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不从的蓦然出现,徐无害终于还是忍住了,没叫出声来,但蔡可饥可真的叫了出来了。“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王不从横了他一眼,眼光便转而落在沈虎禅身上。
他先看见沈虎禅的刀。
――应该说是刀柄。
刀柄总是高沈虎禅一个头。
然后他再去看沈虎禅的眉。
之后他向杜园道:“他是沈虎禅?”
杜园点头。
王不从道:“万人敌正要这个人的命。”
杜园叹了口不带声息的气:“今晨我接到密令,将军也正要保护这个人。”
王不从这回是打量杜园:“所以你就扮成沈虎禅?”
“若非必要,将军绝不轻易向我们下令;”杜园似乎叹了口气:“你知道的,将军叫我做的事,我一定全力去做。”
王不从加上一句:“而且从来不问为什么。”
杜园又叹了一口无声的气。
王不从道:“他们已快逃入将军的地头了。”
杜园道:“只还差那么一点。”
王不从道:“所以我们要完成这一点。”
“你也没有选择,”杜园道,“这两人已认出你来了,要是他们给逮着了,难保不会把你在这儿卧底的事供出来,那你就……”
蔡可饥怒道:“我们才不会作这种出卖兄弟的事!”
杜园偏着头反问他;“生死当前,你也不会?”
蔡可饥道:“死就死,出卖兄弟的人,还活来干什么?!”
杜园道:“可是你还有荣华富贵、父母妻子,没有兄弟,一样可活。”
徐无害插口道:“在江湖上行走的人,决不能弃义于不顾;有史以来,不论帝王将相、市井走卒,无人敢藐视于义。无义之人,父母耻以为子,妻妾耻以为夫,儿女耻以为亲,是故将军门下,无人敢不重义气。”
杜园呸然道:“你现在嘴硬,可是到了生死关头,骨头只怕只跟舌头一样硬了。”
蔡可饥光火了:“你那么喜欢出卖兄弟,你干吗不纠众来把我们出卖掉算了!。”
杜园冷笑道:“你值几个钱?要卖,我卖沈虎禅。”
王不从也道:“我也只有两条路。”
杜园道:“一条是跟我一样?”
王不从道:“设法让他们安全逃掉。”
杜园问:“另一条呢?”
王不从道:“就是在孟顶顶等人逮着他们之前,先杀了他们。”
沈虎禅怒道:“路不应由你们来选。”
王不从笑道:“难道由路来选我们?”
“都一样。我们选刀,其实就是刀选我们。你在众多的刀里选择了这一把,其实也是刀选择了你。你选一条路来走,换一个说法,也是这条路选择了你的脚步。”
杜园道:“有趣,有趣。”
王不从沉住气说:“你这番话的意思是什么?”
沈虎禅道:“很简单。你们要是选择杀人灭口,问题是在杀不杀得了我们?如果要出卖将军,你们早已做了,用不着在这儿废话一箩筐。”
他下结论地道:“所以,你们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由杜园三人化装成我们,引开追兵,王不从则带我们往最可能逃走的地方逃走。”
“你说的对;”杜园苦着脸道:“要不是这样打算,我也不必打扮成这个样子了。”
“我要杀你,只怕不易,“王不从沉吟一阵,道:“不过我也不能带你们一道走,至多只能告诉你应该从哪里走;徐望望和张看看也快兜截过来了,单是青衣一人,未必能应付得了。”
于是,他们分头。
沈虎禅等三人直扑海棠溪。
――过了海棠溪,就是将军的地盘。
将军在那儿屯下重兵,布下陷阱,万人敌若无充份准备,也决不敢贸然轻犯。
将军的部下,早已接到命令,在“边界”上守候沈虎禅。
――只要沈虎禅一过“边界”,他们就会全力匡护!
