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将军自案前拉出了左手第二个抽屉,取出了两粒沉甸甸的铁胆,捏在手中,搓揉着,众人听到隐约自他手掌里,传出极悦耳的声音。
――在蔡可饥和徐无害听去,那乐声甚至有些跟李商一那一把红剑刺入竹子里的声音有些近似。
将军一面搓揉着铁胆,一面斜睨着沈虎禅。
沈虎禅脸如紫金,双目紧闭,端然不动。
他全身衣襟,已为汗水浸透。
――如果这时候有人向沈虎禅出手攻杀,只怕沈虎禅唯死一途了吗?
――可是如果没有将军的命令,谁敢在将军府里动手杀人?
――除非是将军要杀沈虎禅。
――将军会不会杀沈虎禅?
――他要不要杀沈虎禅?
――想不想杀沈虎禅?
谁知道将军在想什么?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如果有人会猜测到一些,那人定必是燕赵。
将军的敌人:燕赵。
将军忽然向燕赵问道:“转述到目前为止,对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燕赵道:“第一,我怀疑梁四也受了伤。”
将军即问:“是何事使你生疑?”
燕赵道:“听徐、蔡二位转述,梁四公子在足可乱真泥塑土木马内出掌,偷袭李商一,这一掌不带风声,隔土木马侵袭,定必是‘南天门’名成于世的独门掌功:‘隔山打牛’了。”
王龙溪在旁一脸不屑地道:“隔山打牛?这等三流江湖人物五流功力施为的九流掌法,垃圾不如!”
燕赵一笑,铁脸上对映着豪迈与风趣,“别人的‘隔山打牛’,确是雕虫小技,但钟氏一脉的‘隔山打牛’,可不能小觑!”
王龙溪嘿道:“我就不信!难道姓钟的这头牛有三只角不成!”
将军忽然插口道:“龙溪。”
将军忽尔这样严肃的叫,王龙溪一时楞了愣,肃然道:“在。”
将军正色道:“‘隔山打牛’是劈空掌力里最难练也是最难练好,几乎历古以来都还没有人能够完全练成的一门掌功,你要是遇着了,千万不要轻敌。”
“是!”王龙溪这次不敢应得有丝毫轻忽。
燕赵看看自己的掌心,道:“听说钟诗牛的‘隔山打牛’,曾有过隔着老农丘一掌震毙一头牛的纪录,要不是他当年曾被“五泽盟”盟主以‘高唐指’震伤后脑,功力恐犹不止于此。”
王龙溪喃喃地道:“这似乎夸张了一些罢!”
燕赵一笑道:“传言总是有些夸张。”
舒映虹道:“梁四说什么也没他师父厉害罢?”
“我不知道,”燕赵一摊手,道:“我既没跟钟诗牛交过手,也跟梁四素昧平生,倒是将军……”
将军道:“我跟钟天王倒是交过手。”
人人都把视线转向将军。
人人都想知道战果如何。
将军却只问燕赵道:“‘隔山打牛’这种掌功,若被武器所破,只怕极难自保。”
燕赵道:“可是沈虎禅却破了他的掌力。”
将军接道:“用他的刀。”
燕赵颔首道:“所以四公子也极可能受了点伤,他只是不愿说出来罢了。”
“说出来,李商一负伤,沈虎禅受伤,但还有谭千蠢和姚八分,”将军道:“梁四当然想活着来,活着回去,日后还要活着暗杀李商一。”
“故此,他用话来慑住场面,然后洒然而退。李商一可能看得出来,但他无意要杀梁四。沈虎禅或许也一早看破,但他更无力杀梁四。”燕赵补充道:“他要不是也受了伤,断不会连‘高唐镜’也不设法夺取的。”
将军含笑道:“高唐镜?”
