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不来的爬树者
这时候,庄怀飞正在错愕中。
他以为在他的“黄金屋”里的会是他。
不然就是她。
但眼前的,既不是“他”,也不是“她”,而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他肯定不曾见过这个人。
──却怎地这般熟悉?
“飞爷,这次务请你要仗义出手。”
幸好这时那人开了口。
一开声,庄怀飞就听出来了。
听出来是谁了。
男的装扮,声音确是女的。
语音凄婉动人。
庄怀飞长吸了一口气,嘴角不觉往下拗了拗:
“是离离姑娘吗?”
那“男子”点头。
──要来的,总是要来的。
避不了的。
逃不了了。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真的已经案发了吗?”
“男子”仍在点头,但泪花已溢满了她秋水盈盈的目光。
庄怀飞本来想说些让气氛轻松的话,结果还是上下唇一齐往下拗了拗,以致法令纹更加深逢。
“真的如传言中那么严重吗?”
“至少已经惊动了‘四大名捕’。”
一说,“男子”就忍不住崩溃了,掩面泣了出来:“唐铁萧、唐失惊、俞镇兰、岳军……他们全牺牲了。”
然后她已语不成音,“我就劝过爹……这一天总是要来了……但他总是不听……现在可来了。”
庄怀飞想伸出手,安抚她,但又收了手,舔了舔干唇,“是来得早了一些,也太快了一些……”
“离离”悲声道:“兵败如山倒,已经溃不成军了。”
“他老人家……”庄怀飞觉得这个问题宛若千斤重担。但又不得不挑,不能不问:“……还好吗?”
“还好。”
离离笑了。
脸上还有泪痕。
含泪笑的时候,可能要比含欢的时候笑得更媚。
“他只是受了伤……”
“他说:如果一见上面,五句话以内,庄大哥还问起爹是否安然无恙的话;”她说,眼光旋着泪花,像星光的装饰,“你就没变。”
“我没变。”
庄怀飞笑了。
他近来难得笑。
自从他风闻“吴铁翼出事了”,他就很少笑。
当听到有“捕老鼠”行动之后,他简直没有真正笑过。
管它的。
既然已经发生了,而且已经来了,就让都来吧。
“我一向都没变。”
“爹就说过,”离离不胜欣喜,像迷途的人看见灯光,漂浮于海上的人遇见了船,“纵他有部属千百,遇难的时候,就只有你和王飞两人可信。”
庄怀飞没有动容,只在听到“王飞”两个字的时候,心里头刺痛了一下。
“我也遇过多次难,”他说,“你爹帮过我。”
“我爹帮过何止千百人。”离离感叹的说,“但他们却不是在危难中可以投靠的。”
“你爹也岂只杀过千百人,”庄怀飞说的一点也不客气,“但他们也都没有机会报仇。”
“我爹是难逃此劫。”离离猝然抬头望着庄怀飞,眼神艳得来有点狠,“但我却不能任由他死。他只是爬上了树,爬不下来了。”
“再无论怎么说,他都是我爹。”
这样说的时候,她眼神里的艳狠成了艳丽的决绝。
“他是该死,”庄怀飞同意,“但我也不想他死,更不能让他就这样从高处摔下来活活跌死。”
“他是我恩师,教我不少东西;”庄怀飞的唇又往下弯,现在看来,两个人的表情,是一个决绝,一个倔强,都很有点视死如归的味道,“他也是我恩公,救过我和娘亲的命。”
“那我没找错你了。”
离离欣欣然,像雨后的花开。
“但你穿错衣服了。”庄怀飞打趣的打量她,“就算为掩人耳目,也不必穿得那么难看──男不男,女不女的!”
离离噗嗤一声,笑了。
易了容的脸上也可以看见赧红。
“我是怕你翻脸不认人。”
“我不是不认人──我倒是真认不得你了。”庄怀飞尽量使气氛轻松一些,看得出来,离离一行人一路来都辛苦了。饱历风霜也久历风险了:
“路上接应的人呢?”
“不都翻面不认人呗!”离离用一种平静的语调道:“而今,我们已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要不然,我扮成这乱七八糟的干啥?给你笑啊?”