可是他们也不敢逾越雷池一步。
――他们一旦越界,万人敌部属的埋伏也会发动,这不但是难有全身而退之机,而且必定会触发一场大战。
没有必要,没有必胜的把握,谁也不想开战――万人敌和将军都是同一个想法。
杜园则反掠往困雨沟。
他的目的志在引走追兵。
王不从去协助他。
大家分道扬镳之际,蔡可饥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不是已经死了吗?连王总堂主都以为你――”
王不从返首,淡然的道:“如果‘天命难违’不死,今天在万人敌手上,又怎会有个‘走投有路’?”
杜园接道:“因为在这儿有个‘走投有路’,你们才能真的走投有路。”
海棠溪。
日已夕。
晚风送爽,寒鸦急掠,在这暮未暮日落未落的时候,两岸的灯火都点起各自的灯笼,悠悠游游长袍古袖而时正中秋……
――这像不像是个壮丽的朝代?
渡过河,彼岸就是将军的地盘。
沈虎禅、蔡可饥、徐无害走到这里,都已近筋疲力倦。
日西沉,他们正要快速渡河。
可是他们反而停了下来。
因为河中有石。
石上有人。
这一漠清溪,犹似玉带一般,洄然而下,曲折地勾出了许多神清骨秀的远山近景,像一场诗经里的缠绵。
人,到了一个地步,就会看开、看淡、看破、看化。
人生到了一个境界,就会高情忘情。
再俗气的人,如果到了灵山秀水的天然绝景,亦会生起出世的情怀。
海棠溪,比海棠更美。
何况西风冷、夕阳斜,白鹭行,昏鸦数点,这如梦的乳河一般的海棠溪,溪弯如刀,真比梦还不真实,比失恋还幽怨……
在水之涯的是沈虎禅、徐无害、蔡可饥。
只要再过一条河,他们就到了安全地。
日偏西,他们面对这样美丽的河弯,难免都有些感慨:江湖秋水多,是不是已到了该撒手的时候了?
他们却没有马上渡河。
因为河上的石。
石上的人。
那个人肥大得就像一座弥陀佛,一对火烧眉,背后一把刀。
大刀。
刀大石小。
他所坐的石块很小。
他整个人坐在那块小石子上,就像一个大象一屁股坐在一堆粪上一般。
那美丽的风景给他这般一坐,全给破坏无遗。
沈虎禅猛然止步。
手拦住徐无害与蔡可饥。
然后踏前一步,护在他们身前。
他的手已搭住刀柄。
徐无害隐约听到一种不易辨别的声音。
直到后来,他回想的时候,才能断定是沈虎禅在说话前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蔡可饥却没有听见。
他的内力还远不如徐无害。
接着他们都听到沈虎禅问:
“大名鼎鼎?”
那“弥陀佛”没有应,他只拔出了刀。
徐徐地抽出了刀。
就算在这将暮的残辉映彩里,这刀一旦拔了出来,连溪水也为之失色。
人人都只看见他手上的刀。
眼中已无流水。
这条河的生命,似都被他手上的刀吸去。
那人在反复的看他的刀,然后火烧也似的眉毛一耸,向沈虎禅笑眯眯的道:“你在叫我?”
沈虎禅点头。
那人笑得像拾到元宝一般开心:“你错了。”
他手一掣,横刀抚锋,道:“这把刀的大名就叫‘鼎鼎’,我不是,我是孟顶顶。”
他又笑道:“所以你刚才是叫我的刀,不是叫我,我不需要应你。”
他和气生财的补充道:“正如我不能叫你为阿难刀,而应该唤你作沈虎禅。”
然后征询似的问:“你说对不对?”
沈虎禅不愠不怒、不浮不燥的道:“你说的是。”
徐无害发现孟顶顶一直在笑,但也可能根本没有笑过。
因为他生了一张完满的笑脸。
不止脸是笑的,还有一双笑眼,一对笑耳,一只笑鼻,就连法令,也成笑纹。
除了眉毛。
眉毛是愤怒的。
直如火烧。
所以他就算不是在笑,只要他一说话、一移动,牵动脸肌,别人看去,都会以为他在笑。
――这种人,通常都会让你以为他在对你友善的时候狠狠地不留情地一口吞掉你,保管连骨头都不剩!