燕赵道:“这便是我第二个疑虑。高唐镜原是蔡般若志在必得之物,因为他练的是‘高唐指’。据江湖传言,蔡般若的‘高唐指’之所以略逊方振眉的‘王指点将’和桑书云的‘长空神指’,而与雷卷的‘失神指’及白愁飞的‘惊神指’齐名,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失去了足以助成练功关键的‘高唐镜’。”
“就算没有高唐镜,蔡般若的高唐指已是东北一绝了,“将军似有些忧虑,“若然再有此物,无疑如虎添翼。”
“同样的,‘万水千山’钟诗牛对‘高唐镜’也求之若渴;“燕赵道:“这件事是使‘南天王’和‘五泽盟主’多年失和后再度碰头的三大原因之一。”
将军问:“‘南天王’钟诗牛为何对这区区一面镜子,也有这么大的野心?”
“因为鬼。”
众人俱听不明白。
“鬼?”
“对,”燕赵一点也无戏谑之意,“钟诗牛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叫做钟小倦。”
楚杏儿笑道:“听这名字,可真有点倦了。”
沈虎禅运功疗伤,已渐见好转,楚杏儿心里舒宽,这才又比较呈现爱玩的本性来。
“钟小倦一向得南天王的宠溺,可是她现在很倦,”燕赵道:“真的很倦。”
“倦?”楚杏儿奇道。
“据说她是给鬼魅上了身,神智不清,”燕赵道:“以南天王的势力,遍求名医,药石罔效,到最后,也只有相信了这一个事实:钟小倦若不是给鬼上了身,就是撞了邪。”
将军恍然道:“无怪乎他对高唐镜志在必得了。”
楚杏儿仍是不懂:“为什么?”
将军对他的女儿特别宽和:“因为传说高唐镜除了可以照人纤毫毕现,比目见更明之外,还可以照出妖邪,辟鬼逐魔。”
将军道:“这倒奇了,无独有偶。”
燕赵眼睛一亮,道:“你是说蔡黛玉?”
楚杏儿忍不住又问:“蔡黛玉?什么蔡黛玉?”
“蔡般若早年娶妻,只余一子,武功高绝,”燕赵道:“他是……”
楚杏儿即接道:“蔡五?”
“别自作聪明了,”将军微愠道:“蔡五原名‘小五子’,只是蔡般若收养的一名孤儿,长大后取名‘青山’,但江湖上人人尊称之为‘五公子’。蔡般若的亲子,是蔡黛玉。”
“蔡黛玉?”楚杏儿偏了偏首道:“这像是个女儿家的名字嘛。”
“你别小觑了他,这年轻人的武功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据说此人若全力出手,恐还在其父之上,惜乎他的武功,时灵时不灵……”燕赵叹了一声,“可惜,可惜。”
楚杏儿索性问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子?”
“他这儿,”燕赵用手指了指头部,“有点不大好。”
楚杏儿仍是不明白:“不大好?”
“传说他忽如天才,忽似白痴。时发人之所未见,智慧过人;时又语无伦次,形同疯癫;”燕赵说,“据说他也曾被妖孽缠身,方才致此。”
将军道:“蔡般若为了他的儿子,钟诗牛为了他的女儿,对高唐镜都是非到手不可。”
燕赵道:“正是如此。”
将军道:“可是,这面高唐镜,咱们也是势在必得的。”
楚杏儿婉然一笑道:“这面镜子爹爹当然不是要夺来送我的。”
“这是面照妖镜,据说连人心败坏、忠诚与否,都可以立即照出个所以然来。”将军说:“只要一人在镜后,手拿镜子向对方一照,就可照见对力是否真心诚意,露出原形。”
楚杏儿道:“你是想给当今圣上照照,好让蔡京、童贯、王黼、李彦这些奸佞之徒都无所遁形。”
将军道:“不呈圣上照一照,他是永不相信蔡京等人是如何弄权误国,无法无天。”
燕赵道:“所以,万人敌对高唐镜也志在必得,要不能得,宁可毁之。”
将军道:“高唐镜,是‘南天王’、‘五泽盟’、万人敌和我们共同争取的一件东西。”
“这番南天王派人北上,五泽盟遣人南下,却不只是为了高唐镜。”燕赵道:“据说是蔡京策动,梁师成献计,以朱 出面,向这南北二宗武林实力招手,要他们参军平山东张万仙、河北商托山之乱,实是要将武林势力收揽为己所用,以壮声威。”
王龙溪一听,始知此事关系重大,顿时紧张了起来:“他们会答允吗?”
