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没有月光。
夜色,是黝黑一片。
更深时,万籁俱寂,除了偶尔几声传自远方,声音拖得长长的犬吠外,别的,再听不到什么了。
这儿,是黝黑夜色中,更见黝黑的一圈。
黑压压的,一眼看上去,很难看出那里面有什么。
但在这黑压压的一片中,却微透一点灯光。
走近细看,这点灯光,隐约在一株者松枝叶里。
老松之后,是一幢黝黑之物,灯光,就透自其中。
那灯光的外透处,有一扇纸糊的窗户。
隔着这扇窗朝内望,可以一目了然,那是间雅致书房。
书房中,窗明几净,点尘不染。
灯,是一盏孤灯,它就放在书桌左上角上。
灯光照耀四壁,粉壁雪白。
壁上,遍挂着名家的字书,景大的两幅,是鄂王岳飞的“满江红”,与仇十洲的“仕女田”。
右边粉壁正中,悬挂着一柄斑斓古剑,剑穗鲜红,剑柄镂金镶玉,唯一美中不足,令人遗憾的是那是一柄断剑!
半泓秋水映灯火,森寒光芒犹惊人!
书桌后面一朱漆椅上,坐着一位身躯魁伟的锦袍老者,老者七旬上下,须发染霜,两鬟斑白。
一张红润的老脸,浓眉大眼,海口狮鼻,神态庄严威猛,正全神贯注于一本“春秋”之上。
除了老者偶翻书页,灯芒吞吐闪动外,一切都是静的,一切都沉浸在一个静字之中。
蓦地里,一阵犬吠由远而近。
静夜犬吠,这该是常事,但这阵犬吠似乎不很寻常,但由远而近,而且犬吠声中,似乎带点示警意味。
锦袍长者浓眉一轩,低头凝神静听,但旋即恢复常态,又复全神观书。
忽然,壁上断剑无故自鸣,声如龙吟,铮铮然!
锦袍老者一惊抬头,目光凝注壁上断剑,满面惊愕。
须臾,略一沉吟,抛书站了起来,背负着手,来回地缓步走动,浓眉微皱,似乎在想些什么。
突然,他停步凝神,又似在听着什么。
接着,老脸上神色起了复杂的变化,复杂得令人难懂,不过有一点很明显,那是惊讶!
转瞬间,老脸上那复杂神色尽扫,又迈步走动起来。
走动归走动,可是神色巳没有适才那么泰然,那么安详,浓眉皱得深深地,似在察解某件难解的事儿!
就这么走着、走着,半响过后,他突又再度停步。
这回不是凝神倾听什么,而是神情震动,抬眼前视。
他目光投注处,是书房房门,如今,那两扇房门已然向内打开,门内一尺处,冷然站着一个头戴宽沿大帽的黑衣人。
未闻门声,也未闻任何其他声响,来人已站在房内,这黑衣人功力之高,该已骇人听闻了。
锦袍老者想必亦非常人,刹那间定过神来,一双巨目暴射寒芒,凝注那大帽阴影内,沉声发话:“尊驾何人,何故夜闯私宅?”
看不见黑衣人的表情,只听他冷冷说道:“此处可是折剑庄?”
锦袍老者道:“不错,此处正是折剑庄!”
黑衣人道;“谁是此庄主人?”
锦袍老者道:“老朽便是,尊驾有何教言?”
黑衣人的帽沿阴影下突射冷电,又问;“那么你便是武林八剑之首,‘巨灵剑客’武维扬了?”
锦袍老者道:“老朽正是武维扬,只是‘巨灵剑客’名号已多年不用了!”
黑衣人道;“为什么?”
锦袍老者武维扬道:“尊驾知道这是什么所在?”
这一问从何说起?
但,黑衣人没在意,道:“折剑庄!”
武维扬笑了笑,抬手一指壁上断剑,道:“请问尊驾,那是什么?”
黑衣人眼都没抬,道:“我早看见了,一柄断剑!”
武维扬道:“那么尊驾就该明白,老朽为何丢弃名号不用了!”
黑衣人道:“那是你的事,不管怎么说,你是武维扬应该不错!”
