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二奶奶这间香闺那可是没话说,数遍张家口也找不到第二处像这么豪华,这么香的。
没瞧见金百万,屋里只金二奶奶一个。
瞧瞧,香冷金猊,被翻红浪,一对发亮的铜钩钩着纱帐,床头儿绣花枕一对,要多动人有多动人,想想每天晚上,可真让人为这位一朵花儿似的金二奶奶叫屈可惜。
怎么着金二奶奶枕畔也不该是那么一颗脑袋。
老天爷可真会作弄人。
真的,连金二奶奶心里都直抱怨,平日里还好点儿,今儿晚上这种抱怨就更强烈,就跟块大石头丢进了本就不太平静的湖心似的,那就不能叫涟漪了,浪涛一个比一个高。
金二奶奶人也累了,坐在妆台前面对着大镜子,就那么没精打采,连抬手拔簪都懒。
慢慢的抬手摸了摸脸,她打心底叹了口气。
命啊!怎么这么薄,廿多年了,今儿晚上头一回碰上,却只是那么一会儿,以后不知道还见着见不着了。
对了,他不是说要来拿四百两银子的么?唉!不会,人家哪看得上这四百两。
金二奶奶突然目光一直,一双凤目睁得老大。她看见他了,在镜子里,一点不错,真的是他。
真是啊,心里想什么眼前就会现什么,可知想得有多么厉害,这样下去非害相思病不可。
“二奶奶,恕我打扰。”
咦?背后怎么还有话声,难不成耳朵也……
金二奶奶霍地转过了身,天!不是眼花,不是耳错,真是他,就站在窗前。
金二奶奶一阵难言的惊喜站了起来,一颗心不用提跳得有多厉害了,她想说话,可是说不出来。
“二奶奶别见怪。”
“不。”终于冲口说了一声,说完了脸好烫,怎么“不”,这是自己的香闺,怎么能随便让别的男人闯进来?
她知道不该说,可是她并不后悔,一点也不,这不是老天爷可怜么,喜都来不及,怎么会后悔?
“你,你坐。”二奶奶红着脸,好不自在地低低说了一句。
“谢谢二奶奶。”他没客气,走过来坐在不远处一张椅子上。
“二奶奶也请坐。”
二奶奶想坐却没坐下,她道:“我去给你拿银子去。”
他笑了:“二奶奶别误会,我不是为区区四百两银子来的。”
瞧!没错吧,人家哪会把微不足道的这四百两银子看在眼里。
他不是为四百两银子来的,那是为……
二奶奶的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接着说道:“我来跟二奶奶打听两个人。”
金二奶奶听的一怔,讶然抬眼,道:“你……你要跟我打听两个人?”
他道:“是的,还请二奶奶帮个忙。”
金二奶奶心里禁不住有点失望,她沉默了一下道:“你要跟我打听谁?”
他道:“二奶奶可知道赵麻子跟丁秃瓢儿?”
金二奶奶道:“知道啊,你要打听他们两个……”
“不。”他道:“我要打听的是被他两个卖到绿云班的一个姑娘。”
金二奶奶“哦”地一声道:“你要打听的是那被他们俩卖到绿云班的一个姑娘?是哪一个啊?”
他目光一凝道:“听二奶奶的口气,似乎他们俩经常往绿云班里卖人?”
金二奶奶道:“这个……对了,你怎么不去问他们俩……”
他道:“我问过他们俩了,他们俩也已经承认把我要找的这位姑娘卖进了绿云班,可是后来绿云班散了,他们俩不知道我要找的这位姑娘现在在什么地方。”
金二奶奶道:“那么你怎么跑来问我?”
他道:“他们俩告诉我,二奶奶当日在绿云班待过。”
金二奶奶红着脸低下了头,低声羞语的道:“是的,我以前是在绿云班待过,我是这么个出身。”
他道:“二奶奶,看人要看后半截,这种出身并不丢人。”
金二奶奶猛然抬起了眼道:“真的?你,你不会轻看我?”
他道:“那怎么会,侠女轻常出风尘,风尘之中也有奇女子。”
金二奶奶看了看他道:“谢谢你,你打听的这位姑娘姓什么,叫什么?”
