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恨少只好嘻嘻一笑道:“啊,久闻大名,缘悭一见,不料今日得见高人,实是方某之幸也。”
蔡五黑着脸,理都不理他。
“刚才不打不相识,各位真人不露相,这下可真是冒犯虎威,不过各位海量大涵,不知者不罪,宥过无大,刑故无小,我这是无心之失,无意之过,诸位必不以为非……”方恨少涎着脸道,“……我这就不打扰各位了。”
蔡五仍寒着脸,连眼皮都不抬。
“四方巡使”脸上呈现了不屑之色。
明珠忙向他示意:“你就快走吧。”
“好,我这就告辞了……”方恨少团团一揖道,“请了……”
然后他就走。
他“走”的方法是:身子疾如激箭,飞射向四大巡使,右手扇倏张平,左手二指急戳李安,右足尺踢何吉,同时一口唾液疾吐陈庆。
这种长身扑打,简直是置死生于度外,攻其无备,凌厉但志在退敌不在伤人。
平、安、吉、庆四人是江湖上响响当当的人物。
他们什么场面没有见过?
但他们却一时没有防备。
――眼前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竟然在知道了他们的名号之后,还奋不顾身的以一攻四,上前拚死!
他们还是接下了方恨少的攻击。
仓猝应战,四人都没有吃亏,只陈庆弄得一手都是唾液。
他勃然大怒的时候,已拦不住方恨少。
方恨少已闪了过去,拉住明珠的手就走。
明珠的手柔软温热,就像鸟的身躯,方恨少心头一荡,但危险关头,明知明珠微微一挣,但也顾不得许多了,只有叱了一声:“失礼了!”已疾向外闯去。
方恨少有一点极为自信:
不管以他的武艺,是不是这几人之敌,但只要一旦给他施展出“白驹过隙奇步”,就算沈虎禅出手也未必留得住他。
而今“白驹奇步”已然发动。
一发莫可留!
方恨少进来的时候,要经过鱼缸。
鱼缸就在门口!
出了这道门,还有三道门。
――不过,要是能出得了群敌环视下的这道门,还怕前面有几道门!
方恨少疾向门外掠去。
他特别留意那口鱼缸。
他志不在鱼――而是鱼缸旁的人!
距门口只有一丈三尺七之遥。
以方恨少的轻功,根本不需刹那便可越过――就算他此际拖着明珠,也不需一眨眼的功夫,便可突围而去。
他只要特别提防蔡五。
不过蔡五并没有出手。
――他是来不及动手?
方恨少不知道。
他只知道。
他竟然出不了门口!
蔡五并没有出手。
四方巡使平安吉庆也来不及拦阻。
但方恨少就是出不去。
――门口大开,阳光映照,为何以方恨少的不世奇步,居然还走不出门槛?
因为门口会走!
门是空无,是物件,只有在人的观念里有“门”它才存在,门是死物,它当然不会“走”。
可是对方恨少而言,“门口”实在是太遥远了!
凭他的“白驹过隙”,一连七弹五跃三掠,居然还是到不了门口。
――门槛就在前面,但他就是过不去。
鱼缸在门前。
可是他就是越不过鱼缸,更别说是门口了。
这丈余之遥,似比百里路还漫长。
方恨少顿悟了一件事,登时便停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是在阵中。
――眼前的空无一物,竟然是自己生平未遇的奇阵。
他破不了阵。
蔡五似在重新打量他,眼白多,眼珠黑,眼光绿,脸上不是不屑,而是连不屑也不屑去不屑。
“你不逃了?”他问他。
“我从没有在逃,”方恨少强自平定喘息,“我只是在闯。”
“你不‘闯’了?”蔡五倒是从善如流。
“不了。”方恨少平实地道,“闯不过去的。”
“闯不过就不闯了吗?”蔡五似有些不解。
“闯不过只叹技不如人,还硬闯来干吗?”方恨少老老实实地道。
这时候,方恨少发现了一件奇事:
蔡五的黑瞳,竟似扩大了一些,眼白也似褪去了一些……方恨少从未见过那么有趣的眼睛,眼白竟可多可少,眸子也可大可小。
“你一闯不过就认了,立刻放弃,不白费气力,”蔡五居然点点头,像在嘉许他的弟子般道:“这点还算是个人!”
