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疯也似狂奔,脑中空白一片,也不知奔了多久,双腿忽地虚软,一个趔趄,跪倒在地,知觉一点一滴浮了上来,又感到先时那种撕肝裂肺的痛楚。他的眼前雾蒙蒙一片,胸口鼓涨难言,似要爆裂开来。一霎那,他突然明白,为什么秦伯符宁可拼死一战,也不肯让晓霜与自己相见?为什么凌水月不肯让释天风提到晓霜;为什么云殊又如临大敌,只因为晓霜已经死了,所有人都心怀恐惧,不知道他悲怒之余,又会干出什么蠢事。
也不知跪了多久,一阵柔风拂过他的头顶,梁萧抬起泪眼,但觉四面夏花烂漫,阳光妩媚。鸟语啾啁,泉水流泻;溶溶池沼,映出无心白云。一草一木,一泉一石,均是安宁祥和,自己身处其间,益发突兀不堪,似与这天这地格格不人,相形之下,悲哀者更加悲哀,孤独者更加孤独。蓦然间,他心头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莫非老天爷早已厌弃我了么?”种种往事从心头流过:孩童之时,上天便假手萧千绝,拆散他的爹娘;在天机宫苦学算数,破解天机十算,却又解不出最后一算;而后一场大战,害死阿雪;先让他母子重逢,偏又让他亲手杀死母亲;现如今,竟让他失去了所有的爱人;即便到此地步,老天爷还不肯罢休,当他痛苦失意之时,天地间偏偏生机勃发,鼓舞欢欣,便似一群无耻的看客,幸灾乐祸,弹冠相庆。
梁萧越看越怒,陡然间,跳将起来,运足掌力向天空猛力劈去。六大奇劲,天弧掌力,鲸息功,但凡能够使出的功夫,尽都使了出来,掌力指劲一道接一道地冲上天空,又在空气中悠悠散去。
发了千余掌,梁萧筋疲力尽,扑倒在山坡上,心头一片茫然:“武功又如何?算学又如何?纵然武功冠盖古今,也救不了亲友爱人,纵然算尽天地的奥妙,也算不清自己的命运。”霎那间,他心灰意冷,将头深深扎进泥土,泪水纵横,将土壤点点濡湿。
迷迷糊糊,也不知躺了多久,醒来时晨曦初露,已是黎明。梁萧头痛欲裂,嗓子好似火烧火燎一般,他爬到溪边,喝了点泉水,略略清醒了一些,跌跌撞撞下了山坡,踅进一处密林,林中浓阴蔽日,幽暗无光,枯死的老树比比皆是,蝙蝠在树间飞来飞去,毒蛇盘绕树梢,咝咝吐信。
梁萧走了数步,双腿再没了前进的气力,靠着一棵枯树坐下来,败叶飘落头上,也不知拂去。没过多久,往事一幕幕又从心底浮上来,他力图不去思想,但越是躲避,那景象就越发清晰。梁萧只觉脑子似有一把大锯,嘎吱嘎吱不断拖动,禁不住抱头伏在地上,不绝呻吟。这一瞬间,他实已到了崩溃的境地,迷蒙中,指尖忽地触到一段硬硬的东西,抬眼看去,却是一截枯枝,不知为何,他心头动了一下,不自觉握紧枯枝,随手在苍碧的苔醉上写下一道算题,立而后破,顷刻解完一题,又忙不迭地立下第二题,这般自问自答,他的心智被艰深的算题吸引住,竟尔暂且忘了痛苦。
如此这般,梁萧不分昼夜,沉浸于算题之中,不让心灵有丝毫空隙,思索世事。他在四周密密麻麻写满算式,写了又抹,抹了再写,饿了,便抓身边的苔藓菌类充饥,渴了,便舔一舔枯叶上的露水。不知不觉间,他将心中对天公的怨怒付诸笔端,列出一道又一道的奇算怪题:或是搅乱历法,让日月逆行、星宿错位;或是乱设水利,令江河倒流、移山填海;甚至于浑天之内将直者变弧,圆者变直,恣意曲折,不循常规。自古以来,世人深以为然的天地至理尽在他笔下歪曲分裂,混沌一团。原本,他身为当世第一数家,也知纸上谈兵,于事无补,但此时满腔孤愤,无处宣泄,偏要逆天行事,穷思极虑,挑战苍天。
枝桠间影移光转,微暗还明,不知不觉变幻了三次。梁萧这时算完一题,心头微动,回头观看前算,忽地目瞪口呆。原来,他发觉不论题目如何颠倒错乱,但要得出结果,所用算法都须简捷优美,仿佛行云流水一般和谐自然;不论他怎样抗拒天地,算到最后,算法总不免归于和谐。征忡良久,一个念头从他心头闪过,令他甚是惊惧:算学取法于天地,也归于天地;算学之和谐,就是天地之和谐;天地法则虽能一变再变,但其中的和谐却是恒久不移的。