他道:“姓解、叫秀姑,二奶奶知道么?”
金二奶奶凤目一睁,讶然道:“原来你打听的是秀姑啊……”
他忙道:“二奶奶见过她?”
金二奶奶道:“何止见过,她进了绿云班后跟我最要好,我们俩跟姐妹似的,你不知道,秀姑好可怜,你不知道,她……”目光忽地一凝,道:“对了,我还没问你呢,你是她的什么人,找她干什么?”
他道:“不瞒二奶奶,我是她的邻居,自小跟她一块儿长大的,在我们那儿,我是个孤儿,她爹把我看得跟自己的儿子一样……”
金二奶奶忽然说道:“你是不是姓费?”
他一怔道:“不错,我是姓费,难不成秀姑……”
金二奶奶娇靥上的神色忽然变了,变得让人难以言喻,她缓缓说道:“她跟我提过,她说你是个孤儿,自小受她爹照顾,她爹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而你却是个没良心的人,要不是你,她不会离家,也不会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姓费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抽搐,道:“二奶奶,这是一个误会。”
金二奶奶道:“是么?秀姑冤枉了你?我从她的话里,可以听出她对你的感情,一个女人沦落到那种地方,那是女人之中最悲惨的,要是为个男人沦落那种地方,那更是这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我是个女人,我知道这种感受。”
姓费的脸上又掠过了一丝抽搐,道:“金二奶奶,我是个孤儿,自小在秀姑的爹照顾下长大,他把我当亲生的儿子,我也把他当成生身之父,我们之间的感情就是亲父子也比不上。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把他的家跟他的女儿都交给我,这我不是不明白,可是我不愿意一辈子待在葫芦沟里种庄稼、打猎,我只有咬着牙离开了他们,我想到外头闯一闯,过个三年五载等有点成就后再回来奉养老人家。我走的时候,老人家跟秀姑都没说什么,我知道他们心里够难受,够失望的,我没跟秀姑说什么,秀姑也没跟我说什么,我一直把秀姑当成我的妹妹,根本没留意她对我的感情……”
金二奶奶道:“就因为这,她说你没良心。”
姓费的摇摇头道:“我在外头混得不怎么好,在一般人眼里,我是个响马……”
金二奶奶吓了一跳,轻叫说道:“响马?”
姓费的道:“是的,响马。江湖上有人要杀我,官府到处捉拿我,我不敢回去,我怕连累了他们,我人没回去,可是消息会传回去,葫芦沟经常有驼队经过,那些人整天在江湖上跑,跟包打听似的,什么都知道,他们自然会谈起江湖上出了个大响马,这是第二样让他们伤心失望的……”
金二奶奶要说话……
姓费的已然接着说道:“有一年,我救了一个女人,她无家可归,我把她安置在我住的地方,她感恩图报,要跟我,我不能为这要她,没答应。我时常出门,她一直住在我那儿,把她自己当成了我的人。那一年大卅儿晚上我赶回去过年,进门就看见有个人抓着她要污辱她,我赶过去伸手抓起了那个人,那个人心口已插了一把刀,那是我的刀,就在这时候,进来了几个捕快,人抓在我手里,心又插着我的刀,试问,我还有什么话好说……”
金二奶奶忙插嘴问道:“她……那个女的难道没说……”
姓费的淡然笑笑道:“金二奶奶,我是个响马,人抓在我手里,心口又插着我的对,即使她告诉那几个捕快人不是我杀的,谁肯信?何况她根本没吭气儿。”
金二奶奶听得一怔道:“怎么说?她没吭气儿?”
姓费的道:“二奶奶,害你的人会帮你说话么?”
金二奶奶猛然睁大了一双凤目,道:“她害你?这怎么会,你不是救过她么?”
姓费的道:“二奶奶,这是江湖上的仇怨,你不会懂的,这打始至终根本就是个圈套,除了用这种方法,他们根本没办法奈何我。我吃了官司,判了死刑,他们满意了。”
金二奶奶道:“你跟那几个捕快走了?”
姓费的微一点头道:“不错,我跟那几个捕快走了,一句话都没说。”
金二奶奶道:“你,你怎么这么傻,既然明知道是她设的圈套害你,你为什么不说话?”