庄怀飞退了一小步,斜看着她:“真生气啊?”
离离笑道:“才没有哩。”
庄怀飞伸伸舌头,“幸好追你不到手。”
离离看了他一眼:“怎么?”
“原来你扮男人那么难看的!”
“呸!”离离语音上并不吃亏:“当你老婆要成天装扮成男人啊!”
两人像刻意要打碎凝肃的气氛、迫睫的危机,故意找些话来调笑。
不意,房门外却来了一个人,听到这里,含着泪珠,悄然离去。
她是恋恋。
“有作为坊”有秘道,可直通“黄金屋”。
这秘道除了庄怀飞自己,还有红猫,何尔蒙之外,就没几人知道了。
谢恋恋当然是个例外。
她和庄怀飞在谢梦山未曾允可之前,就是凭借这秘道才能幽会的。
有一个人却是发现门外有人,也发现是恋恋,更发现她离开。
小去。
小去没有声张。
她只看着小姐跟庄捕头谈笑风生,一点也不像在逃难中的情境。她脸上也倘佯着幸福的样子。
──为他人感到幸福的样子。
为他人而幸福当然不是真的等同自己幸福,如果是为他人争取幸福或代入他人的幸福中呢?那是否也就是一种幸福?
二假使我就是你
“对不起。”
在欢笑中,离离忽然幽幽地道。
她现在情状很丑很丑,装扮也很难看很难看,却不知怎地,庄怀飞不看她的时候,昔日的她艳丽飞花的容姿,又浮现心头。落花虽则凄艳,惟花飞始艳,不飞不足夺目。就算是在此刻看她种种狼狈龌龊处,亦仍难掩盖她无想不飞,骨子里透艳出来的美。
“对不起什么?”
他笑问,故意的随意。
“对不起的是在这个时候找上你。”她薄着脸皮,趁有易容物遮盖才能说这番话,“这时候来投靠你,是给你添麻烦。”
“……”
庄怀飞笑得嘴角有点下弯,看着她。
她一向是官家小姐,为了她父亲所作所为,已经使她的自尊放得最低最低──要放到鞋面上去了。
她的鞋子既有泥垢又邋遏。
她的视线也逗留在鞋面上。
“假使我就是你,也应该会摔开我们的,”离离说,“假如你想这么做,你就做吧,我不恨你──但你要让我知道,我自己会走,就不许出卖我们。”
庄怀飞笑道:“我现在要赶你们走吗?嗯?”
离离给他“嗯嗯啊啊”的问了几下,有点心慌,心又快要跌到了鞋底,只说,“你一定在心里幸灾乐祸的了。”
“什么?”
庄怀飞显然没听懂。
“当日,我拒绝了你的好意。”离离说,眼睛还在看脚,“现在,落难了,却来投靠你。”
“你心里一定在说:是不是?这可轮到报应来了。”离离索性说了下去,“你心里其实痛快着,庆幸着,幸好没娶了这样不幸的女子,给自己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好大的一个包袱,看还有谁人敢要哩!”
庄怀飞这回听懂了。
听懂后的他只好说:“你真会想像。”
他叹了口气,很大哥的伸手拍拍她的肩膊,“快不要胡思乱想。在这里洗换一新,待会见,让你出去见见未来的大嫂子。”
离离听得心中一颤,脸上却一笑道:“是恋恋姑娘吧?大哥真有福气。”
庄怀飞倒有点心不在焉。
他的心是在这一个问题上。
所以他问得很慎重:
“──吴大人会赶来这里吗?”
离离稍稍犹豫了一下,也回答得很缓慢,且仍带着迟疑:
“应该会的……他告诉过我,他会来的。”
“可是这里高手如云,十分危险。”庄怀飞沉重的道:“其实,还是不要来的好。”
“但……爹要逃亡了,他要取回那些财宝。”离离毅然地霍然望向庄怀飞,这一次,她是望定了他,也问定了他:
“那些财宝还在吧?”
又问:
“你会给还我爹吧?”
这个问题很重要。
也很要命。
而且也真的常常要了很多人的命。
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到头来都过不了这一关,金银珠宝、富能敌国的财库,谁不想要,谁不欲取,连高官厚爵的吴铁翼,也是为了这个,而堕入了万劫不复之境。
──谁会跟钱有仇?