想到这里,梁萧只觉浑身虚软、搁下手中枯枝,几乎失去了一切斗志,昏昏默默间,脑中似有一个声音轰然震响:“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地之行无知无觉,溶溶泄泄,和谐自然,何论什么善恶?你梁萧不过一介微残之躯,立身于天地之间,与微尘无异,所谓半生坎坷,不过是天地运行之一瞬,你自以为苍天弄人,也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刹那间,梁萧的心灵生出极大变化,耳闻目见,只觉即便这死气沉沉的阴森老林,也突然有了无穷意趣。他甚至听见了蝙蝠捕猎时的叫声,毒蛇交尾时的异响;他明白看到,繁茂的树枝间到处是败叶枯枝,隐现颓机;而枯死的老木正在长出细小的嫩芽,蕴藉生意。就在此时此地,生与死,盛与衰,循环不绝,处处透着无上和谐。
洞悉默想间,梁萧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但觉生平爱恨纠缠、恩怨交织,都不过是天地之间的和谐运行,一味哀伤难解,于天地无碍,不过自伤自怜。一念及此,他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抛开各种思虑,背靠大树,吐纳呼吸,过得许久,恢复了些许精力,慢慢站起来,走出林子。但见林外旭日初升,朝霞明灭不定,柔和的晨曦照在他身上,瑰丽如金。
他在山间默默走了一程。忽觉身后劲风陡起,反手一抄,将七颗铁弹子一并捞在手里,回头望去,只见远处站了两人,均是汉人装束,其中一个白脸汉子拿着一张银铸弹弓,脸色惨白,双手发颤。梁萧皱眉道:“二位是谁?为何背后伤人?”二人对视一眼,那白脸汉子咬了咬牙,大声道:“我背后伤人也没什么不妥?姓梁的,我认得你。你灭我故国,杀我同胞,血性男儿尽可得而诛之?既然失手,那么杀剐听便,皱一下眉头的,便不算好汉。”他方才这手“七星联珠”,一发七弹,打上下三路,鲜少有人避开,谁料此番暗中出手,竟被梁萧随手接住,他深知遇上如此强敌,势必无幸,是以放出豪言,即便身死,也要落个硬气。
梁萧淡然道:“说的好,原来是背后伤人的好汉。”白脸汉子被他一语道出自相矛盾之处,面皮一热。另一豹髯汉子忽道:“梁萧,你瞧这是什么?”摊开手掌,却是一串羊脂玉珠。梁萧不由神色微变,这串玉珠浑圆莹润,正是昆仑山出产的美玉琢磨而成,他与风怜相处日久,识得是她贴身之物,平素挂在腕上,不离须臾,梁萧不由心头一震:“糟糕,我只顾自己伤心,竟将她忘了。”
豹髯汉子见梁萧神色,冷笑道:“你认清楚了么?珠串的主人已被秦天王拿住了!哼,有胆量的,便去天机宫一会天下英雄?”白面汉子也道:“对,咱们奉命前来寻你,告与此事,但若咱俩午时不回,那女子便有性命之危。”梁萧知他二人一唱一和,只为脱身,所谓午时不回,多是诈术。但他此刻无心计较,想了想,挥手道:“你们留下珠串,回去告诉主事之人,辰巳之交,梁萧来天机宫拜会。”那二人面有喜色,交纳珠申,正要转身离开。忽听梁萧道:“使弹弓的,你叫什么名号?”白脸汉子一愣,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乃罗浮山‘银弹落月’张青岩是也。”梁萧冷笑道:“银弹落月,名号倒也中听!”张青岩听出他言下之意:名号中听,本事却未必中用,不由得甚感羞怒。却听梁萧道:“银弹落月,这弹子还你。”一挥手,七颗铁弹鱼贯射出。张青岩伸手欲接,谁料那串铁弹犹如一条小蛇,半空中噢地一扭,从他手底滑过,哧啦啦一阵响,尽数钻进张青岩盛放暗器的鹿皮袋里。
这一手算计精准,神乎其技,那二人望着鹿皮袋,面无人色。梁萧悟通“谐之道”,牛刀小试,微觉满意,当下抛下二人,大步去了。
