汗水儒湿了的信封。
“怎麽回事啊,给我啊。”
“嗯。不过在这之前,我想问个事情。”
刚对辰巳有点满意起来,这下胜俣又立马火了起来。
“你很差劲哦,我可是一分不差地付了你五十万的。”
“别误会,我想凭著良心问一个问题,你要是不想回答也行。”
“你这家伙想问什麽?”
非法情报商说什麽良心是会让人笑掉大牙的。胜俣对这种滑稽又强迫世人接受的价值观十分讨厌。
——辰巳啊,你可别让我光火。
胜俣瞪著辰巳的眼睛,略微点了点头。
“……什麽事,说简单点!”
“嗯。其实,我忠告过那个大塚赶紧从这件事上收手吧。可是,事情的结果很遗憾……对了,在大塚的尸体上发现跟这个一样的信封吗?”
胜俣又重新打量了一眼两人拉扯著的信封。
“不,在他的随身物品裡没有信封。”
辰巳歎了一口气。
“……是吧。根据报纸上登的推测死亡时间来看,就在我把同这个一样的信封交给他后不久,他就被杀害了。他是被人跟踪了,比我想的还要盯得紧。”
“什麽?”
胜俣冷不丁地一拉,辰巳随意地就鬆开了信封。不过,这次变成胜俣想问辰巳事情了。他不能就这样走掉。
“喂,为什麽你要忠告大塚赶紧收手?还有,你到底知道些什麽?”
辰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很生气似的从鼻子裡呼了出来。
“……我也是无意中听到的,‘草莓之夜’也一度成为我们业内的话题。当时有个黑道对‘草莓之夜’有兴趣,就让我的一个同行去调查,我只听说调查的结果有点意外,但把结果报告给黑道之后,对方就收手不干了。可是,并不是出于恐惧才收手的,而是因为放弃反而会比较有趣,所以就收手了……你觉得这是什麽意思?如果是因为那些家伙感到恐惧就收手了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是比自己更强大的黑道掌管著这个事情,还是有钱人才是出乎意料的幕后黑手?可是,他们并没有恐惧,而是说太有意思了。他们觉得还是选择放弃会比较有看头,也就是说幕后黑手是立场相反的家伙,就算事情败露了也没什麽问题,你明白了吗?”
胜俣没有回答。但不是因为不知该如何作答而不回答,而是因为不想说出口才没有回答。看他一直不做声,辰巳便又随心所欲地继续说了下去:“事情的真相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这多半是说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跟员警有关的人。所以我才忠告大塚鬼就在他身后。你也小心一点吧,拿著这个信封的话,搞不好也会像大塚一样被杀掉哦!”
胜俣瞟了一眼自己手裡的信封,把它放进了内袋。
“知道那麽多,你自己才要小心一点吧!”
“那就不知道啦,不过我会注意的。”
辰巳说完就想走出门去。
胜俣慌忙抓住了他的手。
“等等。该不会你事先就知道大塚被人盯上了吧?”
辰巳狠狠地甩掉了胜俣的手。
“……别耍我了。”
辰巳痛苦地呻吟道,锐利的目光直指胜俣。
——这眼神很不错嘛,辰巳……
胜俣再次背过身去。
“你再等一下。”
银行卡被吞进了机器裡。
“要多少?”
“Ⅱ削?”
“我要重新委託你进行调查,给我查明幕后黑手的真相。多少钱?要我给多少钱你才接受?”
辰巳沉默了许久,似乎在犹豫不决。是在害怕连刑警都会被杀掉的黑幕,还是在为怎样才能查出结果发愁?又或者,只是单纯不知该开价多少吧。
“要多少啊?”