──谁能拒绝这种莫大的诱惑?
离离怕的就是这个。
因为钱财足以把一个战士变成一个杀手,把一个好人变成一个坏蛋、一个君子变成一个小人,乃至将一个活路变成一个陷阱。
所以吴铁翼还没来。
她先来。
──至少,先来一步,探个究竟再说。
本来,她一直就觉得,爹也够位高厚禄了,根本不必也不该贪图这种不义之财,作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以至闹到如此田地,这又何必,那又何苦?
可是,现在的情形却不一样。
现在已落难。一旦落难,便尝尽一路知交尽掩门。亲朋戚友走清光的滋味。他们需要这笔财富。
极需要。
──-所以,她要替代她父亲过来取回应该是属于他们的东西。
父亲一向信任这个人。
可是,却没有重用这个人。
──信任和重用是不一样的。
信任不就一定要重用。
同理,重用的也不见得就一定信任。
──信任,是对他的为人;重用,是对他能力的认可:你认为一个人是君子,是好人,不等于你便找他来跟你一起去干打家劫舍、伤天害理的事。
这是吴铁翼的行事方式、处世手法。
他对庄怀飞一直好。
很器重。
但他从不让庄怀飞参与行动。
对这一点,离离也很不解,曾经有问过她爹爹:“既然飞大哥那么可靠,为何不让他直接帮你?”
吴铁翼的回答是:“那样的话,事后我不杀了他,就一定会失去他的。”
离离可不明所以。
吴铁翼反问她:“你是不是也很反对我干这种事?”
“我……我是觉得爹不值得去做──”
“我不是问理由,我只要知道你的立场。”
“是的,”离离答,“我反对。”
“那便是了。”吴铁翼慈蔼地道,“你是我的女儿。所以就算你反对、很反感,更不赞成我这样做,但也断不会害我,也不至于去告密。对不对?”
离离点头。
她承认吴铁翼正好说中她的心事。
“可是别人可不同了。”吴铁翼道,“如果他们跟我共事,就得在利益上有分享,要不然,有志气的迟早都有不满、不服,野心大的难免要并吞,独占──这两种人,都是要杀的。不杀,就得死在对方的杀戮下了。”
“人生往往就是这样子。我怀疑他会这样,他也同样会怀疑我这样做。”吴铁翼平心静气的道,“大家难免就会互相怀疑,迟早都会斗起来的。”
“我可不愿亲手杀害庄怀飞。”吴铁翼下了结论,“至少现在不想这样做。他还有用。我还没算好好的用他。”
离离那时才算明自了吴铁翼的用意。
直至如今,她才真正的了解父亲的远见和用心。
但她现在还抓不准庄怀飞的态度。
──那些财宝,到底会不会给回她?
当时,据吴铁翼的说法是:“要使怀飞这种人归心的方法是:不一定要花很多钱,不一定要封官厚赐,他这种人。只要对他好一些,他就一定不欠人这个情的。”
那时候吴铁翼的意思,是示意离离不妨对庄怀飞“好”一些。
离离也的确对庄怀飞“好”上一些。
她本来就对他有好感。她听说过这奇男子的一些轶事,其中两则一刚一柔,她倒极有印象:
庄怀飞本来就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在微时曾当过“太平门”梁家的护院。那时际,正好是“太平门”跟“下三滥”何氏家庭开战,各自将精锐之师派去“名利园”那儿决一死战。结果,“四分半坛”的陈家帮趁虚而入,偷袭“太平门”。当时,“太平门”只剩下二十来名老弱妇孺。根本不足以抵御。剩下五名能打的:两个外姓的,闻风而逃;两名梁氏子弟,一个一接战就给暗器打死,一个则不甘受辱而自尽;能打的就只剩下一个庄怀飞。
他那时才入“太平门”当护院当了七天。
可是,他即时要门里还能活动的妇女,纷纷关上前门、后门、各式窗户,他就凭着胆大腿快,他一个从门前跑到门后,门后跑到门前,跟来袭的“四分半坛”七百六十四人搦战。
总之,一有人攻进来,第一个跨入门槛的,他就一脚踹死。
不管从任何角度,以任何方式进来,侵入的敌人,都一样的下场。
上瓦顶的、墙角打洞,乃至三五人联结一齐冲进来的,都全给他踹杀。
偌大的庄院,总共有房一百零四间,厅堂各二十四处,还有院园廊阁不等,但一人都没给闯进来。
敌人还以为“太平门”内高手如云,四布于内。
其实只有庄怀飞一个人。
但俟“太平门”高手与“下三滥”打得个两败俱伤,伤亡逾百之际,发现“太平门”基业乃为人狙袭而致无家可归,老羞成怒,竟把庄怀飞也怒斥出庄。
庄怀飞这也不以为忤,走就走,天涯岂无展翅处?