方恨少也不知气好还是笑好,最后还是选择了笑:“谢谢你推许我是个人,承你谬夸,愧不敢当。”
“你不用不好意思,”蔡五安慰他,“你还勉强担当得起。”
方恨少这回倒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只好说:“郁陶乎予心,颜厚有忸泥――像你阁下,马不知脸长,倒令我大开眼界了。”
“郁陶乎予心,颜厚有忸怩”语出于“书经”的《五子之歌》,意指即是厚脸皮也还是有羞耻之心,而蔡五大言不惭,狂妄自大,己不能从常理推度了。
蔡五只淡淡地道:“井底之蛙,见天不过方圆,自然是夏虫不足以语冰了。”
方恨少哈哈干笑了两声,遂放开了明珠的手,跟她低声道:“你不要怕。”
明珠又侧了侧头,眨了眨清纯的眼睛:“嗯?”
方恨少鼻际嗅到一种如兰似麝的香气,只觉好闻极了,却不敢多嗅,依依不舍的放开了明珠的手,临放开前还握了一握,再说:“你放心,别怕,有我在。”
然后他转身向蔡五道:“我冲不出去。”
蔡五眼睛又一大片空白,“我看到。”
方恨少恭谨地道:“有一件事我倒要向你请教。”
蔡五眼神里才有一些变化,傲慢地道:“你说,我教。”
方恨少道:“这儿空无一物,到底是什么阵法?这阵法叫什么名字?”
蔡五笑了。
笑得很得意。
“留白。”他答。
“留白?”方恨少不明白。
“你有没有看过画。
“画?我没看过!”方恨少像被针刺着般地叫了起来,“‘云雨斋’的画没有我评鉴过,还不敢挂到正堂呢!”
“无论是什么画,都要懂得留白的道理。留白,走笔能有余地,观者才有余裕。留白是不画之画,留了一笔,亦等于画了百彩千笔,引人神思无穷。画之留白,一如音乐之弦外之音、诗文之言外之意,以有限寓无尽,以殊相显共相,以小我见大千,以有形变无穷。拾零为整,取碎成全,这才是不画之画,阵中之阵。”蔡五有条不紊人说,“是以此阵名为‘留白’。”
他下结论:“我就算留这一大空白给你,但你就是破不了、出不去。”
方恨少听得很用心,听完了之后,也很敬诚地道:“恨少受教匪浅,在此拜谢。”当下向蔡五深深一揖。
蔡五倒似有些讶异,“你倒受教得很。”
方恨少仍然恭谨:“你教完了这个,我还要向你请教另一个问题。”
蔡五“哦”了一声:“你问吧!”
方恨少道:“这个问题,我不是用嘴巴问,而是用拳头来问!”
然后他叱道:“我破不了阵、出不去了,但不代表我屈服。”
他一面叱喝,折扇霍地一合,已向蔡五疾点了过去!
蔡五猝然受袭,倏地伸指,在折扇尖上,点了一点。
这一点,竟就把方恨少灌注于扇上的功力完全消失,蔡五甚至连膝上的纸都不曾震落。
――这种消去对方功力的力量,要比消灭对手生命的力量更来得神妙可怕,更是来去无迹可寻。
不过,方恨少一招不中,早有后着,扇子刷地一张,抖出了一千个涟漪万重浪似的扇涛,攻向蔡五。
就在这时,“平安吉庆”四人,一齐大喝一声。
方恨少也不禁心神一震,不过招式不改,还陡然加速。
蔡五轻叱一声,“好个‘晴方好’!双手疾点迅拨,身形轻巧地猝然退出三尺,让过来势,依然连膝上的纸都不滑落。”
不过,方恨少凭一招“晴方好”,总算是把他逼退了。
他一退,门口便有了空隙。
方恨少回身去拉明珠,待再掠出,蔡五却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方恨少无奈。
他也不强闯。
他只“恐吓”:“你像是看门狗一般守在那儿也没用,我的‘晴方好’一出手,依然可以把你逼退,你只要知机一些,我便不需多此一举了。”
蔡五眼又“黑”了一些,他的牙齿却很白――方恨少这才想起对方可能是冲着他笑了那么一笑。“你的‘晴方好’使得要比‘白驹过隙’纯熟一些。”
方恨少不禁也有些得意,“你知道就好。”
蔡五带点欣赏:“你那柄‘蝉翼扇’也很可观。”
方恨少悠然道:“这个还用说么!”
