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动念要写作一本名叫《城邦暴力团》的小说的那个夜晚。大雨又劈头罩脸地下着了,我一鼓作气跑到中华路、西藏路口,设想着多年以后,当孙小六活到和我差不多年纪的时候,是不是仍然在想尽各种法子逃脱那些个老家伙的追捕?他应该也会和我一样、先躲进路口这幢名为「南机场公寓」的国宅型建筑中避雨。彼时他身上应该还穿着那件他哥小四打从修车厂库房里削出来的夹克,胸前背后各绣了一组汽车油精牌子的英文缩写字母,腰间缠着孙老虎传给的一卷软钢刀,脚下趿拉着小五亲手缝制的黑帮子白底棉布鞋,皮夹子勉强不算空,还塞着一迭他老娘在褥子底下攒了不知多久的小额旧钞票。这小子也许不急着赶路――穿一身给雨淋得透湿的单薄衣裤行功疾走,这叫没病找病;他应该会一直在「南机场公寓」地下楼的菜市场里等到雨过天青。我猜那会是一个和今晚截然不同的季节(最好是微带湿凉之意的初冬)。直至拂晓前后,夜雨渐息,孙小六不敢大意,先蹑步窜上公寓顶层的楼梯间,从既小且破的玻璃窗中向下张望,确认方圆数百丈内并无任何一人的踪影之时,他便一跃而出,一双脚掌落在红砖道上,拳抱两仪、眼环四象、气吐三分、腰沉七寸,成了个蹲姿。
关于《城邦暴力团》,我最初的想象仅及于此。这个小小的段落犹如一首交响乐曲乍然展开的
动机,反复萦绕、回旋,从民国八十一年七月十三日的那个雨夜开始,可说无时无刻不在搦动着、触探着我的意绪,直到我把它写出来的那天为止――如果我记忆不错的话,把它写出来的那天正是民国八十八年的初冬某日清晨,孙小六当 从我所说过的那个五楼破窗中一跃而出、逃向竹林市去了。
容我不带任何神秘色彩地简述一下这个创作动机的来历:
当我疯了似地冲逃出门,带着些许离家出走况味地跑进一场大雨里去,喊着:「我会把他们搅浑、搅乱的世界搅得再浑、再乱一点!」的时候,我的意识其实是十分清醒的。那听来谵妄的语言实则再明确不过了;我的意思是:我会用写小说的方式向那些曾经以窥伺、跟监、追捕甚至偷袭等手段对付我的人们施以最直截了当的报复。唯有透过一本小说,我也才能将「他们」多年以来亟欲掩饰、湮没、埋葬的 实历史完全暴露出来。
在那样叫嚷着的同时,我也非常清楚地知道:「他们」一定早已在暗中等待着―― 是「他们」不会料到:我居然如此肆无忌惮地夺门而出、呼喊奔跑,且全然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况。
然而,我 地是孤立无援的么?当雨水如浇似灌地把我的头脸、四肢乃至浑身上下每一 肌肤都淋浸冰凉之时,我猛力地摇起头来,笑了。不!一点儿也不!因为我确信:在「他们」的对面,还有一批经年累月置身于幽冥晦暗之地的人物也随时守候在我的四周,于 正的危险迫近之前,这些人会从天而降,犹如在任何一部武侠小说里都曾不断复咏的主题旋律一般。我笑着跑进「南机场公寓」地下楼层空旷且阗暗的菜市场里,大口喘着气,勉力扯开喉嘴,喊了声:「出来罢!」
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散了市的菜场里会藏着什么样的人?他们会如何现身?又会如何对付
我?一多半儿的心情恐怕只是喊烂而已――也就是说:我其实有如夜半吹着口哨、唱着军歌、行经一个在理智的认知之下不可能出现恶魔妖鬼的坟场中竭力嘶声壮胆而已。带着些许无人能识破戳穿的激愤,我喊了五、六嗓子:「出来啊!你们通通出来啊?不要让我把事情全部写出来啊!我反正烂命一条,你们有种就来啊!」
从廊柱和贴着白磁砖的水泥平台之间飘荡的回声里,我听见自己的虚张声势――这里头存有些许微不足道的、属于潜意识层次的侥幸心理作祟;说穿了其实很不堪:我没有往相反方向的双和市场或者青年公园跑,显然是因为那两处所在曾经出现过万得福、四个猪八戒、面具爷爷以及竹联帮孝堂的痞子们的踪迹;而闯进这里来大呼小叫一番,的确几分如入无人之境的气概。我猛里喊破了喉咙,咳嗽一阵,现实感也随之浮涌上来;眼下有家归不得,我该上哪儿去把这部小说写出来呢?
从我倚身而立的柱边抬眼往东南角仰望上去,勉强可以看见烧腊店老广门楣上的一角招牌,我也许可以像上一回一样,敲开他的门、假借徐老三的名义,请他开车送我一程。然而,时隔近十年,我已经完全记不那幢矗立在龙潭茶园中间的「美满新城一巷七号」到底在什么地方了。我当然也可以冒雨跑回村子,看能不能找着徐老三、小五甚至孙小六给带个路什么的,可是这样做不过是重复一遍实则不可能 正重复的人生;一个写小说的人回头走进他的故事里搬请他的角色出来替他解决困境,又是多么愚不可及的一件事。
日后再回头比对民国八十一年七月十三号的情况,我――者实也不可能在村子里找到他们。就在我进退失据、前路茫茫的那个雨夜,徐老三已经因为走私进口一货柜名为「黑星」的枪枝遭破获而远
走高飞,有人说他去了越南、有人说他去了广西。小五则陪着她老娘住进台大医院的神经内科病房――据说是当年孙妈妈开煤气闹自杀那回留下来的老毛病――至于孙小六,当时正给困在第六个逮住他的怪爷爷的厨房里学烧卤汤,我们必须稍晚些时日才会再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