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南珩听得一怔,急忙问道:“他……他已经走了?是什么时候走的?”
店伙道:“那可早呢,天色刚亮不久,老客官就付了店账,一个人出门去了。”
赵南珩道:“他可曾和你说过什么?”
店伙想了想,才道:“老客官说,他昨晚已经和你说好了的,他要先走一步,还特别关照小的,不可惊扰,让你老多睡一会儿,旁的没……没什么。”
赵南珩心头感到一阵黯然,他知道游老艺的不别而去,并非行动古怪,而是他不愿使自己萦怀别离。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即此一点,可见这位老病人原是性情中人!
店伙见他只是低头不语,他们客栈中平日各种事故,都会发生,那穷老头一个人偷偷先走,只当发生了什么事情,心头暗暗打鼓,睁大眼睛,结结巴巴的问道:“客官,那老客人可是……可是……”
赵南珩挥手道:“没什么,只是问问罢了!”
店伙听说没事,连声应是,退出房去。
赵南市因时间不早,匆匆洗了把脸,取过包裹,准备离去。
哪知伸手一提,顿觉自己的包裹竟然入手甚沉,比平时重了许多,心头不由又是一怔,昨晚入睡之时,包裹就放在床头,根本就没有动过,怎会……
莫非游老乞有什么东西,放在自己的包裹里面?
这是不大可能之事,自己自从经鬼手仙翁打通奇经八脉之后,功力大进,即使熟睡之际,只要有人进入数丈之内,也休想瞒得过自己耳朵。
游老乞不会武功,什么时候把东西放在自己包裹里面?自己又怎会丝毫不察?心中想着,立即放下包裹,打开一瞧,只见里面果然多了一包东西,那是一个白布小包。
赵南瑜惊奇之下,迅速又把布包订开,原来里面放着许多零碎东西和五六块金子。
这些零碎东西,计有扁形小木盒一只,小竹筒两管,铜锈斑剥的大钱一枚,底下还有一张叠得甚是整齐的白纸。
那好像是留给自己的一封信,连忙伸手取过,只见上面写道:“别了,小哥!你可能这时候正在埋怨我,不别而行,其实我也有许多话要告诉你,但一时又说不清那么多,我怕你打破砂锅追根问底,把我老头逼死,所以只好溜之乎也,索性一走了之……”
赵南珩看到这里,心头觉得好笑,这位老人家当真有点滑稽突梯,不知他要告诉自己的是些什么话?
一面接着往下看去:“行走江湖,在哪都得花钱,我分了一半金子给你,朋友有通财之义,这些钱,来路正当,非盗非窃,你只管大而化之可也。
在罗田那天,你刚从小妖精的巢窟里出来,身上染着妖气,我怕你会给人家认出,略施小术,替你脸上擦了些药物,藉以改变容貌。
那小木盒里面,正是易容药丸,我老人家留着无用,一并奉赠,丸分紫、黄、黑、白四色,除了白色的是洗涤之用,其余三色,可任意调配,用时只要略抹少许,匀敷脸上即可赵南斯只觉心头蓦地一怔,原来自己脸上色呈紫黑,竟是游老乞给自己涂了易咨药物,难怪那天早晨,客店伙计,只是打量自己。
看信上口气,他分明知道那晚自己是到东华山庄去的……
那么那晚在自己耳边说话的就是他老人家,他原来是一位游戏风尘的高人,自己真是看走了眼!
心念转动,继续看去:“罗髻山,最好别去,但你心志甚决,当不会听我老头的话;去也无妨,你脾气倔强,但倔强也有好处。读完此信,可瞧瞧两个竹筒里面的东西,那是我那天用箭射下来的。到罗髻山之前,先把脸上易容药物洗去。最后还有一点,那是最重要了,我送你的这枚大铜钱,务要妥藏,千万遗失不得,出川之后,希去终南山一行。游老乞留条。”
赵南珩一口气读完信签,心中果然起了很多问号,只觉游老艺这封信上,语也不详,恨不得找他问个清楚。
尤其他要自己出川之后到终南山走一趟,究有何事?好像到终南山去和这枚大钱有关!
随手取起大钱,仔细一瞧,方孔上下,除了刻有个“乾”卦和一个“坤”卦,什么都没有。
暗想:罗髻夫人那面紫金牌是一种符记,莫非游老乞这枚铜钱,也是什么符记不成?