走了一段路,梁萧发觉原来自己这几日始终留在括苍山,未曾远离。便打了一只山鸡,裹泥烤熟,就着山泉吃了。吃喝已毕,他调息了一个时辰,辰时将到,便迈步向天机宫走去。不一时,遥见怨侣双峰,隔水相对。梁萧胸中一痛:“山水如故,人事已非,怨侣双峰尚存,世间情人安在?”想起少年时听花慕容念过的那首古诗,不由得暗自念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杆。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梁萧一颗心随那诗韵古调,低回宛转,久久难平:“牛郎织女纵是堪悲堪怜,犹能隔水相望,而我不远万里,重返中土,欲要瞧上晓霜一眼,却已不可再得了。”想到此处,不自禁泪眼迷离,但怕附近潜伏对头,被仇家瞧见懦态,徒添羞辱。当下抹去泪水,走到东峰之前,将身数纵,上到峰顶,峡中长风西来,激得他衣发飒飒作响。梁萧蓦地向着东方,划然长啸,啸声逆风远送,引得群山回响,经久不绝。
片时工夫,便见一叶千里船自上游飘下,“池鹤”叶钊立身船首,手把两支龙角,驶至怨侣峰下,停舟叫道:“叶钊奉宫主之命,特来相迎,阁下请上船吧。”梁萧见他神气冷淡,心神一黯,叹道:“不才再蒙叶公引渡,幸何如之。”叶钊听得这话,不觉想起来,二十多年前,也正是自己将那小小顽童一手渡至天机宫中,而今人移事改,恍若幻梦。正自嗟叹,忽见梁萧挽起长衫,自怨侣峰顶笔直纵下,不由大吃一惊,脱口道:“使不得!”
却见梁萧来势不止,半空中忽地一展大袖,拂了三拂,劲若有质,拍得水面涟漪四起,劲气反激回来,又将他托住,三袖拂罢,梁萧已轻飘飘落在船尾,千里船半点晃动也无。叶钊暗暗喝彩,心中好不惋惜:“此人空负不世神功,却没用在正途。”摇了摇头,旋即掉转船头,叹道:“梁萧,你此番前来,还算光明正大。”梁萧道:“天机宫光明正大,我自也光明正大。”言下之意:光明正大,俱都光明正大,若是使奸弄诡,那也奉陪到底。叶钊听出弦外之音,沉吟道:“此去前途多变,只怕大家都是身不由己。”
梁萧听得他告诫之意,默不作声,盘膝坐下。叶钊见他心意已决,不胜喟然,当即开船逆流而上,经六龙瀑,过彩贝峡,不一时,便至小镜湖。梁萧举目望去,只见天机三轮转动如故,岩壁上两行斑驳巨字,仍是气象万千,只是栖月谷口多了一座巨大木台,如一条长舌伸人湖中,百余根合抱巨木插入湖水,将台面牢牢撑住,台上稀稀落落站了两百来人,均是武人装束。叶钊扬声道:“梁萧,这座落水擂台,正是为君而设!”
梁萧暗自苦笑,口中却闲闲地道:“天机宫真有造化之功,这座木台,非大手笔不能为之也。”撩起袍子,将身一纵,燕子抄水般掠过数丈湖面,登上木台。众豪杰已然约好,要一煞他的威风,他前脚踏上,便听众人齐声暴喝,声若响雷,震得谷应山鸣。
梁萧面对千军万马也未曾惧过,闻声只是笑笑,目光投向人群,一眼便看到风怜,她碧眼雪肤,立身人群,尤为显眼,花镜圆靠在她身旁,手牵风怜衣角,意态亲密。风怜见了他,心中狂喜,欢叫道:“师父!”梁萧双眉陡挑,峻声道:“可受了欺负?”风怜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摇头梁萧心头略定,正待细询,却听一声怪笑,释天风从人群中蹿将出来,一拳直捣梁萧面门,笑道:“梁小子,几天不见,送你个见面礼儿。”梁萧伸袖一拂,扫中他手腕,释天风拳头偏出,胸口微露破绽。释天风一惊,不待梁萧出手相攻,后跃丈余,双眼瞪着梁萧,怪叫道:“奇怪,奇怪,这招大大的奇怪。”
梁萧这一拂用上了“谐之道”。故而释天风只觉几日不见,对手似又高明几分,不由喜道:“再来。”纵身欲上,风怜急道:“释天风,你又耍赖么?”释天风怒道:“女人家就是斤斤计较,耍赖便耍赖,何必定要加个又字?”风怜冷笑道:“谁叫你男人家记性不好。你再纠缠我师父,我就把你的丑事逐一抖将出来,叫你在江湖上没脸。”释天风怒道:“打你小丫头的臭嘴,我有什么丑事?哼,你说,我有什么丑事?”