姓费的淡然一笑道:“二奶奶,人抓在我手里,那人心口上插的又是我的刀,尤其我是个官府到处缉拿的响马,谁会相信我,即使那几个捕快相信我,他们也不会放了我这个响马是不是?何况她跟那几个捕快事先已经勾搭好了。”
金二奶奶道:“她跟那几个捕快事先已经勾搭好了,你怎么知道?”
姓费的道:“要不然官府不会知道我住在哪儿,更不会来得那么巧,我前脚进门,他们后脚就到了。”
金二奶奶道:“你既然这么明白,为什么还跟那几个捕快走,你会武,为什么不反抗?”
姓费的淡淡地笑了笑道:“二奶奶,有些事一时是说不清楚的。”
金二奶奶道:“这有什么说不清楚的?”
姓费的没答话,径自转移话锋道:“这消息传到了葫芦沟,这是第二件让他们伤心失望的事。老人家气得生了病,没多久就去世了。最伤心的是秀姑,她料理了老人家的后事之后,跟着赵麻子跟丁秃瓢儿的驼队离开了葫芦沟。就为这,秀姑说我没良心。”
金二奶奶道:“真是这么样?”
姓费的道:“这些话是我说的,信不信还在二奶奶。”
金二奶奶沉默了一下,看了他一眼道:“真要是这样的话,秀姑的确是误会了,这不能怪你。”
姓费的道:“谢谢二奶奶。”
金二奶奶道:“那么你现在找秀姑是……”
姓费的道:“我欠解家很多,秀姑要是过的很好,我可以不管她,可是现在………我不能不找着她。”
“对。”金二奶奶点了点头道:“找着她也可以跟她解释一下。”
姓费的微一摇头道:“我倒没这个意思,解家之有今天,我也有责任,当初我要不离开葫芦沟,也就不会有这种事了,无论如何我要找到她,还请二奶奶帮我个忙。”
金二奶奶道:“我只知道班子散的时候,我跟了我的老爷子,秀姑跟着绿云走了。”
姓费的神情一震道:“怎么说,秀站跟绿云走了?到哪儿去了?”
金二奶奶道:“我记得听绿云说要到京里去,是不是真到京里去了我就不清楚了。”
姓费的满脸诧异之色道:“她怎么会跟绿云走了,难不成绿云知道……”
金二奶奶道:“你说什么,绿云知道什么?”
姓费的道:“二奶奶,绿云就是当年害我的那个女人。”
金二奶奶一怔,差点没叫出声来,她诧异欲绝地道:“怎么说,绿云就是当年害你的那个女人?这,这怎么那么巧,你要跟我打听的另一个就是绿云?”
姓费的点了点头道:“是的,二奶奶,就是她。”
金二奶奶怔住了,一时没再说话。
姓费的忽然站了起来,一抱拳道:“我要告辞了,谢谢二奶奶,那四百两银子就算我谢二奶奶了,虽然在二奶奶眼里四百两银子不够一局豪赌,跟金老的财产比更是九牛一毛,可是那是我一点心意,等我上京找到秀姑之后,我会再重谢二奶奶。”话落,他转身往后窗行去。
就在这时候,金二奶奶定过了神,忽然扬手叫道:“你等等。”
姓费的停步转身道:“二奶奶还有什么事儿么?”
金二奶奶娇靥红了一红,迟疑了一下道:“我帮了你的忙,你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
姓费的脸上掠过一丝讶异之色,道:“二奶奶只管说就是,只要我做得到,我一定效劳。”
金二奶奶低下了头,红晕泛上了雪白的耳根,那模样儿好动人,她低低说道:“我,我想让你带我走。”
姓费的为之一怔,道:“二奶奶怎么说?”
金二奶奶一颗乌云臻首垂得更低了,话声也更低了:“我想让你带我走。”
姓费的讶然说道:“二奶奶这是……二奶奶要到哪儿去?”
金二奶奶道:“你到哪儿去我就到哪儿去,我愿意跟着你。”
姓费的神情震动了一下,诧异欲绝,道:“二奶奶这是为什么?”