心思疾转,又取起两个竹筒,先把一个往掌心一倒,从里面倒出一卷小小纸条。
打开一瞧,上面写着一行蝇头小字,那是:“据报大别山小界岭附近,发现西宁山辛香主求援讯号,经职堂连日派人搜索,均无踪迹,报请核夺,东华山分堂。”
赵南珩想起那天游老乞射下两只鸽子之事,心中暗暗“哦”了一声,这是冯管事向庆云宫发出的告急文书,她何以并没提到自己假冒香主之事?
当下急忙把另一个竹筒中的纸卷倒出,上面写着,本晚有人假冒西宁山辛香主莅堂,卑职一时不察,被制穴道,逼讯宫址,旋即离去。此人面貌酷似辛香主,武功极高,并持有紫金符令,卑职有亏职守,恭候发落。东华山管事冯熙谨叩。”
赵南珩微微一笑,心想这是冯管来为了摆脱自身关系,所以把发现辛香主求援记号和自己假冒姓辛的闯入东华山庄之事,分作两次报告。
但她却不知道两封密柬,都在中途被游老乞截了下来,那么此刻罗髻山方面,可能还不知有这回事,自己正好仍以辛香主身份前去。
西宁山?辛香主住的地方,敢情叫做西宁山。
这个名称,当然也是他们自己取的,不知西宁山又是什么地方?
他仍把纸条放入竹筒,收起游老艺的信件,打开小木盒,瞧了一瞧,纳入怀中。因游老艺把那枚大铜钱说得甚是重要,这就系在贴身裤带之上,然后打好包袱,走出门去。
店伙已替他备好马匹,他记得游老乞说过,到了雅安州,再往南去,就是宁远府。
向店伙问明去宁远府的路径,原来还有四百多里路程,他翻身上马,一路朝南驰去。好在沿路一带,都有过往商旅,随时可以问讯,倒也不虚走岔道路。第二天申牌时分,便已赶到宁远。
这宁远府,就是现在的西昌,地扼川滇交通要道,物产丰富,商业鼎盛,除了少数藏人,还有深族、白夷、和汉人杂处。
赵南珩因自己初到此地,太地生疏,路径不熟,不如先找家客店落脚,明日一早,再去打听罗髻山的方向,才不致引起对方的注意。
心中正在盘算之际,忽然有人迎了上来,挽住马头,躬身说道:“相公请到小店休息,老招商客栈,招呼周到,房间高雅,在宁远府可说首屈一指,相公请里面休息!”
赵南市抬头一瞧,果然前面不远,挂着“老招商客栈”的招牌,当下就让他牵着马匹,直到客店门首,堪堪翻身落马。
瞥见从店堂里面走出两个人来!
赵南瑜目光一瞥,并已看清其中一个,正是前晚在雅安州酒楼遇到的粗衣青年,和他同行的却是一个浓眉粗眼的精壮大汉。
两人跨出大门,粗衣青年瞧到赵南珩,似乎微微一怔,立即别过头去,和大汉低低说了两句。
那大汉回头横了赵南市一眼,口中低嘿一声,朝南扬长而去。
赵南珩原先只当凑巧遇上,也并末在意;但此刻瞧到两人举动,心头不禁生疑。目送他们去后,由店伙引到上房,放下包裹,来不及洗脸,就吩咐店伙,说自己急须外出,叫他锁上房门,匆匆离店,朝两人去路,追了下去。
这时申牌方过,时间还早,大街上行人往来,赵南珩脚步加紧,也只能走得比常人快些。一会功夫,追出城门,哪里还有两人踪影?但见沿途杨柳垂丝,绿荫夹道,游履如云。
迎面一片汪洋,湖水漪涟,群峰围绕,游艇如织!
赵南珩瞧得不由一呆,暗想:这又是什么地方,景物竟有这般美丽?目光一扫,就朝路边一位卖茶的拱拱手,问道:“请问老哥,这是什么湖?”
那卖茶的瞧到赵南珩是个读书相公打扮,陪笑道:“相公想是初到这里作客,这叫印海,咱们宁远府最有名的名胜之地!”
