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南珩正在低头吃喝,自然并没留意,匆匆吃毕,付过酒帐,向柜上问明去渡口的方向,走出店门,就纵身上马,往江边赶去。
此刻午牌稍偏,许多赶去归州的商贾行旅,润集江边,等候渡船。
赵南珩赶到渡口,但见码头上帆墙如林,两边还有不少茶棚饭摊,兜揽着生意,人声嘈杂。
正待下马,瞥见前面不远之处,围着一大堆人,还有许多瞧热闹的,纷纷赶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故?
赵南珩跳下马背,随手把缰绳圈在马颈之上,自己却朝人群走去。
耳中听到围观的人,七舌八嘴地说着!
“这人是个还俗的和尚,你瞧清了没有?他头上不是还留着戒疤?”
“咳,真是个和尚,还上了年纪哩,他方才好好的,怎会倒地就死?”
“准是急病……”
赵南珩挤进人群,举目一瞧,心头不期一怔,原来直挺挺倒在地下之人,正是方才酒楼上,只瞧到背影的那个黑袍老人!
这时侧面仆卧地上,一动不动,一顶毡帽,业已滚落,露出一个光头,额上果然有着显明的戒疤。
心想从这一点看来,他并不是还了俗的和尚,而是由和尚所乔装的俗家人,如果已经还俗,早就该蓄长头发了。
心念转动之际,目光落到和尚侧面脸上,这一瞧,顿把赵南市瞧得心头大凛!
原来这俗家装束的和尚,你道是谁?他,竟然是少林寺膳堂住待十方大师!
赵南珩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人,试想十方大师住持少林寺膳堂,哪会轻易离寺外出?更哪会换了俗家装束?
但僵卧地上的和尚,无论身材面貌,都极像十万大师,难怪方才酒楼上,自己瞧到他背影,就觉得十分眼熟。
他满腹狐疑的排众而出,走到和尚身边,俯身一摸,只觉触手冰冷,敢情已经气绝多时。扳过身子,仔细一瞧,丝毫没错,这人不是十方大师,还有谁来?
这真是离奇之事,凭十方大师在少林寺的地位,居然会改扮成俗家人,在巴东出现,居然会在渡口暴卒?
目前的赵南珩,可不是几月前的赵南珩了,江湖经验虽然不丰,但此时一经推想,顿觉此中必有缘故!
“啊”!他目光突然盯在十方大师眉心之间,口中同时低啊了声!忖道:“眉心低陷,肋骨已碎,这不是和瞎鬼婆的死状,如出一辙?
“归元指”,难道这也是“归元指”所伤……
正想之间,只听有人在身后问道:“相公可是认识这个老师傅吗?”
赵南珩直起身子,回头瞧去,那是一个地保模样的人,这就反问道:“尊驾是什么人?”
那人瞧着赵南珩一身文士打扮,倒也不敢怠慢,哈着腰,陪笑道:“小的何老五,是这里的里正,小地方出了人命,又因相公好像认识这位老师傅,才敢动问一声。”
赵南珩心头暗自盘算:十方大师是住持膳堂之人,连他都要改扮装束,到江湖上走动,可见少林寺‘十”字辈几位大师,可能已全体出动了。
果然如此,那么其中想必有着一件极为重要之事,不然,凭他们十字辈大师的身份,决不会掩饰身份到化装成俗家人模样。何况十方大师又是死在“归元指”之下,此时此地,自己似乎不宜泄漏他的身份才是!
一面故意瞧了何老五一眼,慢吞吞的摇了摇头,道:“这位老人家我只是方才在春风得意楼见过一面,并非素识,因我略擅医道,想瞧瞧他究竟得了什么重病?哪知……唉,他已经气绝多时!”
他总究在江湖上走了一段时间,老练了许多,虽是临时编造之言,说来不疾不徐,颇合他目前中年文士的口吻,倒也使人无可置疑。
何老五两眼望着赵南珩问道:“相公看他是什么疾病死的?”
赵南珩没想他会有此问,一时几乎给他问住了,微微一楞,忽然想起南玖云当日曾说瞎鬼婆是中风死的,这就唔了一声,伸手摸摸下巴,沉吟道:“像是中风。”
他此言出口,只听人群中有人插嘴道:“这位相公说得不错,这和尚好好的人,突然倒地死去,准是中风!”