金二奶奶道:“你不要问,这还用问,我愿意跟你,只你不嫌我……”
姓费的道:“二奶奶,你是个有夫之妇……”
金二奶奶道:“我知道,可是那只是名义上,你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只知道算他的钱,关心他的财产,有我跟没我没什么两样,你看看,到现在他还在他的书房里拨算盘子儿呢,他想的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打算,都有她的理想,我打十几岁的时候就憧憬着将来嫁个什么样的丈夫,过什么样的日子,可是命运弄人,我先沦落风尘,继而又跟了金百万,一直到今天才让我碰见你,我不能再错过,所以我只有厚颜求你带我走。”
姓费的这当儿已趋于平静,道:“二奶奶,金老家大业大,人称百万,你吃好的,穿好的,而我却是个杀人越狱,官府缉拿,江湖仇人甚多的响马……”
金二奶奶道:“我知道,我要爱虚华,贪享受,我不会厚着脸皮求你带我走,我吃的好,穿的也好,可是这种日子我受不了,我不管你是干什么的,我愿意,哪怕只让我跟你一天……”
姓费的皱了皱眉,旋即正色说道:“二奶奶看得起我,我感激,一个人追求自己的理想也不是罪恶,可是我不能带二奶奶走……”
金二奶奶猛然抬起了头,凤目圆睁,娇靥上还带三分红晕,道:“你,你不愿意……”
姓费的道:“二奶奶,不是不愿意,是不能,这跟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道理一样,二奶奶,这是你的家,你是金百万的人,你要是不愿意跟他,当初你就不该让他为你赎身,他那你从火坑里拉出来,对你有恩,你不能这样对他,二奶奶你今天有这种念头,那是你一时的冲动,将来你会后悔,你会愧疚,我不能让你的良心一辈子不安,二奶奶,心是拿心换来的,只要你拿真心对金百万,总有一天他会关心你的,二奶奶,你可以冷静下来照我的话去做做试试。”
金二奶奶脸色白了,缓缓低下头去。
姓费的道:“二奶奶,今天我要带你走,将来你会恨我,二奶奶你也不能为一时冲动落个愧疚一辈子。二奶奶,你照着我的话去做做试试,将来咱们还会有见面的一天,到那时候你会感激我。”
只听一阵沉重的步履声传了过来。
姓费的道:“二奶奶,他来了,男人家有男人家的事,他要不这样哪来这么多财产,他一定有他的长处,相信他并不是那种完全冷落娇妻的人,有时候你也该多谅解他,最好别让他看见我在这儿,我告辞了。”他从后窗穿了出去,消失在窗外的夜色里。
金二奶奶猛然抬起了头,脸色好苍白,一双目光中所包含的令人难以言喻。
赵麻子跟丁秃瓢儿的那座大宅院坐落在一条胡同里,在街灯的照耀下,胡同口站着两个挎着腰刀的衙门差役。
胡同口对街这一边站满了人,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几个人想过去看看,可是衙门里两个差役在胡同口守着,过不去。
人丛里站着个长得跟猴儿似的半大小子,他不像别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他站在人丛里,一双既圆又大的眼珠子直转,听听这个说的,又听听那个说的。
忽然,他身边多了个人,一个大马猴似的瘦老头儿,他看了瘦老头儿一眼,瘦老头儿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半大小子没说话,转身要走。
瘦老头儿伸手拦住了他,一双锐利目光往半大小子身右瞟了过去。
半大小子倒转头跟着瘦老头儿的目光望了过去。
他身右不远处,站着一位大姑娘,一身大红的劲装,外罩黑色风氅,一块黑纱包着头,人美得跟朵花儿似的。
半大小子抬手抓了抓头,又把目光转了回来。
瘦老头儿脸上没表情。
半大小子皱了皱眉,站着没再动。
过了一会儿,那美得跟朵花儿似的大姑娘头一低往外行去。
瘦老头儿转身走出了人丛,半大小子忙跟了出去,低低说道:“师父,一点儿都没了么?”
瘦老头儿冷冷说道:“有,烂衣裳,破裤子,外带几个夜壶,你要么?”
半大小子道:“好干净,是他么?”