吹胡子瞪眼,极尽威胁,风怜心里害怕,不敢开口。凌水月却有顾忌,插口道:“老头子,你乱叫什么,还不退开!”释天风见妻子发话,只得哼了一声,悻悻退下。
这时忽听人群躁动,一行人自石阵中鱼贯而出,走上木台,花清渊在前,后面随着童铸、秦伯符、杨路,明三叠,七年来,白鹤左元,丹顶鹤修谷先后病殁,池鹤叶钊撑船,不在其中。
花清渊走到近前,却是两鬓如霜,额上眉间皱纹深刻,眸子含优,不复当年精神。梁萧望着他,不觉生出悲来:“不过十余年光景,他竟老成这样?”见其父,更思其女,不觉胸口一热,脱口叫道:“花大……”但又猝然惊醒,将“叔”字硬生生咬在齿间,拱手低头,涩声道:“花大宫主,别来无恙?”花清渊也双手微抬,本欲上前扶他,听了这话,终又无力垂下,长叹道:“梁萧,你真不该来!”梁萧道:“师徒有亲,不得不来。”言讫忽有所觉,侧目望去,但见花无媸不知何时已到人群之后,负手默立,她养颜有术,十年风霜也未在脸上刻下多少痕迹。花慕容则立在一旁,较之云英未嫁时丰腴许多,雨润红姿,更添娇艳,怀中抱了一个稚幼童儿,肌肤雪白,嫩弱堪怜。
场上寂然时许,花清渊缓缓道:“梁萧,你这次前来,有何打算?”梁萧不料他问得如此委婉,怔了征,道:“别无它求,但请放了小徒。”花清渊一怔,忖度此人素来狡黯难缠,哪有这般轻易放手,迟疑片刻,脸上露出不信之色,摇头道:“你不要诳我,晓霜之事,过错尽都在我。若有怨怪,只管冲我来,勿要迁怒他人。”
秦伯符忽地正色道:“宫主,此话大为不妥。对着天下豪杰,宫主的过错便是天机宫的过错,若要怨怪,咱们都脱不得干系。何况晓霜之事,要怪也怪韩凝紫,怎能怪你。”花清渊神色一黯,道:“可……”秦伯符知他想说什么,截口道:“再说你与晓霜本是父女,血浓于水,梁萧大可怨怪天下之人,却独独不
能怨怪于你。”花清渊无言以对。梁萧见众人误会已深,只得道:“花宫主,我当真别无他念,只请放了小徒。”众人只是冷笑,均想:“此人行事不择手段。如今谁知他心中念头,保不定我们前面放人,他后面就变了脸色,清算旧账。”梁萧瞧众人神色,心知难以善了,一时皱起眉头,忽听人群中有人叫道:“姓梁的狗贼,你何必这多废话?有能耐的,自己抢人回去啊!”梁萧听来耳熟,放眼望去,只见贾秀才混在人群中大呼小叫。池羡鱼立身在旁,拈须冷笑,只不见金翠羽和白不吃的踪影。
梁萧眉尖一挑,笑道:“贾兄主意大妙,恭谨不如从命。”身形骤晃,已到风怜身前,群豪惊声怒叱,纵身欲扑,眼前又是一花,却见梁萧挽着风怜,转回原地,除了身侧多了一人,足下便似从未动过。他这一来一去,直如天马行空,除了寥寥几人,无人看清他怎生出手。群豪俱感惊惧,场上一寂。池羡鱼瞧得气氛不对,朗声道:“诸位莫慌,这台子三面环水,贼子本领再大,也休想遁走。咱们人多势众,一人给他一刀一剑,便叫他难防。”众人点头称是,气势却已弱了。
贾秀才摇起破扇,嘻嘻笑道:“池老大说得是,这叫做前当猛虎,后有雷池,进也进不得,退也不得退,进一步必成丧家之狗,退一步则变落水之狗,更好痛打。哈哈,除非它背生双翅飞过去,不过狗插双翅,便叫不得狗了。”释天风奇道:“不叫狗?那叫什么?”贾秀才笑道:“释岛主问得好,狗生双翅,当然叫做飞狗了。”众人哄然一笑,气势又复高涨。
梁萧眼见一水茫茫,无舟无楫,忖度自己脱身不难,若带上风怜,却有不能。思忖间,忽听风怜低声道:“师父,其实……我是故意让他们拿住的。”梁萧奇道:“这话怎讲?”风怜脸一红,低头道:“那天,你急忙忙走了,我骑马追赶也役赶上。我怕你想不开,又急又怕。后来,我见秦伯符和释夫人乘马过来,便想,他们人多势众,若要找你容易许多,是以上前挑衅,故意让他们捉住,并告诉他们,你已知花小姐的消息,进括苍山去了。他们听了,怕得要死,严加防范不说,还派了许多人手寻你。”说到这里,她看了花镜圆一眼,花镜圆也正瞧着她,风怜微笑道:“也多亏圆儿说项,这里人待我都挺客气。”梁萧听她一说,忍不住瞧了花镜圆一眼,哪知这小家伙却狠狠回瞪,眼中大有敌意。
风怜见梁萧怔然不语,心头七上八下,好不安稳,怯道:“师父,你怪我么。”梁萧道:“怪你作什么,可既然来了,便难以轻易离开了。嗯,你怕不怕?”风怜轻咬朱唇,道:“我不怕。大不了一起死!”说着双眼凝视梁萧,透出温柔情意。梁萧听了这话,傲气陡生,冷笑道:“风怜,不许提这个死字。他们要想杀我师徒,怕也不易!”末一句直若刀剑相击,清锐贯耳,众人听在耳里,无不动容。
梁萧说完这句,语气又转温柔,对风怜道:“剑和马呢?”风怜一指秦伯符道:“剑在他背上,马在天机宫里。”梁萧见秦伯符肩头露出半截剑柄,扬声道:“秦天王,你背上宝剑,还请物归原主?”