武维扬遭:“老朽没有否认。”
黑衣人道:“想不承认也不行!”
武维扬道:“姓名赐自父母,老朽没有不承认的理由。”
黑衣人道;“承认最好,我找对了!”
武维扬一怔说道:“尊驾找老朽何为?”
黑衣人道:“向你要点东西。”
武维扬笑道:“老朽虽称不上富有,但折剑庄也不算穷……”
黑衣人道冷然笑道:“你想左了。”
武维扬又复一怔,道:“那么尊驾要什么?”
黑衣人冷笑说道:“我要的这件东西,只怕你舍不得给。”
武维扬大笑说道:“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老朽向不吝啬,尊驾要什么,只管开口,咱们交个朋友!”
黑衣人道:“你很慷慨,但咱们这个朋友仍交不成!”
武维杨道:“莫非尊驾不愿下交……”
黑衣人道;“那倒不是!”
武维扬愕然说道:“那又为什么?”
黑衣人道:“没什么!”
武维扬道:“总该有个理由。”
黑衣人道:“理由,有!”
武维扬道:“什么?”
黑衣人帽沿阴影下暴闪冷电,道:“因为我要的是你项上那颗白头!”
武维扬霍然色变,刹那间恢复平静,道:“尊驾何人?”
黑衣人道:“你不配问!”
武维扬淡然说道:“要老朽项上这颗白头之人,当非无名之辈!”
黑衣人帽沿阴影内,冷电再闪,道:“你一定要问?”
“那是当然!”武维扬道:“要不然,头让人摘了,连摘头的是谁都不知道,那岂非天大笑话,太以说不过去了?”
“说得是!”黑衣人冷笑说道:“也难使你口服心服,死得瞑目……”
话锋微顿,缓缓接道:“慕容继承……”
武维扬浓眉一皱,喃喃一句:“慕容继承……?”
忽地神情一震,巨目暴睁:“尊驾与十绝书生慕容大侠,有何渊源?”
慕容继承道:“那是先父!”
武维扬神情再震,“哦”了一声,忙拱手陪笑:“原来慕容少侠,老朽失花色品种……”
面上倏又浮现一片惑然之色,接道:“尊驾果真是慕容少侠?”
慕容继承道:“怎么不对?”
武维扬道:“慕容大侠诛的是邪魔巨孽,除的是大奸大恶,武维扬生平虽不敢说侠业惊天动地,自比正人侠士,但却也毫无半点恶迹,慕容少侠怎竟……”
慕容继承冷笑道:“你不明白么?”
武维扬道:“老朽不明白,少侠指教!”
慕容继承道:“我自然会让你明白……”
话锋一顿,接道:“答我问话!你们武林八剑之中,谁先封退隐?”
武维扬道:“老朽三弟苍玄。”
慕容继承道:“另七人呢?”
武维扬道:“继苍三弟之后。”
慕容继承道:“当年武林八剑联侠江湖,鲜逢敌手,声名正盛,风头正健,为什么突然封剑息隐?”
武维扬道:“锋芒戒于太露,树大容易招风,急流勇退,见好就收……”
慕容继承冷然接口道:“这么说来,武林八剑倒是明智高人了!”
武维扬道:“老朽等不敢,无如,这是事实。”
慕容继承冷笑说道:“出诸自愿?”
武维扬脸色一变,道:“出诸自愿。”
慕容继承道:“只怕不是事实,也非自愿!”
武维扬神情一震,道:“少侠此言……”
慕容继承冷笑说道:“不难解释,你瞒不了我,最好据实答我所问,武林八剑为什么在声名正盛,风头正健之际,突然封剑息隐?”
武维扬脸色连变,默然不语。
须臾,突然苦笑说道:“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老朽适才说过,锋芒戒于太露,树大容易招风,这确是……”
慕容继承冷然说道:“武维扬,我再说一句,据实答我问话!”
“老朽句句实话!”武维扬道:“就因为老朽八兄弟声名太盛,风头太健,以致引人嫉妒,招来祸端,十九年前老朽八兄弟……”
慕容继承冷然截口道:“恐怕是你八兄弟自傲自大,太以目中无人吧!”