“要说,而且还应说看看。”蔡五建议道:“你何不打开你的扇子看看?”
“你想多看看我的扇子是吧?你直说嘛,何必拐弯抹角的,徒增小家子气!”方恨少嚓地又张开了白折扇,故作大方地道:“你要看就看吧。”
蔡五淡淡道:“我早看过了。”
方恨少嘿声道:“自己心里羡慕,嘴上逞强,要看还不快看,我可要收回去了。”
蔡五只道:“你收回之前,自己也不妨看看。”
“看?看什么看!自己的扇子,早已看过一千二百八十八遍了,你少来搞小把戏,你家少爷我……说到这里,边霍地张开折扇,还扇了扇,忽然,竟扇不下去:也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发现他的扇子上多了点“东西”:
多了几个字:
“大方无隅”。
这四个字,写得锋含沉静,神魄冲和,但仔细一看,实暗含没磔之笔,锋芒毕露,纵放自如,直欲破空飞去。
以方恨少反应之速、身法之快、加上“晴方好”一招之巧、“蝉翼扇”运使之妙,但竟让对手在刹那之间在扇上连书四字还不自知,虽说他曾因“瓶、鞍、戟、磬”四人发出这断喝而略分了心,但蔡五功力之高,出手之快,已可肯定:要杀自己,断非难事。
方恨少长吁一口气:“可恨。”
“你本来就是‘书到用时方恨少’,”蔡五半讽半嘲的道:“你现在可是‘武到困时方恨少’了。”
他指了指方恨少扇子上的字:“这几个字写得飞越徘徊,意态雄逸,临时无法,任笔而成,但仍能存筋藏锋,灭迹隐端,真是浑然天成,无懈可袭,我自己极为满意……”
方恨少瞠目道:“你赞自己,倒是当仁不让。
“是好就要赞,内举尚不避亲,更何必薄待自己!”蔡五把膝上的帛纸一扬,说:“这手字刻意无功,我就十分不喜欢!”
方恨少一看,纸上以行书写了:“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写得字字挺拨,笔笔奔放,如飞鸟惊蛇,力道自然。不禁脱口道:“也不错呀。”
“不好,就是因为我太注重,所以写来法度森严,什么九分力满、十分疾过、散水联飞、布方映带,太过讲求法度,反而尽是斧凿。若不是我给你一招变起非常风卷云舒的‘晴方好’,逼出了返朴归真入妙超凡的‘大方无隅’四字,今天就算是白过了!真是妙笔天成,哈哈哈……”他一面笑一面还不忘自赞自夸:“不过,我这纸上的字,让凡夫俗子看了,仍足以叹为观止――只是我层次太高,不以此自满罢了!”
方恨少没有见过比眼前更自大的人了,只得冷哼一声。
“你不服气,是不是?”蔡五倒越得意。“你妒忌我,是不是?”
辞让之心,礼之总也;是冰之心,智之端也。你狂妄一至于斯,无礼反智,不足与论也。”方恨少负手长吟道:“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你如此自大,就算把字写得再好也没有用,一个人恶醉而强酒,哪会得人敬服?我妒忌你?嘿,休想!”
蔡五怪眼一翻:“你刚才一口气说了三个典故,都是引用孟子的话。孟子只是个辩士,他的话多为在论辩上取得胜利而以气势取胜,才华是有的,道理却不如何!”
方恨少几乎叫了起来,“孟子是圣贤,他说的话没道理?那你有何道理就说来听听,否则,‘遁辞知其所穷’,孟子骂的就是你这种人!”