秦伯符双眼一转,心生疑惑:“他们如此看重此剑,难道这宝剑有甚奇特之处?梁萧武功已高,不可让他如虎添冀。”当下手捋长须,只是冷笑。“天罚剑”在风怜心中,重逾性命,见状不由粉拳紧握,怒道:“痨病鬼,你想赖我剑么?哼,不还剑来,我把你胡子拔光!”众人瞧她生气之时,粉面上只得三分怒意,另七分却是娇憨,都觉有趣,嘻笑起来。
风怜只道他们笑自己不自量力,羞怒难当,只觉一把火从心尖上烧起来,烧得耳根也发烫了,正想拼死夺剑,忽听梁萧淡淡地道:“风怜你退开!我为守剑之人,神剑落入他手,当由为师来取。”风怜双目一亮,喜道:“师父,你……你肯收下剑了?”梁萧点一点头。风怜心知他当着众人应允,决无反悔之理,不禁眼开口笑,再一想这些年来所受的苦楚,又不觉泪涌双目,点点珠泪挂在那张笑靥之上,便如春花初绽、含露犹香。
梁萧却没留意她那些小小心思,迈上一步,望着秦伯符拱手道:“秦天王小心,不才取剑来了!”群豪见他夺剑之前,竟出声招呼,气焰嚣张已极,顿时嘘声大作。
秦伯符深知梁萧本领,并不当他口出大言,冷然道:“妙得紧,你自管来取!”解下天罚剑,丢在台上,一足踏上。他本意是不愿宝剑碍着手脚。风怜却是怒从心起,喝道:“痨病鬼,你再踩宝剑,我……我将来也把你踩在脚底,叫你翻不了身。”秦伯符全副心神系在梁萧身上,闻言并不理会。天机宫众人都觉倘若被梁萧夺走宝剑,大失颜面。蓦然间,童铸、杨路、明三叠各上一步,立在秦伯符前方左右,花清渊微一迟疑,也移到秦伯符背后,如此一来,便结成一座五行奇阵。要知这五人均是天机宫的一流高手,这五行阵一成,足以抵挡天下任何强敌。
释天风瞧得不悦道:“五个打一个,算什么本事。”梁萧笑道:“那也无妨。”身子微躬,恭声道:“得罪了!”忽地趋进丈余,童铸,杨路四掌齐出,梁萧身子斜转,落到二人身侧。童铸、杨路掌力落空,匆忙转身防御,梁萧仍不出招,又是一转,身子撞向秦伯符与明三叠,二人方要出掌,梁萧再度旋身避过。群豪见他一味躲闪,似是落了下风,纷纷鼓噪起来,出言讥讽。梁萧广袖低垂,一步数转,只不出手攻敌,但所到之处,却尽指五行阵的破绽。结阵五人不敢怠慢,唯有随他转动。不知不觉,五人只几个转身,已然面面相对。梁萧瞧得清楚,陡然纵起,连劈四掌,几乎同时击向童、杨、秦、明四人。四人但觉劲风袭来,如巨石压身,各自奋起功力,挥掌抵御。不料这当儿梁萧掌力烟消,身影俱无,四人身子一轻,但浑身功力已被梁萧逼出,收束不住。童、杨、明三人三双肉掌几乎不分先后拍向秦伯符。秦伯符如何挡得住三人合力一击,掌力交接,便觉一股腥气直冲喉头,双膝发软,几欲坐倒在地。那三人被“巨灵玄功”一阻,也各自退了一步,胸闷异常。
花清渊见忽生奇变,低呼一声,一个箭步抢出,举手扶住秦伯符,取了丹药给他服下。梁萧此时无人阻挡,飘然掠上,将天罚剑捞入手中,秦伯符急道:“糟了,宝剑!”花清渊摇头叹道:“秦兄,区区虚名何足道哉,身子才是要紧!”头也不回,运掌抵在秦伯符后心,源源度人真气。秦伯符叹了口气,不再多言。梁萧听到这话,心中也暗叫惭愧。