武维扬苦笑说道:“反正事情已成过去,毁誉褒贬,是非黑白,一任世情!”
慕容继承一声冷笑,道:“说下去!”
武维扬道:“十九年前,当老朽八兄弟行道鲁西之际,突然接到一封匿名柬贴,是由一名客栈伙计……”
慕容继承截口说道:“柬贴上写些什么?”
武维扬道:“邀约老朽八兄弟,一个月后在黄山始峰头,竞功较技,放手一搏,看看天下英雄翘楚到底谁属!”
慕容继承道:“你八人去了么?”
武维扬道:“有道是‘不是猛龙不过江’,又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老朽兄弟虽明知会无好会,必是一场艰苦搏斗,但老朽老朽兄弟也不是畏事之辈,岂有退缩之理?自然是如期赴约!”
慕容继承道:“必然是杀得风云变色,草木含悲!战况激烈,罕绝人寰!”
武维扬老脸一阵抽搐,悲惨苦笑,道:“哪里谈得上战?”
慕容继承道:“既谈不上战,那么是握手言和了?”
武维扬神色黯然,无力摇头,“也没有握手言和。”
慕容继承道:“那么是难分轩轾,秋色平分?”
武维扬巨目暴睁,随又敛态苦笑:“少侠这是何苦……”
慕容继承道:“那究竟是怎么结果?”
武维扬道:“老朽八兄弟联剑合手,没在那人手下走完三招……”
慕容继承冷笑说道:“原来如此,武林八剑自从结盟联剑,纵横武林,鲜逢敌手,而黄山始峰头,合你八人之力,竟难在一人手下走完三招,这委实令人难信!”
武维扬老脸再起抽搐,道:“没有完,他要老朽八兄弟立刻自毁兵刃,取消名号,就此退出武林,此后武林中不准再有八剑名号……”
慕容继承道;“你八人答应了么?”
武维扬道:“技不如人,夫复何言,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话锋微顿,悲惨一笑,接道:“其实,不用他说,老朽八兄弟也无脸再在江胡上行走了!”
慕容继承道:“所以你八人就封剑息隐了?”
武维扬道;“不错!”
慕容继承道:“为什么天下武林只知你八人封剑息隐,而不知你八人为的是黄山惨败,无颜再在江湖上行走呢?”
武维扬道:“事后那人曾严戒外泄黄山事,否则老朽八兄弟一个不留,倒非老朽八兄弟贪生怕死,实在也无脸再提。”
慕容继承道;“于是苍玄就第一个封剑息隐了!”
武维扬点头说道:“不错!”
慕容继承道:“那么你七人又为何没有立即履行诺言,迟了三年呢?”
武维扬道:“只因为老朽兄弟八人,尚有一桩大事未了!”
幕容继承道:“什么大事?”
武维扬道:“为一生死好友助拳!”
“为朋友,难得!”慕容继承道:“不管怎么说,你总不能不承认你七人未遵诺言!”
武维扬须发惧颤,默然不语。
慕容继承冷冷一笑道:“答我最后一问,那人是谁?”
武维扬显得有气无力,道:“令尊,十绝书生慕容大侠!”
幕容继承冷笑说道:“那么你八人败得并不冤枉,并不丢人!”
武维扬点头说道:“这也是老朽八兄弟唯一值得安慰之处,要不然老朽八兄弟会当场自绝,绝不会活着走下黄山!”
幕容继承道:“我问的问完了,你答的也答完了,现在你总该明白我为什么要来找你,要你那颗项上人头了吧?”
“老朽明白了!”武维扬淡然一笑却又突作惊人语:“但老朽八兄弟都不信那人是慕容大侠!”
幕容继承一怔道:“怎么说?”
武维扬道:“慕容大侠一代仁侠,宇内共尊,绝不是那种人!”
慕容继承道:“哪种人?”
武维扬道:“好名之人!”
慕容继承冷笑说道:“你忘了,先父曾嘱令你八人不可泄露黄山约斗之事,足见那次约斗之举根本与好名无关……”
“老朽没忘。”武维扬道:“但慕容大侠也非与人争长论短,较雌论雄之人!”