密码也已经输完了,只剩下输入取款金额了。
辰已咽了一口唾沫。
“……两百万。只要能出这个价,我就帮你好好干。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畜生!简直是漫天要价啊。
但胜俣没打算要还价。如果一还价,辰巳肯定不干了,这一点从之前的讨价还价就可以看出来。虽然很心疼钱,但胜俣还是在萤幕上的“2”后面又按上了两个“0”,再然后是“万”。
一一啊……看来又得赚点外快了。
只有最后一个确认按钮,胜俣是轻轻按下的。
啪啦啪啦——万元纸币从取款机裡吐出来的声音持续了好一会儿。
7
八月二十六日,星期二。玲子代替殉职的大塚跟北见警部补组成了一队,继续进行搜查工作。直到昨天为止都是跟自己搭档的井冈被派去跟胜俣一组了。玲子觉得从前让自己感到温暖的东两正在一个接一个地被夺走。
涩穀的搜查暂时中断,今天的搜查改在池袋进行。一想到遇害前三天大塚还走在这条街上,玲子的心裡就隐隐作痛。他在这裡看见了什麽,听见了什麽,想了些什麽?还有就是他为什麽会被杀害?此刻的玲子毫无头绪。他一个人到底在调查什麽,这个也不甚清楚。所有的一切都如眼前的景色一样,一片灰濛濛的。
从早上开始就是阴天。交织的行人、闪烁的霓虹灯、花哨的看板,这一切在玲子的眼裡都褪去了颜色。
——大塚……
玲子的心当真如铅一般沉重,就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吸力把她往地面拉。她真的有点想乾脆就这麽倒下算了,因为要拖著这重量前行,实在是非常艰难。
——大塚……真的……就这麽死了?
玲子到现在都还没有看到过大塚的遗容。但是他的死却带有一种“离开”的极强现实感,几乎要将玲子压垮。人的死竟然可以这般沉重,这般令人痛苦!才这麽短的时间,玲子就已经被失去重要之人的悲痛彻底击垮了。
——还有,其他人的死——
她感觉到,自己对于白天看到的被害人的死其实是很无动于衷的。虽然,她也对被害人的死感到遗憾,并以扫除遗憾为原动力来开展搜查工作,但不得不说这不过是表面上的同情而已。她越来越觉得自己足一个无情而又肤浅的刑警。
珠希也曾经指出过“姐姐你变了”,但这也许有著本质的不同。
决定玲子将刑警作为自己职业的,毫无疑问是佐田伦子的死。正是由于她的死,玲子才下决心要成为一名刑警,努力做一个像她那样从被害人角度出发思考问题的刑警。不,至少玲子是这麽打算的。
同时,她也决定以佐田殉职后得到的等级——警部补为目标,努力活著晋升到那个等级。通过努力,她较早地完成了这一目标。要问她有没有为此感到骄傲,她不得不说“有”。
但当自己达成警部补这个目标之后,是不是就把之前的那个自己抛弃了呢?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无视心裡的那个佐田伦子的呢?
现在,玲子已经无法回忆起自己当初是怀著怎样的心情去处理那些案件的了。她只知道自己很喜欢成立专案组,可以很随意地说出“这样一来就不用回家了”这样的玩笑话。而这样的后果就是,连自己母亲生病了都没有发现,最糟糕的情况就是有可能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见不著。
心就要碎了。大塚的死也好,看不到希望的搜查也好,刑警这份工作也好,瑞江住院的事也好,全都重重地压在玲子的心头,几乎快要将心压碎。
“主任……请。”
速食店的桌子前,玲子正透过玻璃俯瞰著明治大道。连同玲子的份一起,北见拿著两个盘子走到座位前。
“啊,多谢……”
下午两点,店内客人稀少,虽然这时候只坐著不点东西也不会招来店家的抱怨,但玲子还是很感激北见点了东西。
玲子迟迟不动筷,北见因此也不太好意思先吃起来。
“你吃吧,别客气。”
“嗯……不好意思。”
北见耸著肩,一小块一小块地抓起土豆饼吃起来。
年轻的北见身材修长却很结实,若是在平时肯定是狼吞虎嚥地三口两口就能解决掉汉堡包之类的东西吧。而这样的他却从今天早上开始就一直吃不下东西。他好像觉得,大塚的死自己多少都有点责任。
“别老是道歉了,大塚的事,责任又不全在你身上。”
“啊,是,不好意思。”
“你又来了。”
“啊……嗯。”
虽然很想露出个笑脸,但玲子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笑得很成功。两个人浮躁地徘徊在池袋街头,打发著时间,也许根本就算不上是搜查。
一一我不行了啊。
玲子轻轻歎了口气,也抓起了土豆饼。
大塚遇害的地方——那个LIVEHOUSE就在离这儿很近的地方。但由于确定了当作另外一起案件来破案的方针,玲子出面的话,只能给对方带来困扰。以今泉为代表的搜查一课第十系的问讯调查也正在进行。北见一大早也接受了问讯,但玲子并没有向他打听问讯的内容。老实讲,她是不敢问。在池袋,就坐在北见身边,然后听他说大塚临死那天是怎麽样的,这件事简直太恐怖了。仿佛一旦知道了,玲子自己也会在池袋崩溃一样。
“……喂,我们说点有趣的话题吧。”
北见自然是一脸的疑惑。
“有趣的话题,我想不到啊……”
虽然知道很勉强,但也是出于无奈,因为玲子现在实在是不想听到任何有关大塚的事情或是搜查的事情。
“什麽都行哦,比方说……你是东大法律系毕业的,是吧?”