忽听有人纵声大笑道:“精彩,精彩!出掌诱敌毫厘无差,脱身夺剑间不容发,十年一别,尊驾的功夫越见高明了。”梁萧转眼望去,却见人群中足不点地般走出两人,头戴小帽,长髯及胸,梁萧但觉二人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其中一人笑道:“尊驾不认得了老衲么?”拿去小帽,露出一个光头,继而扯掉髯须,一张肥脸堆满笑意,竟是狮心尊者,另一人也脱帽去须,双颊瘦削严厉,却是龙牙上人。
群豪一片哗然,梁萧也觉奇怪:“这二人来这里作甚?”狮心尊者细眼眯起,仔细打量梁萧,笑道:“倘若老衲所料无差,阁下既是梁萧平章,也是闯入大天王寺的假面人吧?”梁萧适才引此击彼,挫败五大高手,与当年大天王寺中不发一招、慑服降魔九部如出一辙。梁萧见狮心尊者瞧出端倪,便不再掩饰,颔首道:“尊者慧眼。当年大天王寺中,梁某是非之身,不便表露真容。”龙牙上人得他亲口承认,双目透出灼灼精芒,狮心尊者冲他使个眼色,口中笑道:“老衲理会得,原来假面人便是梁平章,梁平章就是假面人,难怪均是了得……”话音未落,忽听“银弓落月”张青岩厉声叫道:“你们两个鬼鬼祟祟,乔装打扮,有什么阴险勾当?”
狮心笑而未答,龙牙已重重一哼,冷笑道:“老爷们说话,你乱吠什么?”张青岩大怒,欲要回骂,却听身旁那豹髯汉子道:“张兄且慢,这两个人我认得。”张青岩一怔,却听豹髯汉子恨声道:“这两人是西域喇嘛,瘦的叫龙牙,胖的叫狮心。近年来一直在江南为恶,四处挖人坟茔,窃取珠宝,更纵容弟子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群豪闻言,无不愤激,纷纷破口大骂。龙牙、狮心却了无愧色,嘴角挂着轻蔑笑意。
张青岩越发气恼,朗声道:“李英兄,你拿得准么?”豹髯汉子愤然道:“怎地拿不准?我的几个师叔师兄,因为路见不平,和这瘦喇嘛的弟子大战一场……”张青岩急道:“结果如何?”豹髯汉子脸色涨紫,嗓子一低:“结果,结果咱们伤了四个,那……那瘦喇嘛还没出手……”
张青岩话没听完,倏地扯起弹弓,一发七弹,嗖噢噢向狮心尊者打到。狮心尊者足不抬,手不动,兀自含笑望着梁萧。龙牙却陡然抢上,劈空三抓,将七枚铁弹一咕脑抓在手里,张青岩不料一日之中,生平绝技两度失手,不觉呆在当地。
龙牙目光冷冷扫过众人,嘿地一声,两掌合拢,指缝中红光殷殷,白气蒸腾,须臾间,他两手突分,人群中惊呼大起,敢情七枚铁丸竟被他熔铸成一颗大逾儿拳的殷红铁球。梁萧微微皱眉,心道:“十年不见,这喇嘛的‘大圆满心髓’越发精纯了得了。”
龙牙心中得意,傲然四顾,却听释天风笑道:“这熔铁成球也算不得什么本事。”龙牙脾性暴烈,闻言怒哼一声,道:“倒要见识见识释岛主的本事。”将手一挥,烧红的铁球呼的一声,向释天风飞去。释天风见那铁球炎风四溢,来势奇缓,分明蕴含极大劲力,当下微微一笑,轻轻伸出食指,顶在铁球下方,那铁球顿时停在他指尖,滴溜溜旋转不已。众人见状,大声喝彩。
龙牙脸色铁青,冷笑道:“敢情释岛主还会变戏法?”释天风笑道:“好啊,瘦秃驴,老子就再变个戏法给你瞧瞧。”龙牙听他出口不逊,双眉陡立,目有怒意,忽见释天风握住铁球,双掌一搓,便将铁球搓成一根铁棍,而后手握两端,左右用力,铁棍拉长变细,直待双臂伸直,再将细铁棍居中对折,左右拉伸,好似这铁球铁棍一到他手里,就成了粉球面团,可以随意捏塑。狮心、龙牙瞧在眼里,双双变色。