瘦老头儿道:“看手法除了他该没别人。”
半大小子道:“他可真懂规矩啊,把人全放倒了不说,还捞得一点儿不剩,也不给别人留点。”
瘦老头儿道:“要财不伤命,伤命不要财,这里头恐怕有什么内情,不然不会这样,可惜咱们跟丢了他,要不然咱们多少能知道点儿。”
半大小子道:“您看他是不是故意露这么一手,给那些狗腿子看的?”
瘦老头儿摇头说道:“不会。他没留名儿,我不在这儿不说,我在这儿,这种事儿居然等闹出来了才知道,这个人可算丢大了。”
半大小子一咧嘴道:“您别生气了,徒弟孝敬您一顿吃喝。”他一翻腕,手里多了个鼓鼓的皮口袋,看样子沉甸甸的。
瘦老头儿眼一瞪道:“哪儿摸来的?”
半大小子嘿嘿一笑道:“站在人堆里光听人说话有什么意思?”
瘦老头儿哼哼一笑道:“我白跑了一趟,你却没空手啊!”劈手一把把那个皮口袋抓了过去,刚要解绳,忽一凝神道:“猴儿,快。”
他闪身往前扑去,快得像一溜烟。
半大小子一晃双肩跟了过去,脚底下也不慢。
老少俩扑到了一条胡同,只听胡同里传出一个带笑的说话声:“姑娘,你就认命吧,你这两套只能在床上使。”
瘦老头儿一巴掌拍在半大小子的后脑勺上,半大小子脚下一个跄踉,人跌跌撞撞的进了胡同,叫道:“留神,靠边儿,往里让,撞死了不管偿命。”
胡同里有三条黑影,一个在中间,两个在两头儿,说着说着,砰然一声,站在这头儿的这一个让他撞个正着,“哎哟”一声爬下了,摔了个狗啃泥,胡同里太黑,看不清楚,摔得怎么样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恐怕不轻,因为那人没站起来。
半大小子撞了人还有理,一跺脚道:“看看,叫你留神靠边儿往里让,你偏不听,撞着了吧!”
只听一声冷哼从胡同外传了过来。
半大小子“哎哟”一声叫道:“我的妈呀,我爹追到了。”撒腿就跑,又叫道:“留神靠边儿往里让,已经撞着一个了。”
他这人也怪,中间有一个他不撞,却绕过中间那个往站在那头那个撞击,还挺快,砰然一响,闷哼一声,又撞上了,那人让他撞了个仰八叉,也没站起来,他可不管那么多,从那人身上踩过去一溜烟般没了影儿。
中间那位站在那儿怔住了。
身边刮起了一阵微风,一个苍老话声响了起来:“姑娘可曾看见个半大小子从这儿跑过去?”
听话声,人是上了年纪,人上了年纪眼神儿还挺好,这么黑的胡同,居然能看出是位姑娘。
大姑娘一定神,忙摇头说道:“没有,没看见。”
只听一声轻笑从左边黑忽忽的屋脊上传了下来:“行了,老爷子,人家姑娘不是没良心的人。”
人影一闪,半大小子落在了大姑娘身边,两头指了指道:“老爷子,您吩咐吧,这两个色胆包天的家伙怎么办?”
瘦老头儿道:“往里去点儿不是有条大阴沟么?”
半大小子一咧嘴,笑道:“好主意,让他俩喝点儿去。”
一手一个,提着那两个往里跑了,不过一转眼工夫,他又跑了回来,瘦老头儿道:“猴儿,我忘了交待你一件事儿。”
半大小子一咧嘴,笑道:“您放心,我没忘,那俩身上没什么油水,只有几块银子,够咱爷儿俩喝一顿的。”
瘦老头儿道:“好小子。”
半大小子道:“您夸奖,不看看是谁的徒弟。”
瘦老头儿“呸”了一声。
大姑娘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这时候说了话:“谢谢您二位。”
瘦老头儿道:“别‘卸’了,我这身老骨头再‘卸’就零散了,刚才在人堆里我就瞧见他们俩盯上你了,看你一身打扮像是江湖道上的,可没想到你连他俩都应付不了。”
大姑娘的娇靥一定很红,也一定更美更动人了,只听她道:“老人家,我只能算半个江湖人。”
“半个江湖人?”瘦老头儿道:“新鲜,我还是头一回听见,姑娘,这话怎么说?”