“印海……”
赵南珩只觉这名字好像听来极熟,他蓦地从印海联想到沪山!
不错,峨嵋下院――开元寺,不是就在泸山脚下吗?一念及此,立时问道:“那么沪山也在这里了?”
卖茶的连连点头道:“相公到底是读书人,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那座最高的山峰,就是泸山!”
说着,还用手朝前面一座苍翠若滴的插天高峰指了一指。
赵南珩大喜过望,他没想到泸山就会在这里,因为住持泸山开元寺的,是大觉大师的首徒悟性,自己在峨嵋山上曾见过他几次。
他既在附近,而且和罗髻相距非遥,自己何不先去看看他,也许可以从他口中,探听出一些有关西妖罗髻夫人的事。
心念转动,一时再也顾不得去找寻方才两人,转身朝卖茶的道谢一声,便自加紧脚步,直向沪山奔去。
印海、泸山,乃是宁远府唯一名胜,山靠印海边缘,虽不若沪山之磅礴雄伟,但秀丽边有过之,危崖削壁,不能攀登之处,亦复不少,尤其四时都具有着和之气,翠绿若滴!
山上共有十八重寺观,一层一层的直达山顶,山路迂回曲折,大抵依守观的建筑而辟,两旁尽是参天古松,若张翠盖,极饶古趣!
上山第一寺,就是开元寺,梵宇巍峨,绕寺一片修英,绿云似海!
赵南珩赶到开元寺,已是夕阳衔山,暮蔼苍茫。
抬头望去,但见山门紧闭,偌大一片寺院,竟然丝毫听不到钟声梵唱,静阒如死!
心头微感诧异,走近山门,石阶前面落叶飘零,石板缝中,还生着不少青草,生似久已无人打扫模样。
跨登石阶,举手敲了几下,里面也没有人答应,心头更觉奇怪,手上不禁稍微用力,擂得山门蓬蓬作响,依然不见有人出来。
暗想:自己已经敲得很响,难道里面还没听到?正待再举手敲去,只听门内响起一阵沙沙脚步之声,由远而近。
接着山门开处,一个面容枯瘦,齿牙已脱的发衣老僧,向赵南珩打量了一眼,合掌说道:“阿弥陀佛,小施主有问贵干?”
赵南珩连忙拱手道:
“老师傅请了,小可路过此地,拜访悟性住持,有劳老师傅代为通报。”
老和尚摇摇头道:
“小施主来得不巧,悟性不在这里。”
话一说完,身子颤巍巍缩了回去,随手“砰”的一声,关上山门。
赵南珩呆得一呆,忖道:“是了,峨嵋派退出江湖,已有一年,这里既是峨嵋下院,悟性师兄自然奉命闭关,不见外客,自己再敲也是徒然,不如等天色全黑之后,偷偷进去,就不难见到悟性师兄。”
主意打定,便自转身退下石阶。
目光向四周一瞧,心头忽然升起一阵感触!暗想:光看这座庄严巍峨的开元寺,一派萧条景象,想来离开一年的峨嵋伏虎寺,定然也是这般光景了!
封山仅只一年,已是如此,二十年后,又何堪设想?
难怪去年老师傅宣布封山那天,大家私底下都非常沉痛的说:“六十年前的一次封山,峨嵋派声誉,几乎一落千丈,这回封山之后,只怕峨嵋派在江湖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赵南珩目光茫茫望着远处,心头一黯,眼眶不禁有点湿润,仰天激愤的道:“谁说罗髻开,峨嵋闭?我赵南珩偏偏要说峨嵋开,罗髻闭!”
天色已由昏暗渐入全黑,除了竹林中归巢鸟雀,烟脉杂鸣,庄严巍峨的开元禅寺,矗立在夜色之中,黑压压地有若一座死城。
赵南珩不再犹豫,转身向寺右一条小径绕去。
他知道寺中住持,大都住在后进,绕过几重殿宇,立即一提真气,身躯乎拔而起,跃起两丈来高,纵目瞧去,高耸的殿脊,广大的院宇,历历在目,但没有一丝灯光,半点人声。
再看自己立身之处,敢情是一座偏殿,距离后进,还有数进之隔。
赵南珩心中暗暗起疑,以开元寺的规模看来,并不算小,按照常情,偌大一座寺院,少说也有上百僧侣,何以会不见人迹?