“他们都不是庸手,未必看不出蔡京招揽之意;”将军道:“这下他们定必左右为难、难以取决、进退失策、动辄得咎:要是加入,很容易便被江湖好汉瞧不起,而且当作残杀武林同道的先锋,死也死得不干脆;要是不允,可能马上就变成了朝廷要敉剿的对象。”
燕赵道:“因此,他们派出手边的爱将来打探虚实,与蔡京协商。”
将军道:“同时,也意在夺取高唐镜。”
楚杏儿道:“这样看来,他们这次派来的人定必是高手。”
燕赵道:“而且人不能多,以免打草惊蛇,所以他们才派出‘狂五风流四’这等好手北上南下。”
将军试探的道:“那末,你的第二个疑虑就是:梁四不敢正面抢夺高唐镜,一是已经负伤,怕得不了手;要是他未曾受伤的话,则是要留一条后路,以便他日与万人敌好相见?”
燕赵点点头,神色很有点沉重。
“可是你别忘了,梁四一见沈虎禅,就痛斥他为何要踉万人敌同流合污沉瀣一气。”将军提省的道。
“沈虎禅与万人敌的手下打得飞砂走石、日月无光,梁四在假马中,没理由看不见,他问也是白问、骂也是空骂。”
“你的意思是说:梁四骂归骂,只是对外表态而已,不一定就不跟蔡京的部下结盟。义正辞严的痛斥,有时也可能只是一种造作和伪装?”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燕赵道:“我还担心‘五泽盟’也会跟‘南天王’作同一抉择,那么敌众我寡,情势就不妙得很。这是我第三个疑惧。”
将军本来双眉深皱着,此际忽展眉笑道:“幸亏你是我的敌人。”
“我一向都是。”燕赵有些微诧的说:“为何却说是‘幸亏’?”
“因为你既是我的敌人,也就是万人敌敌人的敌人,”将军笑着捋髯道:“所以,敌人再强大,只是对付我,而不是对付你。”
燕赵笑了。
他的笑极为苍劲、豪迈而有力。
“你没听沈兄说过吗?”燕赵说:“他说:敌人的敌人未必就是朋友。”
“说的好,”将军道:“不过我对这件事还有另一个看法。”
“愿闻其详。”
“蔡般若和钟诗牛有没有加入蔡京一党、跟万人敌是敌是友,我们还不晓得;”将军道:“不过,听他们转述中梁四的口气,他是很瞧不起蔡京和万人敌的。我总觉得,‘南天王’和‘五泽盟’对敌十数年,没有这么轻易便会同一阵线起来:你不妨猜猜,钟诗牛向蔡京提出联盟的条件,会不会是要朝廷派兵先行歼灭‘五泽盟’?而蔡般若所提出的要求,会不会是要蔡京派大军铲平‘南天王’呢?”
燕赵听了这番话,想了一阵,道:“我不知道。这世上敌我之间,本就很难说。能共利就是朋友,有竞争便是敌人。敌友之间,一线之隔,谁才是敌?往往要到在人群中被人打伤倒地,转首的刹那才知是谁在持械。谁才是友?常常要到生死关头谁扶你一把哪个人冒死替你挡一枪,才能分晓。”
他顿了一顿,才接下去道:“像钟诗牛与蔡般若,本是至交,后来成了宿敌。”
将军笑着接道:“难保他们日后再变成怎样。”
燕赵微微一笑道:“就像我们这样。”
两人哈哈一笑,楚杏儿却心中仍有疑团,非要问出结果不可:“为啥梁四暗算李商一就可以,而不敢向谭千蠢、姚八分等出手呢?杀伤李商一,这也不就是得罪了万人敌了么?”