慕容继承冷笑说道:“你怎不说你八人太以骄狂,目中无人,气焰太盛?”
武维扬道:“老朽八兄弟当年声名极盛是实,却绝非少侠口中那太过骄狂,目中无人,气焰太盛之人!”
话锋徽顿,又遭:“何况老朽八兄弟所作所为皆侠义,没做过一件仰愧于天,俯作于人之事,令尊詹含全……”
慕容继承冷冷截口说道:“以你之见?”
武维扬道:“老朽不敢说!”
慕容继承道:“说说何妨?”
武维扬道:“老朽不敢妄加推测!”
慕容继承没再问,冷哼说道:“你别忘了,当年黄山约斗之事,除了你八人外,放眼武林,只有我知道,那人若非先父,我怎会知道?”
武维扬老脸抽搐,道:“这正是老朽不敢相信,而又不能不相信之处!”
慕容继承道:“你再想想吧,如今既是由我来找你八人,责问当年不履行诺言之罪,那人是先父,该已毋庸置疑了!”
这话不错,事实既由慕容继承出面问罪,那当年黄山约斗之人,不是十绝书生慕容岚还能是谁?
武维扬身形一阵颤抖,哑声说道:“既然如此,老朽不得不信,但老朽却仍有一事不明!”
摹容继承道:“什么事?”
武维扬道:“少侠既是慕容大侠后人,为何竟自甘坚认慕容大侠便是当年那不明是非、好名、好胜、好争,好斗之人?”
慕容继承目中冷电一闪,道:“这是事实,再说,我认为你八人是祸由自招,咎由自取,我不认为先父是不明是非,好争好胜之人!”
武维扬道:“那么少侠以为令尊当年做得对?”
慕容继承答得毫不犹豫:“当然,先父一生何曾做过错事?”
武维扬老脸抽搐,唇边浮现一丝悲惨苦笑,道:“少侠如这么想,老朽就无话可说了!”
慕容继承冷笑说道:“你以为你还能说些什么?”
武维扬苦笑摇头,说道:“未遵守诺言的是老朽,老朽还能说些什么?不过,老朽至今方知‘十绝’与‘九妙’并没有什么两样?”
慕容继承双眉一挑,道:“谁是‘九妙’?”
武维扬道:“‘九妙秀士’百里合!”
慕容继承道:“你拿他跟先父比什么?”
武维扬道:“‘十绝’、‘九妙’百年来并称宇内两大奇才!但‘九妙’声名始终在‘十绝’之下,武林尊‘十绝’,而惧‘九妙’……”
望了慕容继承一眼,接道:“少侠可知为什么‘九妙’声名始终在‘十绝’之下,天下武林为什么尊‘十绝’,而惧‘九妙’么?”
慕容继承道:“我不知道!”
武维扬道:“那是因为‘九妙’行事偏激,生性冷酷、狂傲……”
“住口!”慕容继承震怒冷喝,道:“匹夫,你死到临头,还敢渎冒先父!”
“老朽不敢!”武维扬神态平静,淡淡说道:“无奈‘十绝’作为令人失望,老朽不得不这么想。”
慕容继承双目暴射杀机,怒笑说道:“匹夫,你是自取速死!”
武维扬泰然说道:“老朽自知难以幸免,但这心底里的话,却不能不说,尤其当着他‘十绝’的后人,老杆是有鲠在喉,不吐不快!”
慕容继承嘴角噙着一丝冷酷的笑意:“还有什么,你就尽情地吐吧!”
满含杀机的目光凝注白发苍苍的巨灵剑客,缓缓抬起右掌。
武维扬老脸上一派安详,道:“老朽要说的已经说了,少侠请动手吧!”
慕容继承俊面突现狐疑之色,道;“你不打算动手抗拒?”
武维扬淡笑说道:“剑已折,身已隐,还动的什么手?”
慕容继承冷笑说道:“人到了临死的时候,没有不挣扎以图苟免的!”
武维扬道:“老朽也有自知之明,生机已泯,希望渺茫,何必再多此一举?”
慕容继承大笑说道:“这才是真话,谅你也不敢!”