这般折叠拉伸,反复十次,偌大铁球被拉成一根根细长铁丝。释天风住手笑道:“瘦秃驴,我这灵鳌岛的拉面功夫如何?”龙牙还未答话,凌水月已然啐道:“你的便是你的,什么叫做灵鳌岛的拉面功夫?”释天风赔笑道:“夫人教训得是,名声要紧,别让旁人把咱们当成开面馆的伙计。”凌水月白他一眼,道:“你知道就好。”
常人瞧释天风做得容易,武学高手却深知其中难处,铁球到底不比面团,最难得的是,要将铁丝拉成一般粗细,抑且根根不断,不但须得极深厚的内功,手上劲道更须奇巧无方。不仅狮心、龙牙惊惧,梁萧也由衷赞道:“释岛主这个本事,梁萧自愧不如。”释天风哈哈笑道:“小子别忙服输,老夫的本事不止于此呢!”小心冀翼将手中细铁丝对折一回,左右用力,但听嘣嘣细响,细铁丝断了大半。敢情人力有时而穷,铁丝已细到极处,经不住释天风再次逞能,一拉之下纷纷断绝。
狮心尊者见状,嘿笑道:“这便是释岛主的本事么?”释天风死瞪着断丝,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气呼呼把断铁丝一掷,大生闷气。狮心尊者哈哈一笑,向梁萧作礼道:“梁萧平章……”梁萧打断他道:“尊者叫我梁萧便是。”狮心尊者笑道:“哪里哪里?平章人虽不在,军中余威犹存。将军的旧部土土哈、李庭连破蒙古诸王,军功之盛一时无两,强如窝阔台汗海都,一闻土土哈之名,也是望风而遁,不敢与敌!”
梁萧淡然道:“过去事勿须再提,梁萧而今一介草民,不足尊者一晒。”狮心尊者笑道:“哪里话,平章武功天下无敌,狮心素来佩服,圣上自来求贤若渴,平章若肯回头,前途依然无可限量!”说到此处,他细眼歪斜,向群豪一瞥,高声道:“至于这些南朝余孽,无德无能,敢与平章为难,端地不知死活。我师兄弟虽然武功低微,也是心中义愤。嘿,今日与平章为难,便是与我师兄弟为难。平章大人,拣日不如撞日,咱们不如放开手脚,就地大杀一场,杀他个血染湖水,尸横遍地,也叫这些逆贼余孽知道我大元朝的厉害。”狮心深知梁萧陷身困境,若无外力相助,决难退走,自己加以援手,便如天降甘霖,梁萧万无拒绝之理。此人威名素著,朝野皆知,自己若能将其收服,已是莫大功劳,若再能借他之手,重创这些南朝余孽,更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群豪越听越惊,梁萧一个已是棘手,若与这两个番僧联手,后果堪虞。一时间,所有目光齐刷刷落在梁萧身上,各自手握刀剑,扣上暗器。
凌水月瞧得眉头大皱,心道:“梁萧当真攀上这两个番僧,事情可是大大不妙,但老头子许了诺言,又连败两场,倘若违诺出手,灵鳌岛数百年威风势必堕了。何况梁萧有恩于我,老身不能过分偏祖天机宫一方。”心中两难,分外犹豫。风怜却想:“这两个和尚虽不是好人,却是大好臂助,只不知师父心意如何?”转眼望去,却见梁萧神色淡然,不见喜怒。龙牙脾性火爆,不耐道:“梁将军,大丈夫行事一言而决,何必犹豫?”梁萧道:“犹豫什么,我不过觉得好笑罢了!”狮心皱眉道:“这有何可笑之处?”
梁萧眼神一凝,微微笑道:“想我梁某再是不堪,又岂会与盗墓淫贼为伍?龙牙狮心,尔等太也小瞧人了吧!”