徐无害只觉一阵心寒。
然后他发现那可能是溪寒。
最后他知道,真正的寒意是来自刀。
孟顶顶手中的刀。
刀名“鼎鼎”。
孟顶顶“飞”起一只眉毛:“过河?”
沈虎禅慎重地点头。
孟顶顶叹道:“人生的路程里,总会有些路,碰上险境,有些河,遇到急湍。
沈虎禅道:“可是在人生里,有些山,是非翻不可;有些河,是非渡不可的。”
孟顶顶又“笑”了:“总是这样,人生里有些路,前面总会有人挡着,你不把他挤下去你自己便过不去,看来今晚我就是那阻着你前路的人。”
沈虎禅道:“就是争在你把我挤下去,还是我把你挤下去而已。”
“我这么胖。”孟顶顶心疼地把抚着他手上的刀:“你以为能把我挤下去吗?”
沈虎禅道:“我是用刀的。”
孟顶顶道:“当然,要不然怎称作‘禅刀’沈虎禅。”
沈虎禅:“但也有人称我为‘刀魔’。”
孟顶顶道:“禅到极处便成魔。”
沈虎禅道:“魔到极处便是禅。”
孟顶顶道:“这世上本来就忠奸不辨、神鬼不分的,更何况是禅与魔。”
沈虎禅:“你也是用刀的。”
孟顶顶抚刀笑道:“我的刀一向要比我的人有名,风头全叫它给抢光了。”
沈虎禅道:“所以你是你,刀是刀。”
盂顶顶道:“当然,刀不是人,人不是刀,这是谁都知道的事,硬要把人当作是刀,刀化作为人,那不是伪饰就是强辞,说与刀共存之、同生死,那更是妄诞的事。刀只是我的伙伴。我跟我的刀,关系只在合作、配合、运使、运用而已。刀断了,只要人未死,还可以使用第二把刀,不可固执,不必腐迂,不必觉得羞耻。”
沈虎禅道:“好。”
孟顶顶眉毛一扬:“什么好?”
沈虎禅道:“说的好。”
孟顶顶道:“说的好不如做的好。”
沈虎禅道:“所以不管宝刀古刀,能杀人的就是好刀。”
孟顶顶呵呵大笑。他这回可真的是“笑”了,“果然不愧是用刀的沈虎禅。”
沈虎禅道:“那么,我们可以动刀了。”
孟顶顶眉毛又是一耸:“你迫不及待?”
“‘黛绿嫣红一泼风’的马队已经逼近,我们再不动手,渡的恐怕就是血河了。”沈虎禅道,“你的缓兵之计也确已成功地拖延了好些时候了。”
徐无害闻言,大吃一惊。
――原来马队已经掩近!
――怎么连尘头、蹄声都没有?孟顶顶低头。
他一直盘膝而坐的。
刀就架在他的双膝上。
他垂下头来的时候,只有一对眉毛,像不屈的怪火,腾动焚烧。
“你早看出来了,”他似在暮里掷出一声叹息,寥落地坠于水中:“即然如此,我们就爽快干脆点。”
沈虎禅平静地望着他。
孟顶顶道:“你出刀,三招内,我杀不了你,我就撤走,决不拦你。”
徐无害忍不住叱道:“狂妄!”
“不是狂妄,是自量!”孟顶顶立即毫无愠色的纠正:“如果我倾尽全力的三刀内还杀不了他,那就三十刀也胜不了他,三百刀也未必收拾得了他,既然如此,何不速战速决,利己利人?”
沈虎禅忽道:“好。”
孟顶顶眉毛一剔:“好什么?”
沈虎禅道:“你练的是佛刀?”
孟顶顶笑道:“佛刀用以降魔,我只修到了屠刀的境地。”
沈虎禅忽然伸手一指。
众人不禁扯头望去,只见一轮红日,已渐为大地吞噬。
大家一时都不明其所指。
就在当下“回首观日”的刹间,沈虎禅已飞掠过河,半空收刀,骈掌疾取孟顶顶之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