笑声中,扬掌就要劈下。
蓦地里,一缕指风破空射至,电袭“凤眼”,背后有人说道,“尊驾手下留人!”
慕容继承心头猛震,沉腕收掌,身形电飘横移,霍然旋身,目光投注,不由心头又是猛地-震。
那书房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个长髯黑衣老者,长眉微挑,巨目中冷电闪烁,威态慑人!
凭他一身功力,来人欺近身后丈内而茫然无觉,这黑衣老者修为不言可知,慕容继承霍然发话:“阁下何人?”
长髯黑衣老者尚未答言。
武维扬突然抢前一步,恭谨施礼:“原来是古大侠,武维扬这厢有礼……”
慕容继承闻言一怔,急道:“尊驾姓古……”
长髯黑衣老者点头说道:“不错,老朽姓古,古寒月!”
慕容继承神情狂震,为之呆住,良久方抬头盯注:“你是何人,敢冒充铁面神驼古……”
长髯黑衣老者道;“冒充?阁下认识古寒月?”
幕容继承道:“岂只认识?更知古大侠十九年前业已故世……”
长髯黑衣老者长眉微轩,目射寒芒道:“阁下听谁说的?”
慕容继承道:“不必听谁说,我知道!”
长髯黑衣老者笑道:“如今古寒月可是好好地站在阁下面前。”
慕容继承目光紧紧凝注,道:“这么说来,古大侠未曾遇害?”
长髯黑衣老者道:“老朽命大!”
慕容继承道:“据我所知,古大侠曾惨遭挖目断腿,阁下却……”
长髯黑衣老者目中寒芒一闪,道:“阁下知道得不少,请看!”翻腕撩起黑衣下摆。
入目下摆底下,不但慕容继承霍然色变,再度怔往,便是武维扬也惊骇莫名,目蹬口呆,作声不得。
哪里是两条腿!分明是两根木桩!
半响,慕容继承才定过神来,双目含泪,颤声说道:“那么,阁下双目及背上驼峰又怎么说?”
长髯黑衣老者放下长衫下摆,道:“老朽不愿说,阁下也不必知道那么多,现在该老朽发问,阁下何人?怎么古寒月十九年前遭遇……”
慕容继承听若无闻,目光凝注,颤声说道:“这么说来,尊驾真是古大侠!”
长髯黑衣老者笑道:“老朽深信,武林中,没有哪个敢冒充古寒月!”
慕容继承再也难忍满眶热泪,悲喜不胜,突然跪倒。
长髯黑衣老者一惊,身形电飘,沉声发问:“阁下何人,这是……”
慕容继承泪流满面,颤声说道:“古叔,小侄慕容继承!”
长髯老者神情狂震,须发俱颤,巨目暴睁:“你是,你是……?”
慕容继承道:“小侄慕容继……”
未待说完,长髯黑衣老者亦自魁伟身形一矮,砰然跪下。
四手紧执,辛酸热泪泉涌,泪眼相望,张口无言。
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如今,是到了伤心处了,既悲又喜,喜的成份该比悲的多。
虽然是唱做俱佳的-场戏,古寒月可也确是真情流露,这真情,已忍了多日,适才有几度险些就忍不住了。
当然,慕容继承更加不必说。
天下唯有真情最为感人,十九年生死隔离,音讯渺茫,猝然相逢,怎不悲喜不胜,惊喜真名?
虽亲骨肉也不过如此,此情此景,直看得那暂充配角的巨灵剑客武维扬也不禁须发颤动,老泪纵横。
良久,古寒月方心颤、手颤、声哑的憋出一句:“幼主岂非要折煞老奴,快快请起!”
慕容继承流泪说道:“恩叔佐先父十余年,辛劳不辞,艰险不避,十九年前更为我慕容一家奋不顾身,置生死于度外,独斗群凶,身受挖目断腿之残,此恩此义,小侄虽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十九年间隔,迄未拜省,粹然相逢,恩叔理应受小侄一拜!”
古寒月琉泪泗流,道:“幼主何出此言,恩主对老奴之恩德,又岂是老奴这区区绵博心力所能报答万一的……”
话锋微顿,摇头悲叹,接道:“天可怜老奴还能见到幼主,主母安好?”