此言一出,偌大木台为之一静,花清渊心头如释重负:“我到底没看错,这孩子纵然大节有亏,小节上却决不含糊。”当即撇下心事,全心给秦伯符疗伤。
狮心、龙牙一肥一瘦两张脸涨如猪血,四眼大张,死盯着梁萧,打心底不肯相信眼前事实。贾秀才忽地越众而出,破扇指点二人,嘻嘻笑道:“妙哉妙哉,梁萧与尔等为伍当然不妥,他是人,尔等便是狗是猪,他若是猪是狗,尔等就是猪狗不如了……”龙牙脸色一变,重重哼了一声,足下木板忽地出现一道焦痕,疾若蛇行,向贾秀才脚下爬去。梁萧瞥见,叫道:“当心。”
贾秀才正说得高兴,忽觉脚上灼痛,低头一瞧,鞋袜裤脚竟然火苗乱窜,烧了起来。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纵起,谁知那道焦痕跟踪而至,贾秀才犹未落地,焦痕早已到他脚底,只两个起落,贾秀才已是衣裤尽燃,成了一个火人。众人不知缘由,只瞧他手舞足蹈,满身火光,俱都惊得呆了。池羡鱼情急关心,箭步蹿上,伸手拿住贾秀才胳膊,只觉一股热流直涌过来,衣袖顿时燃了,他顾不得许多,抓起贾秀才,几步抢到台边,哗啦一声,将他浸人湖里,直待得烟尽火熄,方才提上岸来。贾秀才衣衫俱破,毛发焦枯,满身灼伤处处,端地狼狈已极。
池羡鱼放下贾秀才,两手叉腰,怒道:“上人好手段,池羡鱼还要请教。”龙牙望天冷笑,足下又多了一道焦痕,向池羡鱼延伸过去。
池羡鱼虽知这道焦痕古怪,却想不出应付之法,然大言已出,决无能退缩之理。正觉惶惑,忽见眼前人影一晃,花清渊已袖手站在前方,温言道:“池兄,这点雕虫小技,花某先挡一阵。贾兄弟伤得不轻,你带他下去医治。”这番话既给池羡鱼台阶可下,又将担子轻轻接下。池羡鱼衷心感激,只瞧那道焦痕来势倏地一缓,如活蛇般扭动数下,便在花清渊身前两丈停住。
花清渊微微笑道:“上人的‘大圆满心髓’神通了得,怎地却勘不破悠悠世情?”龙牙上人被他瞧破根底,心头一凛,闷声道:“花宫主见识了得,但不知武功如何?”两人语带机锋,漫然问答,足心却不断涌出内力,遥相攻守。
“大圆满心髓”乃是密宗绝学,汲收烈日精华,为己所用,高明者往往身具无俦阳劲。不少高僧圆寂之前,都会召集门下弟子,催动阳劲自焚己身,烧得尸骨无存,故而世称“虹化”。龙牙的“大圆满心髓”
练至八重,叫人无端焚烧,大非难事。花清渊见这喇嘛内功奇特,池羡鱼万难与敌,情急间挺身而出,他武功本高,这几年更有精进,比龙牙只高不低,只是性情冲淡,不为己甚,虽占上风,也只将阳劲阻住,并不反击。
狮心尊者见状,暗暗运气,将内力逼出足心,与龙牙的“大圆满心髓”合成一股,猛然向花清渊攻去。他的“慈悲广度佛母神功”登峰造极,较之龙牙还要厉害。花清渊只觉对方劲力骤增,难以抵挡,只瞧那道焦痕一摆一扭、一寸一尺地爬将过来,额头顿时渗出汗来。
梁萧寻思道:“这两个喇嘛以二敌一,厚颜无耻。若我出手,取胜不难,但臭喇嘛纵然可恶,却打着助我的旗号。我即便不受他们恩惠,也不好出手对付。”正觉为难,忽见花无媸穿过人群,飘然来到近前,漫不经意,立在花清渊身后。那焦痕蠕动一下,又复停住。梁萧心中一定:“是了,天机宫能人众多,何须我来出头?”
双方僵持半晌,胜负难分,狮心尊者忽地笑道:“中原当真无人了,好端端站了几百条汉子,却要一个女子出头。”花无媸淡然道:“那又怎地,尊者瞧不起女人么?尊者练的是‘慈悲广度佛母神功’,当知我佛如来也是女子所生吧?”狮心尊者面肌微一抽搐,笑道:“岂敢岂敢,尊驾武功见识更胜须眉,故而才令区区凭生感慨。想当初,伯颜丞相兵至临安,宋朝大军纷纷投降,端地是‘十万大军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他最后两句以内力发出,十分响亮。只因事实如此,以花无媸的辩才,也是语塞。群雄更是愤怒,但想单打独斗,却无人是这二人对手。释天风又囿于诺言,无法出手,只气得哇哇怒叫。
这时间,忽听得一个声音从湖上传来:“谁道大宋更无男儿?”声如平地惊雷,欺山凌谷,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群豪喜上眉梢,同声呼道:“云大侠!”狮心尊者心头一凛,回头望去,只见十余艘小舟从彩贝峡中跳将出来,为首船头伫立一人,须眉似画,衣冠胜雪,肩头五色剑穗在山风中抖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