将军道:“这件事,我总会告诉你的。现在,我想知道,在梁四离去之后,你们和沈虎禅又遇上了什么险?”
他这句话当然不是向楚杏儿说的。
而是问蔡可机和徐无害。
楚杏儿诧道:“怎么?还有险么?”
将军有点不悦地道:“杏儿,你是越来越大意了。”
燕赵有意替她圆场地道:“时间,你没有注意到时间。”
“如果沈虎禅在‘落井竹’之战后即行赶返,没理由到现在才抵达将军府;”舒映虹道:“而且,沈兄身上的泥尘……”
――仆仆风尘。
――就像跋涉长途,脸上、身上、衣上都沾满了风霜。
“还有伤,”燕赵补充道:“有一点很重要,恐怕连梁四也没看出来:沈虎禅各捱了姚八分和谭千蠢一击,但他早已把对方的力道转注入往土木马砍出的一刀里,故此,已把这些外力消解了大半,而且借此破了梁四的掌功。以李商一的应变之快,一旦发现同伴偷袭沈虎禅,而沈虎禅刀砍土木马,他一定会全力撒手,因而,只是剑气撞中沈虎禅,并不是剑刺中沈虎禅――虽然仍然是伤,但伤的轻重大有分别……”
楚杏儿想了想,问:“燕大叔的意思是:沈虎禅既与梁四还能说善道,伤得就决没有刚才他进来时的重,除非是……”
燕赵眼中流露出一丝不经意的疼惜,承接她的话而道:“除非是他在回来将军府的路上,没有机会疗伤,或是在长途奔波之际,又再受伤。”
“他奶奶的,”王龙溪只觉忍无可忍,“既然还有下文,干吗一吞二吐的,还不快说,老子听不耐烦时,管你钢七郎当的,气上火来一伞一个打成肉稀泥!”
王龙溪这一光火就骂,蔡可饥和徐无害自是觉得好冤枉。
因为不是他们不说,而是给燕赵和将军打断的。
将军和燕赵说话,却没人敢打断。
――被人打断的是他们。
――受气的也是他们。
蔡可饥和徐无害真是越想越冤。
“先拿点水给他们喝,”幸好将军在这时候颁下了指令:“让他们先洗洗身子、敷上伤药、换上衣服、再到堂上来,共进晚膳,并把事情说完。”
他目光一转,落到沈虎禅已回复红润黄明的脸上,道:“楚冲、楚撞,你们先扶沈兄进去‘牧羚楼’歇歇,戊初再请至‘笑悠堂’来,我们将设宴以待。到时一并把沐先生请来。
楚氏兄弟有力的相应。
王龙溪一副忿忿的样子,将军在他口出大言后才下令各自休歇,无形中是下摘他的面子,令他难以下台。
他从鼻子里一劲儿的哼道:“这,这算什么?!这算啥……这……姑奶奶的,这是啥玩意儿……说一半就不说了,咽了气啦!”
将军忽低沉的叫了一声:“龙溪!”
王龙溪登时垂下了头,也垂下了手,此际看去,一直雄纠纠的王龙溪简直有点垂头丧气。
将军转身负手,走入了中堂。
王龙溪只好没精打采的跟了进去。
大堂上的人谁都知道:
――王龙溪只怕又得遭一番责斥了。
将军是想给这位得力手下留点面子,所以才不当众斥责他。
将军的沉着冷静,和王龙溪的鲁莽炽烈,恰成对映。
楚杏儿正想跟到“牧羚楼”去照料沈虎禅,忽听燕赵唤她:“杏儿。”
楚杏儿转首道:“嗯?”
“你也累了,”燕赵关切的说,“何不歇歇再说?”
楚杏儿抿着嘴,摇了摇首。
这几天她心里忽起忽落,起伏不已,时如舐蜜,时如嚼蜡,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你要是不累,”燕赵温和地道,“我们不如谈谈。”
“好呀。”楚杏儿觉察到燕赵的关怀。她也很想找个人倾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