慕容继承道:“多谢恩叔,家母尚称安好!”
古寒月道:“主母现在何处?”
慕容继承道:“现在小侄义父处。”
古寒月一怔道:“莫非十九年前便是……”
慕容继承道:“十九年前,家母及小侄正是为他老人家所救!”
古寒月道:“那么幼主这身武学……”
慕容继承道:“他老人家也是小侄投业恩师!”
古寒月点头说道:“大恩大德,应图后报,这位老人家是……”
慕容继承道:“他老人家一再严谕小侄,无论何时何地,对任何人,均不得说出他老人家名讳,恩叔自应例外……”
突然想起在场还有外人,立即改口说道:“不过须待离开此间后,才能禀告!”
古寒月点点头,没有再问。
慕容继承望了武维扬一眼,收回目光,将身站起道:“恩叔请起,容小侄了断此间事后再说!”
古寒月哦了一声,撑身起立道:“老奴正感诧异,武大侠半生侠义,如今又封剑息隐多年,幼主因何半夜来此,要对武大侠……”
慕容继承一怔说道:“怎么,恩叔不知道这件事?”
古寒月故作糊涂,道:“什么事?”
慕容继承遂将十九年前,黄山约斗事说了一遍。
话完,古寒月皱眉说道:“幼主这是听谁说的?”
慕容继承道:“小侄义父他老人家。”
古寒月道:“幼主可曾问过主母?”
慕容继承道:“当时她老人家也在座。”
古寒月一怔,两道长眉皱得更深,道:“那位老人家是怎么知道的?”
慕容继承道:“这个小侄就不知道了!”
古寒月摇头说道:“老奴不明白……”
慕春继承道:“恩叔不明白什么?”
占寒月道:“据老奴所知,恩主那时候正在唐努乌梁海追诛雪衣八魔,老奴也寸步不离地追随在左右……”
慕容继承一怔说道:“恩叔是说……”
古寒月道:“恩主一个人绝不可能分身两处,何况两处相距千里之遥!”
慕容继承又一怔,道:“恩叔一直跟先父在一起?”
古寒月道:“那十多年中,老奴未离恩主左右一步!”
慕容继承道:“恩叔的意思,是……”
古寒月道;“老奴不敢妄加推断,不过,老奴却敢断言,当年黄山约斗武林八剑之人,绝非恩主!”
慕容继承想了一想,道:“那期间家每可也一直跟随先父一起?”
古寒月点头说道:“不错,那时除了主母外,还有恩主至友仲孙大侠伉俪!”
慕容继承道:“既然家母也一直跟先父在一起,那么,家母也应知道,当年黄山约斗武林八剑之人是不是先父了?”
古寒月道:“是的,主母应该知道。”
慕容继承道:“那么,在义父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家母也在座,为什么她老人家始终没有说话,更没有否认?”
古寒月皱眉说道:“这……这使老奴百思莫解!”
慕容继承略一沉吟,脸色一寒,突然挑眉说道:“恩叔,小侄以为这件事不会错!”
古寒月道:“幼主是说……”
慕容继承道:“那人应是先父,没有错!”
古寒月道;“幼主,老奴追随了恩主多年,深知恩主的为人,恩主一代仁侠,顶天立地,盖世奇男……”
慕容继承道:“小侄以为,家母该不会陷先父于不义!”
这话不错!
古寒月一怔,哑口无语,半响方道:“老奴仍认为此事大有蹊跷!”
慕容继承双眉微挑,道:“恩叔仍然怀疑?”
古寒月道:“正是!”
慕容继承道:“以恩叔之见?”
古寒月道:“可否稍缓时日,容老奴设法查明真相后再说。”
慕容继承道:“恩叔原谅,这恐怕不行!”
古寒月长眉微轩,道:“幼主不许老奴查明此事?”
“小侄不敢!”慕容继承道:“只因义父他老人家当着家母面前言谕小侄,务必在短期内完成此事,不许有丝毫耽误!”
古寒月长眉一皱,道:“幼主这‘完成’二字……”
慕容继承双目闪射杀机,道:“将武林八剑除三湘一剑苍玄外,七条性命一条不……”
古寒月长眉皱得更深,道:“老奴明白了……”话锋微顿,接道:“幼主真要这么做?”