“指出孟子理屈气壮和强词夺理之处,这又有何难?孟子说过:‘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优命’。意思是说,实行仁政传播得比驿站的马跑得还要快,这是以驿马传书之速来比喻人民渴望仁政――这算什么道理?实行暴政就传播得不快吗?”君王无道,盗贼四起,贪官当道,恶霸横行,如果仁政的传播得比驿马还快,那么暴政的流传则要比劲鸽还快了,难道不是吗?”蔡五又说:“孟子又说:‘仁之胜不仁,犹水胜火’,这更不通。他认为仁必胜不仁,可是世上也有的是不仁胜仁的事。把仁比作水,不仁比为火,那是强比――为何不调转过来,以水喻不仁,以火喻仁?况且,水也不一定能灭火,有时候,火还是可以把一锅水煮得沸腾呀!”
蔡五侃侃而谈,方恨少倒一时答不上来。
“还有,孟子又说:‘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这个更没道理,我也一样可以说成:‘人性之恶也,犹火之向上也;人无有不恶,火无有不上。’而且,水是水,人性是人性,两者搭不上关系,不能穿凿附会。”蔡五倒是说起了劲:“那位天才孟先生还说过:‘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为智乎?’他不谈‘智’还可,一提‘智’我就火大!他的意思是说:要堆一座高山,心须先有丘陵:想挖一道深沟,必得利用河川。故而为政也应要用先王之道。你看你看,这‘兴’得是不是有些离谱儿!丘陵川泽的事,跟必要用先王之道何干?要是这道理说得通,我也可以相反地推论为:有深谷才有高山,有溪流才有大海,所以为政者应用小人之道!”
方恨少一时倒找不出驳他之法,听他竟辱及平生所佩服的圣贤,十分气愤:“你……你蛮不讲理!”
“我不讲理?”蔡五嘿声笑道:“这句话、你去骂亚圣吧!他是大理论家,却不能容人,一味排斥异已。‘能拒扬墨者,圣人之德也。’他的意指杨朱和墨翟所主张的都是迷惑世人的邪说,这可不是一尊天下,莫可非之的想法吗!还有,他知道杨朱:‘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也论墨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既知扬子墨子的立说,一为私已之利,一为天下之利,但他却全面排拒,这算是什么做学问的态度?这才是狡辩、这才是歪理!”
方恨少气极了,一时竟不知拿孟子哪一句话来反驳过去才好。他生平极爱读书,问题是更加贪玩,所以真正苦读的时间并不多,而且读是读了,却不知怎的,不像别人能琅琅上口,随时倒背如流,也没什么融会贯通后的独到之见。
他为这点而苦恼极了。
――他恨自己读得不够多!
――更憎恶自己记不牢,又无精见!
――所以才给眼前这“变态狂人”咄咄逼得哑口无言!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漫声道:“谈是论非、臧否人物、月旦文章、评议古今,当不能以偏概全、断章取义。孟子虽有霸气,但也是因情势所迫,他不是说过吗?‘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只见外头阳光荡荡,花木寂寂,时间有一只白蝶翩翩,院里却不见有人。
声音却偏从院子里漫悠悠的传来。
“你果然来了。”蔡五只悠忽忽地道。
方恨少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蔡五的眼珠,忽然黑了起来。
――不但黑,而且似乎还扩大了,变成黑多白少,而不是刚才那一只四白眼!
――真是奇怪的眼睛!
方恨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千变万化的眼睛:通常,眸子的变化通常都只是在眼神,蔡五却是眼白眼眸的比例无时不在变。
“你约我,我怎能不来?”那语音仍悠漫漫的回荡在园林花木间。
“所以你派这个笨先锋来?”蔡五傲慢地道。
“他不是我的先锋。我虽然知道他是谁,但也没见过他。”那语音道。
“哦?”蔡五这回倒是别过头来,端详了方恨少好一会,才说:“原来你不是他的人?”
方恨少这才恍悟两人所说的“(笨)先锋”正(竟)是自己!
“你问我?!”他气鼓鼓地说:“‘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