何老五供拱手道:“多谢相公指教。”
赵南珩暗暗叫了声惭愧,转身挤出人群,牵过马匹,缓步朝渡口走去。
一路只是思索着十方大师被害之事,同时也想起酒楼上一老一少两人,心中不禁一动。
方才那个青衫书生所说的两则打油诗,前面一则,是挖苦和尚,后来代自己说的一则,又是什么尼姑还俗,莫非他已识破十方大师的行藏?否则哪有这般巧合?
不错,十方大师原是性子粗暴的人,听到对方辱及出家人,才愤然放下筷子,离坐下楼。
由此推想,十方大师之死,极可能和青衫书生有关?如果他使的确是“归元指”,那么瞎鬼婆也是他害死的了!
赵南珩渐渐感到问题愈来愈复杂了。
本来,这些事,他可以不管,而且自己就是因为十方大师瞧不起峨嵋派,言语发生了冲突,才愤然离开少林寺的。
但他想到少林方丈百愚上人总究对自己有授经之恩,十万大师改装离寺,决不会是私事,他死于“归元指”下,出决不会是私仇,那么都可能和少林寺有关。
少林寺的事,自己该是义不容辞,何况杀害十方大师的线索,那一老一少两人,除了自己,可说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说不定会从这两人身上,牵引出一桩惊人的大秘密来!
不是吗?瞎鬼婆苏如珍,是死在“归元指”下的,“归元指”是北鬼的独门绝技,而鬼手仙翁却并不是杀害他胞姊的凶手,如今“归元指”又出现了。
同样修家庄前面那些人,都是死在“血影掌”手下的,“血影掌”乃东怪不传之秘,但凶手也并不是东怪,你能说这两件事,没有连贯吗?
想到这里,就急于找寻老少两人。
他记得在酒楼上曾听他们说起,好像也是渡江来的,但自己到这里的时候,并没有瞧到两人踪影,可能他们已经渡江过去了。
当下不再犹豫,牵着马匹,步上码头。
正好有一条直放归州的货船,就要启碇,赵南珩让他们把牲口装到底舱,自己也随着登船。
从巴江到归州,原只一江之隔,但因水势湍急,沿江有不少险滩,虽是顺水行舟,速度反而极缓,抵达归州,差不多已是上灯时分。
赵南珩舍舟登陆,随着大家入城,但觉城中市容极盛,街道也相当宽阔,行人往来如织。
自己不知那老少两人,是否就在城中落脚?而且偌大一座归州城,又到哪里去找?一时牵着马匹,由北城走到东城,只是在街上浏览。
正走之间,忽见一个身材瘦小的汉子,夜色之中,站在一条横街口上,形迹使人不无可疑。不由暗暗留上了意,故意将脚步放慢,一手牵着马匹,缓缓走去。
那座小个子约摸有三十来岁,脸色焦黄,身穿青色短靠,两手抱胸,倚在一处墙角,状极悠闲,但他目光却不时朝斜对面一家客栈投去。
这情形,如何瞒得过赵南珩眼睛?而且看出这青衣汉子分明是个会武的人,身手似乎不弱。他站在这里,是等人?还是另有企图?但不管如何,此人总究行迹可疑。
心中想着,正好横街对面,有一家酒楼,如果坐在靠近窗口之处,不但可以看到青衣汉子,就是客栈中进出的人,也可一目了然。
这就举步朝酒楼门前走去,早有小厮接过马匹。赵南珩跨上楼梯。举目一瞧,楼上食客不多,靠窗几个座头,全都空着,当下找了一个角落坐下,要过酒菜。
漫不经意的用眼角朝楼下瞧去,自己坐位和青衣汉子站立之处,及客栈前门,恰好成三角形,两边动静,都可清晰入目。
青衣汉子依然站在那里,并没走开,客栈里虽然不时有人出入,但只是些商贾行旅看去并不惹眼。
赵南珩暗暗好笑,自己坐在这里,以逸待劳,倒要看看你站到几时?