慕容继承挑眉说道:“师命难违,先父令谕也不容人不遵。”
古寒月道:“一定不能等老奴查明真相?”
幕容继承道:“真相明确,恩叔何用再查?”
古寒月默然不语,半响方又道:“恐怕老奴是无法劝阻幼主的了!”
幕容继承道:“事关先父威信,小侄师命在身,恩叔怎好让小侄为难?”
古寒月巨芒连闪,略一沉吟,点头叹道:“既然如此,老奴不再多说,幼主请动手吧,不过,老奴最后一言提醒,幼主后日一定会懊悔的!”
“多谢恩叔成全!”幕容继承一脸煞气,大笑说道:“为维护先父威信,为奉行家师令谕,小侄虽头断血流,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恩叔放心,小侄绝不懊悔!”
古寒月连皱长眉,没答腔,转向武维扬道:“古寒月为人奴仆,有心无力,负咎良深,深感愧对故人,武老大知我,必能谅我!”
武维扬泰然一笑道:“这是什么话,别说事不关古大侠,就是古大侠向武维扬要这条老命,武维扬也绝无怨言,立即双手奉上!”
古寒月满面歉然,随又转向慕容继承道:“在此,老奴有个不请之请,万请幼主俯允!”
慕容继承微躬身形,恭谨说道:“恩叔请说,只要小侄做得到,莫不遵命!”
古寒月道:“连武老大在内,除了恩主昔年血仇,或巨凶大恶,万请幼主能手下留三分,留人全尸!”
慕容继承道:“这个不在家师令谕限定之内,小侄遵命!”
古寒月躬身说道:“多谢幼主赏脸,老奴暂且告退,外间恭候!”
望了武维扬一眼,低头一叹,转身走出去。
显然,他是不忍站在这儿,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幼主行凶,看着故人被杀,死得无辜,死得冤屈。
古寒月行出书房,慕容继承立刻抬起右掌:“武维扬,你还有什么话说?”
武维扬道:“老朽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只借用古大侠一句话,少侠日后必有懊悔的一天,不过,到那时,懊悔已经来不及了!”
慕容继承冷笑说道:“是么,我的话,刚才你也应听得清清楚楚,为维护先父威信,为奉行家师令谕,我不惜一切!”
武维扬笑道:“那么,少侠还等什么,请动手吧!”泰然,安详,闭上双目。
慕容继承目中杀机突现,冷哼一声,虚空出掌。
武维扬身形一阵剧颤,砰然倒地,寂然不动。
可怜一代豪侠,武林八剑之首,虽已封剑息隐多年,到头来仍难免死在别人掌下,而且死得这么冤枉。
看来,武林中事,是够悲惨不平的,虽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有时仍然逃不过杀身之祸。
慕容继承缓缓沉腕收掌,目光投注,毫无一丝不忍之色,嘴角反泛起一丝冷酷笑意,飘身出了书房。
铁面神驼古寒月,远远地站在蜿蜒画廊尽头,望了射落在面前的慕容继承一眼,低声地说道:“完了?”
慕容继承神色有点不安,但这不安既短暂又轻微,刹那间又是一没事人儿般神色,淡淡说道:“完了!”
古寒月一袭黑衣无风自动,须发俱颤,老脸抽搐,缓缓低下头去,半晌抬起头来,呆呆说道:“走吧?”
慕容继承道:“走吧!”
古寒月默然不语,呆思片刻,突然腾身而起,直射夜空。
慕容继承眼着腾身,追随而去。
折剑庄内,顿时又回复一片寂静、空荡!
只是如今这寂静、空荡之中,又增添了悲惨气息。
全庄漆黑,唯有武维扬的那间书房中,灯光犹透。
看来,全庄仍在熟睡中。
但,蓦地,怪事顿生!
武维扬被害卧尸的那间书房中,灯火无故自灭,折剑庄唯一的一处灯光也没有了,显得更黑。
这是怎么回事儿?
是门未关,风吹熄了桌上灯火?还是……?
这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