玲子说罢衔住了吸管。北见表情僵硬地点点头。
“嗯……算是吧。”
“不是‘算是吧’哟,这种值得骄傲的事情,就要堂堂正正地说‘是的’,不是吗?”
“啊,是。不好意思。”
“看,你又来了。”
“啊,不,不是这麽一回事……”
北见的五官著实漂亮,想来一定在同龄的女性中很受欢迎。在他的眼裡,自己是怎样的女性呢?
——算了,估计也就是还不错的半老徐娘之类的吧。
玲子不经意间想到,跟他一起进行搜查工作的大塚是怎样看待他的呢?东大法律系毕业、年轻帅气、从警部补起步、公务员,这样的一个男人,大塚是怎麽看待他的呢?
—一应该也就是十分羡慕吧……
现在,连这样的问题也已经没办法直接问大塚了。一起喝酒,一起开会,这些统统做不到了。
鼻子裡一阵泛酸,为了忍住眼泪,玲子努力装作开心地大声说道:“你看上去那麽结实,大学时代是参加什麽社团的?”
“啊?啊,嗯,这个……”
也许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不知所措,北见用惊讶的目光看向玲子。玲子没有理会,继续往下说:“个子那麽高,是打篮球的吧?还是……排球?”
“没有,不是的……”
北见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那就是空手道。”
“不是,我对格斗完全不在行。”
“网球?”
“球类也完全不行啊。”
“行了啦,到底是什麽啊,骑马?”
“不是……随便什麽吧,反正这个没什麽重要的。”
他应该是在谦虚吧。从他的走路仪态上就可以猜出这个人有几分运动神经了。在搜查工作中,北见那轻快高效的脚步就是运动神经发达的表现。
“与其说这个,姬川主任……”
从北见的语气中可以看出他想要改变话题了。
“在大塚另外行动的时候,我四处閒逛中发现过一幢房子。我想大概是因为建筑公司倒闭了之类而被中途放弃的,不过这幢空房子几乎已经完工了。施工用的围栏到处是漏洞,要是想要进去,应该很轻鬆就能进得去。有必要去检查一下吗?”
——大塚和另外行动。
应该是用过心思的吧,北见的话裡故意避开了“单独搜查”这样的用词。也许是出于对逝者的礼貌吧,还是出于对可怜的女主任的同情呢?
如果是平日裡的玲子,肯定会拒绝说“才不要被这种公务员公子哥儿同情呢”,可今天,就连这都让玲子觉得很可贵。
——玲子,你还真是老了啊。
玲子不禁苦笑,虽然有些可悲,但心裡却意外地轻鬆起来了。这会儿,还是不要强颜欢笑比较好吧。
“是哦。那去过计画要去的地方后,再到那裡去看看吧。”
“好、好的。”
一看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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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辰巳那裡拿到的信封裡,装著两张B5的複印纸和三张照片。
“我把房间裡的红外线监控摄像头回收过来,然后把裡面的图像连同资料一起在网吧裡列印出来了。虽然显示得不是很清楚,不过还是给你看一下,可以用作大塚被杀的参考。”
照片的整幅画面都是绿色的,上面有两个人影。一个是穿著发黑的POLO衫和牛仔裤的壮硕男了,另一个是穿著好似黑色皮质连体裤的矮个子男人。据说杀害人塚的凶手也是两人组,估计就是眼前这两个人吧。
“你房间裡还装了红外线监控摄像头啊,警惕心真是够高的。”
“我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被人杀掉的外行。”
“可是,他们后来不是又去了一趟你屋裡吗?居然没有被抓到。”
“因为侵入者是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