而且这里既是峨嵋下院,峨嵋派纵然退出江湖,闭关自守,那只是不在江湖走动罢了,寺中总不该没有和尚?
心念转动,脚下一顿,人已斜斜掠上屋面,轻登巧纵,穿殿越脊,深入后进,一路上仍然无人拦阻,生似这座巨大寺院,根本就没有人居住。
赵南珩不禁心中一动,暗想:照这样情形来看,莫非悟性师兄和一干僧侣,全都回转伏虎寺去了,留在这里的只是方才开门的老和尚一人?
又越过一处殿脊,到了一座广大的园中。
星光之下,隐隐见到树丛间有一排精舍。
不,全座寺院中,只有那里依稀透射出一丝灯火!
赵南珩心头一喜,付道:“这准是那个老和尚的住处无疑,自己何不前去问问他,悟性师兄是否已回峨嵋?他知不知道罗髻山的情形?”
这座后园,占地颇广,一眼望去,都是参天松竹,苍翠如幢,中间有一条石砌道路,相当宽阔。
循路走去,穿过树林,只见前面是一个数亩大的石砌池塘,水光潋滟,潺潺有声,中间矗立一白石宝塔,四周围以白石栏杆,通桥九曲,通向塔前。
赵南珩刚一走近,抬目瞧去,只见塔门正中一块横额上,写着“开谛大师藏灵塔”几个大字。
“这是师祖藏灵之所!”
赵南珩微微一怔,自己只知道师祖是在开元寺落发受戒,原来骨灰也放在这里!
一时哪敢怠慢,扑的跪倒塔前,恭恭敬敬叩了几个头,一面前哨说道:“师祖,弟子赵南珩给你老人家叩头,自从本门宣布封山之后,弟子就一直浪迹江湖,已经一年多了。弟子虽未正式列入峨嵋门墙,但弟子自幼就在伏虎寺长大,弟子离开峨嵋那天,就立誓要做峨嵋弟子……”
他因这一年来,流浪江湖,一直以峨嵋弟子自居,但自从离开峨嵋以来,自己这份心事,没人可以倾诉。
此刻跪在塔前,好像真已遇到了祖师一般,心头情绪甚感波动,热泪也随着话声,夺眶而出,继续说道:“师祖啊,弟子不仅立志要做峨嵋弟子,也立志要替峨嵋争光,罗髻开,峨嵋闭,峨嵋派两次封山,可说已经到了存亡绝续的关头。弟子远来宁远,就是为了要找西妖评理去,为什么她们罗髻开派,峨嵋就非封山不可?弟子自知武功远非西妖之敌,但为了本门荣辱,弟子万死不辞,师祖在天之灵,当已垂察弟子区区愚忱,但愿师祖圣灵保佑,完成弟子心愿……”
赵南珩伏着身子,堪堪说到这里,陡觉心灵一动,似有一股极其轻微的风声,起自身后!
不禁蓦然一惊,急忙一跃而起,转身瞧去,此处正当水阁之上,四面环水,桥栏曲拆,静悄悄丝毫没有动静,甚至连轻微山风都没有吹过,但自己却明明警觉到身后确实有一股轻微风声!
不仅是风,而且自己心灵上也同样起了感应,那好像是一个人打身后闪过一般!
如果是人,自己适时警觉,行动并不缓慢,对方身法再快,这里四面环水,视线广阔,至少也可以瞧到一点后影,怎会丝毫不见动静?
莫非世上真有鬼神,方才这阵微风,是师祖显灵不成?想到这里,只觉身上微感寒意,慌忙又朝塔门,恭恭敬敬的拜了几拜。
越过石桥,精舍业已在望,一点荧荧灯光,正是从精舍中射出。
赵南珩迅速穿过草坪,拾级走上石阶,只见中间一座华堂,额上写着“灵光殿”三字,四扇落地雕花长门,只开了右边一扇。
举步跨入,里面地方不大,中间壁上,悬着一幅画像,画的是一个六旬左右的灰衣老僧,跌坐蒲团之上。
这老僧生得面貌清使,双目炯炯有神,右上角题了一行正楷,那是“开谛大师佛像”,下款“无住沐手敬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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