大姑娘道:“老人家,我家是做生意的。”
瘦老头儿道:“那怎么叫半个江湖人?”
大姑娘道:“我家做的是皮货、药材生意,经常在关外路上跑,经常跟江湖人物接触。”
瘦老头儿“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张家口做这种生意的数得出来……”
大姑娘道:“不,老人家,我从承德来。”
瘦老头儿又“哦”了一声道:“承德,我有个朋友也在承德一家商行里帮人做皮货、药材生意,多少年不见了。”
大姑娘道:“老人家,是哪家商行?”
瘦老头儿笑了一声道:“你这一问倒把我问住了,让我想想,好像是什么裕,嗯,对了,裕记商行,姑娘知道这一家么?”
大姑娘道:“知道,老人家这位朋友是……”
瘦老头儿道:“他姓巴……”
大姑娘道:“大名两个字是‘去病’,外号病尉迟?”
瘦老头儿一怔道:“姑娘认识……”
大姑娘道:“不瞒老人家说,裕记商行是我家开的,您这位朋友,我叫他一声大爷。”
瘦老头儿哦地一声道:“姑娘姓骆?”
大姑娘道:“老人家,我叫骆明珠。”
瘦老头儿哦地两声道:“那不外,那不外,你那个大爷,他得叫我一声老哥哥。”
姑娘骆明珠道:“那么我也得叫您一声大爷。”
瘦老头儿乐了,笑着说道:“好,好,叫,叫,你不会吃亏。”
半大小子眨眨眼道:“师父,看样子我得叫这位一声姐姐。”
瘦老头儿一点头道:“对,该,你小子机灵,你这是沾你巴叔的光,要不然你小子一辈子也别想有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姐姐。”
半大小子也乐了,道:“真让您说着了,跟您这么多年,我做梦也不敢梦这么一位姐姐,明儿个我得到庙里烧烧香,好好儿磕几个头去。”
骆明珠道:“别这么说,兄弟,我能有你这么一个兄弟,该我高兴。”
半大小子一咧嘴道:“扯旗儿道儿上的,有我这么一个兄弟,可光彩不到哪里去,姐姐往后的麻烦可就大着呢。”
骆明珠忍不住笑了,道:“别这么说,兄弟,我知道老人家是位风尘异人。”
瘦老头儿道:“孩子,我姓孙,叫孙震天,听你巴大爷说过么?”
骆明珠美目一睁,惊声说道:“你就是扯旗儿道儿上的头一位‘齐天大圣’……”
孙震天点头说道:“对了,那就是我,扯旗儿道儿上的头一位,我不敢当,不过扯旗儿道儿上我的辈份最高,我那一辈的,我是硕果仅存的一个。”
半大小子道:“那还是算头的一位,又不是外人,干吗这么客气,您就当了吧,您当了我也沾光,我的辈份仅次于您,现在江湖道上的扯旗儿,都得叫我一声叔叔了。”
瘦老头儿一指半大小子道:“孩子,你这个兄弟自小没爹没娘,我看他是块材料,收了他当徒弟,他跟着我姓孙,叫孙继承,小名猴儿。”
孙震天转望骆明珠道:“孩子,你一个人儿到张家口来的?”
骆明珠点了点头道:“是的,大爷。”
孙震天道:“你一个人到张家口来干什么,是你爹叫你来的?”
骆明珠低下头,低低说道:“不是的。”
孙震天何等老江湖,一看就看出毛病来了,忙道:“怎么回事儿,孩子,出了什么事儿了?”