一会工夫,堂倌送上酒菜,独自斟了杯酒,慢慢吃喝,一面留心对面动静。
果然那青衣汉子站了一会,敢情渐渐感到不耐,但又无法走开,目光盯着客栈,脸上也有了焦灼之色。
这情形分明是在等人,那么他何以不进去找呢?当然形迹可疑之处,也就在于此!
正当此时,只见从客栈里面,走出一个店伙模样的人,探头探脑的向四周一瞧,忽然向青衣汉子迎面走去。
赵南珩先前因出来的只是一个店伙,并没在意,此刻瞧地朝青衣汉子走去,登时引起注目。
那青衣汉子对店伙的朝他走来也似乎感到一楞,身子虽然仍旧倚在墙上,但赵南珩可以看得出来,他左手微微上抬,正是暗中蓄劲,大有猝然出手之意。
从店伙走路的模样看去,根本是个不会武功的人,他自然懵无所知,还是笔直迎着过去!
赵南珩不禁替他担心,估计距离,即使自己立即打开窗口飞身出去,也已不及抢救,方自暗叫一声:“要糟……”
哪知店伙奔近青衣汉子面前,忽然右手一伸,竖起食指,向天一指。
青衣汉子看到他的手势,面上神色一松,也同样伸出右手,食指向天一指。
店伙立即探手入怀,取出一个纸团似的东西,递了过去,青衣汉子伸手接过,回身朝横街走去。
店伙似乎交待完了任务,也转过身子,三脚两步向酒楼这边跑了过来。
赵南珩眼看两人只是打了个手式,并没说话,便自走开。
这一情形,就从店伙的不会武功,可以推想得到,只是受住在他们客栈中客人的差遣传递东西,而见面时的记号,就是互相用手指向天一指。
只不知店伙递过去的是什么东西?何以如此神秘?住在客栈中的人,又不知是什么路数?
他喝了口酒,方觉疑团难释,只见店伙已从楼下走出,手上托着一盘酒菜,回转客栈。
不,就在店伙刚一走进大门,从客找中走出一个书僮模样的人,迎着他说了几句话,因相隔过远,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
但光看两人说话的神情,那书僮敢情嫌店伙酒菜叫的慢了,出来催促的。店伙不住点头,匆匆朝里走去。
书僮并没有立即跟着店伙入内,独自在客栈门口造巡了一下,忽然向左右一瞧,四顾无人,身形一闪,迅速奔进大门左侧,蹲下身子,在墙脚下摸索了一会,才起身朝里走去。
赵南珩看得大是狐疑,这书僮看去只有十五六岁光景,一身武功,倒真还不弱,不知他蹲在墙脚底下,做些什么?但也可以猜想得到,这些形迹可疑的举动,可能是江湖上某一帮会的秘密活动。
啊,不对,方才那个青衣汉子和书僮不像是一路人!那么这家客栈之中,看来正有两帮人物,在暗中勾心斗角,也可能有某一件事,在暗中酝酿?
赵南珩人本聪明,这几个月来,又遇到了不少事故,略为有了些江湖经验,加之他心中正积压着许多难解的谜,既遇上了这些可疑之人,可疑之事,岂肯轻易放过?
暗想:自己正要落店何不就到对面客栈中打尖,顺便看看这两拨江湖人物,是不是和巴东酒楼上的一老一少有关?
主意打定,赶紧喝完了酒,正待吃饭,瞥见街上又有两个彪形大汉,并肩走来。
这两人一身黑色短打,肩头背着一根肩担,一头挂着绳索,粗看倒真像是两个靠劳力吃饭的挑夫。
但看在行家眼里,这两人分明是江湖上人所乔装,别的不说,光是步履沉稳一点,就可看出他们的一身武功。
赵南珩瞧得暗自诧异,自己仅仅吃一餐饭的时间,就有这许多江湖上人,打这里经过,归州城里,莫非有什么事故?
啊!莫非他们也是到这家客栈去的?