骆明珠抬起了头,扬起了眉,把费慕书在承德现身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我不满我爹这种做法,一气就跑出来了。”
孙震天听得也睁大了眼,扬起了眉,道:“有这种事儿?人所共知,费慕书是个大响马,以我看当今江湖上只有他一个人配称一个侠字,江湖上说他是个响马,那是因为他名气大,是个真英雄,都妒嫉他。你爹糊涂,怎么你巴大爷也跟着糊涂,将来见着面,我非好好训他一顿不可……”
骆明珠道:“您别怪巴大爷,他老人家劝过我爹,拦过我爹,可是我爹不听……”
孙震天道:“你爹糊涂还情有可原,他只是半个江湖人,知道费慕书不多。你巴大爷可是个成名多年的老江湖了,他应该知道费慕书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交朋友不是这样的,只要自己做的对,宁可得罪朋友,眼睁睁的看着朋友往错路上走,这就是他头一样不对。”
孙继承道:“您老人家消消气吧,以后见着巴叔骂他两句不就行了么,眼前的事儿是正经,现在咱们知道了,那位费独行就是费慕书……”
孙震天截口说道:“那就可以放心,他既然是费慕书就绝不会往贼窝里钻,即使他真往贼窝里钻,他一定是别有用心。”
孙继承道:“您说,他毁了赵麻子跟丁秃瓢子,把他俩的私藏捞的一点儿不剩,这又是为了什么呀?”
孙震天道:“傻小子,没听你明珠姐说么,他要找个叫秀姑的姑娘,他在承德裕记商行打听着了,那个叫秀姑的姑娘当初是跟赵麻子跟丁秃瓢子走的,所以他才找来张家口,以我看准是这两个东西害了人家姑娘了,要不然费慕书他不会毁这种下九流的小角色,活该!这两个东西作的孽也够多了,不作这么多孽,哪来的今天这排场,我早就想冲他俩下手了。”
骆明珠道:“大爷,您在这儿见过他了?”
孙震天道:“何止见过,简直就让他耍了。”
他把跟费慕书朝面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个明白,最后说道:“他到马蹄胡同去不是找赵麻子跟丁秃瓢子的,是为找当年害他的那个女人的,当年害他的那个女人自从他吃了官司下了狱之后,就跑到张家口来干起缺德事儿来了,组了个绿云班跟赵麻子跟丁秃瓢子两个勾搭,赵麻子跟丁秃瓢子专门拐人家的姑娘,拐来之后就卖到了绿云班,这个我清楚,我本来想告诉他的,可是他偏不承认他是费慕书。”
骆明珠道:“大爷,您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么?”
孙震天摇摇头道:“不知道,我要想盯谁,他就是个蚂蚁也逃不出我这双老眼去。独他,我摸不着他的边儿,当年那么些日子,官府到处缉拿他,那些个鹰爪狗腿子就找不着他,明知道他在哪儿,到哪儿就扑了个空,并不是没有道理,他的确是够能耐,够机警的,怎么?孩子,你要找他?”
骆明珠娇靥一红,好在胡同里太黑,孙震天看不见,她忙摇头说道:“不,我只是随口问问。”
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得当,孰不知孙震天是成名多年的老江湖,十足的一块老姜,她不找费慕书,但她明知道费慕书会到张家口来,她也来了张家口,孙震天还能不明日?不明白也不配称齐天大圣了。
孙震天轻轻咳了一声道:“孩子,据我所知,当年害费慕书那个女人在散了绿云班之后就跑到京里云了,据我猜想,赵麻子跟丁秃瓢儿既是专干缺德事儿的,很可能他俩也把那个叫秀姑的姑娘卖进了绿云班,要找这个叫秀姑的姑娘只有先找着那个女人,能找着这个叫秀姑的姑娘,也算为这个当世吃一配称侠的人尽了一点心力,所以我打算到京里去找那个女人去,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张家口,你是回承德去,还是跟我到京里跑跑去?”
骆明珠一摇头道:“我不回承德去。”
孙震天一点头道:“那好!那你就跟我到京里跑跑云,咱们过会儿就走。我让你继承兄弟找个人往承德给你爹送个信儿去。他再糊涂总是你爹,你不能让他这么着急,去,猴儿。”
孙继承答应一声,一溜烟般没了影儿。
骆明珠迟疑了一下道:“大爷,您说他会不会也知道那个女人在京里?”
孙震天干咳一声道:“孩子,你以为我让你跟我上京里去,是干什么去的?”
骆明珠娇靥飞红,倏然低下头去。
夜相当深了,张家口好多地儿都熄了灯,连马蹄胡同里的灯都剩没几盏了。
探春院里只有一个地儿有灯,那是紧靠后的一座小楼,楼上的灯光透纱窗。
透过纱窗往里看,小楼上外头是间精雅小客厅,里头是间香梦喷喷的卧房,香冷金猊,被翻红浪,牙床玉钩,绣花枕,床前地上还有一双衬饰工绝的绣花鞋。
姑娘素君一袭晚装,正在对镜梳头。一头柔而黑的秀发披散在香肩上,加上那袭雪白的晚装,她显得更美,而且高雅拔俗,真像挺立于污泥中的一朵白莲。
后窗忽然开了,刮进了一阵轻风,这阵轻风刮进了一个人,是个中等身材,利落打扮的中年汉子,肤色黑黑的,浓眉大眼,透着一股子逼人的英气。
他随着那阵轻风落在了姑娘素君身后,往镜里看了一眼道:“小妹,还没睡?”
姑娘素君道:“等您嘛,怎么样,他有什么动静没有?”
浓眉大眼汉子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姑娘素君身边,道:“只知道他挑了赵麻子跟丁秃瓢子的赌场那他两个跟他两个的几个得力爪牙全放倒了,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也没瞧见他人影儿。”
姑娘素君霍地转过头去道:“这是为什么?”
浓眉大眼汉子道:“他不是跟你打听过绿云么,赵麻子、丁秃瓢儿当初跟绿云勾搭过,只怕就是为这。”
姑娘素君皱眉说道:“他找绿云干什么”
浓眉大眼汉子道:“小妹,当初我就跟你说,绿云这个女人不简单……”
姑娘素君道:“我也知道她不简单,可是咱们到这儿没几天她的班子就散了,我根本没机会去踩她的来路,甚至也没打听出她哪儿去了。”
浓眉大眼汉子沉吟了一下道:“你看她会不会也是这个窝里的,她走了,所以他们把你调到这儿来……”
素君一摇头道:“不会。这个窝里都有哪些人,我最清楚不过。他们瞒不了我,也不会瞒我。”
浓眉大眼汉子道:“希望她不是,要是咱们可得留点儿神。”顿了顿道:“这主儿呢?
你看他是不是费慕书?”
素君道:“九成九是,费慕书在辽东越了狱,张家口来了个身手高绝,机警多智的费独行,算算日子,够他从辽东跑到张家口的,不过我还有一点摸不透他,他为什么想往这个窝里钻呢?”
浓眉大眼汉子道:“不管为什么,只要他确是费慕书,咱们就绝不能让他进这个窝里来。”
素君点点头,道:“您说的很对,他要确是费慕书,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他沾上这个边儿,他会坏咱们的事儿。”
浓眉大眼汉子道:“那你看怎么办,是不是……”
素君道:“您放心,我自有主意。”
浓眉大眼汉子道:“小妹,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武功好,人又机警,是眼下江湖上数得着的人物,想对付他可不容易。”
素君道:“我知道,我什么时候办砸过事儿?”
浓眉大眼汉子道:“可是,咱们现在不知道他的下落。”
素君道:“您放心,他要真是费慕书,他们绝不会放过他,他要真有意思往这个窝里钻,他也不会远离的。我先警告他,不成我就毁了他,我不信咱们斗不过他。”
浓眉大眼汉子点点头笑了:“小妹,还是你行,难怪几位老人家把令符交给你执掌。”
素君道:“也还得十七位师哥的大力。”
浓眉大眼汉子看了她一眼笑道:“小妹,你这张嘴可真会说话,那老东西没来烦你?”
素君道:“他敢,我在这个窝里的身份可不比他低到哪儿去。”
浓眉大眼汉子道:“那最好,别让我把他的命留在张家口,他什么时候同去?”
素君道:“明儿个一早。”
浓眉大眼汉子道:“事都办妥了?”
素君道:“马匹已经上路了,人明儿个跟他一块儿走。”
浓眉大眼汉子道:“这回你又为他们拉了几个?”
素君道:“不多,只有五个,可全是黑道儿上狠出了名的。”
浓眉大眼汉子哼哼两声道:“又添了一批爪牙,做吧,做的孽越大越好,你早点儿歇着吧,我走了,明儿个一早我会盯着他们上路。”
他站起来走向后窗,一翻身便窜了出去,一点儿声息都没带出。
素君坐着没动,眼里看镜子里的自己,不知道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