心念转动,但见两个黑衣大汉并没有投店,好像只是走得累了在客栈左侧阶前坐下来歇脚,一面把肩头扁担,放到地上。
这情形在客栈中人而言,原是常见之事,并不出奇,但却引起赵南珩的特别注意。
那是因为他们无巧不巧的就坐在方才那个书僮蹲下身去的墙脚边上。
果然,过不一会,左边一个大汉在没人注意之时,伸手在墙根上划了几划,然后两人互视一眼,取过扁担,起身扬长而去。
赵南珩凝足目力,也只看到那大汉用木炭画着记号,因相距较远,瞧不清他画了什么?
当下匆匆吃毕,付帐下楼,从小厮手中接过马匹,缓缓朝对面客栈走去。
目光掠过,原来先前那书僮在墙脚下用木炭画了一支笔,后来那黑衣大汉却在笔旁加画了一个小方框,里面写着一个“反”字。
一时弄不懂这两个记号,是代表什么?
这时客栈里的伙计业已迎着出来,一手接过缰绳,连连哈腰道:“相公请到里面去,小店房间宽敞,高雅清洁……”
赵南珩从马上取下剑囊包裹,才一跨进客栈,另一个店伙慌忙接过行囊,陪笑问道:
“相公要什么房间?”
赵南珩一眼认出此人正是方才替青衣汉子传递东西的店伙,心中一动,随口道:“我要一间清净上房。”
那店伙喜道:“相公真是巧极,小店后院,一共只有三间高雅上房,今晚只剩一间,你老随小的来!”
说着一手拿了剑囊,一手提着包裹,直往后院领去。
赵南珩因自己改扮成中年文土,是以双手负背,脚下踱着方步,缓步朝后院走来。
其实他在缓步徐行之间,两道目光暗暗留神着四周情形。
客店后进一排三间,自成院落,环境果然相当幽静。
此刻,小天井中,正有一个人一手负背,一手捋须,悠闲地仰头看着月色。
当他一眼瞧到店伙手上提了剑囊行李,领着一个客人进来,他目光不期而然注视到剑囊之上。
同时迅速地朝店伙身后投来,好像他对店伙手上这个四尺多长的剑囊,感到惊讶,想要瞧瞧它主人是谁?
赵南珩因倚天剑容易引人注意,才特别缝制了一个蓝布长囊,其实江湖行家一眼就看出这布囊之中盛着的是随身兵刃,但普通长剑,最多也只有三尺尺寸,这倚天剑长到四尺有奇,自然还是会引起明眼人的注目。
赵南珩一脚跨入后院,早已瞧清站在小天井中的正是巴东酒楼上遇到的柳髯老者!心中方自一喜,暗想:“这倒真是凑巧,老的既然在这里了,那青衫书生想必也在这里无疑。”
柳髯老者瞧到赵南瑜似乎微微一愕,他敢情因在巴东酒楼上,只把赵南行当作一个普通落拓文土,没加注意,此刻却为了店伙手上的剑囊,有异于普通长剑,才对赵南市有刮目相看之意!
只见他一愕之后,立即呵呵笑道:“原来老弟渡江来了,哈哈,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赵南珩心目中要找的就是这一老一少两人,即使对方不打招呼,自己也要藉故兜搭上去。他这一开口,当然正中下怀,连忙抱拳道:“老丈原来已先来了,不知还有一位兄台,是否也在这里……”
语声未落,只听左边房中,朗朗一笑,青衫书生已飘然从房门中走出,接着说道:“兄弟早就料到兄台不是俗人,可能也会赶来!”
柳髯老者意味深长的捋须微笑。
赵南珩却听得心头一怔,暗想:“难道自己行藏,已被他看出来了?”
一面朝青衫书生拱手道:“兄台好说,在下能和两位同住一店,真是荣幸之至,客途寂寞,正好多多讨教。”
店伙走进有首一间,打开房门,回头笑道:“原来相公和两位客官都是熟人!其实凡是过往的达官贵人,到了归州城,都会在小店落脚。”
接着又道:
“相公瞧瞧这间上房,可还满意?”
赵南珩道:
“不用了,你把东西放在里面就行。”
店伙应了声是,把包裹剑囊,放到房中,然后又匆匆的搬来三把椅子,一个茶几,放到庭中,一面馆笑道:“客官们请坐,这是小店特备上房,普通客人,不到这里来的,三位正好坐着谈天,小的替你们沏壶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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