总算,“太平门”在逐走他的时候,毕竟还“大发慈悲”“赏”给他五十五两银子,他就用他怀里救了一门老少、保住百年基业的“酬金”,继续江湖闯荡。
总算,“太平门”也借此教训,能思进取,新锐辈出,这之后,门中主脑对门里陋习、短处、大事改革,并潜心训练、发展“轻功”这方面的特长与技能,终于在武林众多帮派中脱颖而出。
三当我大哥是一种侮辱
另一则轶事也是吴铁翼告诉离离的:
有一位女杀手,受“蜀中唐门”之托,要杀一位腿不能行的名捕。那位名捕原守京师,但因为办案而至幽州。唐家堡的人正要趁此良机伏杀此人。
这本来不关庄怀飞的事。
但这位女杀手却在偶然的情形下“救”过庄怀飞的娘。
庄怀飞自幼丧父,他的母亲含辛茹苦养大了他。俟庄怀飞成人时,她已半身不遂,风瘫瞽目。
那一年,庄怀飞在衙里当皂快,常出公差。州里正闹饥荒。盗贼四起,庄怀飞因腿上功夫了得,常能逮伏大贼,故而得衙里班头赏粮,买了几个大馍馍先奉给娘亲充饥,便又去抓贼了。
结果,有鼠大若婴儿,联群而出,本要夺掠庄母手上食粮。后索性跳上身去,噬食其脸!
庄母苦不能行,眼看要惨死于鼠辈横行下,适遇那女杀手正要摸清路向好下手,正穿梁越瓦时,见此情状,发出暗器,尽杀鼠群。
庄怀飞赶回来时,女杀手还在,正照拂其母,庄怀飞得知原委。对女杀手很是感激。
后二人相交甚笃。那女杀手甚美,丰姿绝世,骨态鲜妍,诸般韵致,无一不美;而庄怀飞也正值英壮之年,气盛之时。
不过,那女杀手还是去行刺那名捕。
庄怀飞劝止不果,同时也知悉:如果女杀手改变主意或行刺不果,“蜀中唐门”必定会杀了她灭口。
是以,庄怀飞竟在“蜀中唐门”第一有权力的女人“唐老奶奶”面前,挑战那女杀手;那女杀手含忿与庄怀飞交手,结果在一失手间败于其“打神腿”下,于是,“杀名捕”的重任,便交由庄怀飞来执行。
那女杀手觉得庄怀飞有意折辱、打击她吧,一怒之下,走了,不再见他。
不过,到头来,庄怀飞行刺功败垂成。听说失败主要原因是:
一,他并没有暗算、阻击。
他是先扬声后下手,使得残废了的名捕有了警觉,以那名捕的应变之急快、暗器之精绝,庄怀飞便讨不了好。
二,庄怀飞心里觉得那名捕不该杀。
那位名捕虽然杀性很大,但一向对恶人一步不让,对善人一力扶持,对坏人一网打尽,对好人一心维护,他对这种人一直以来都心向往之,实在找不出理由来杀他。
唯一的理由,也许只剩下了他不想那女杀手死于唐老奶奶手下,或丧命于那名捕手中──两者都是发暗器的绝顶高人,也许,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唐家堡的人才要杀掉那身罹残疾的名捕。
结果是:庄怀飞失手。
名捕也没有立即抓着庄怀飞,而把捉拿“刺客”的事,交给另一名地方上的大员接办。
那地方官却“阳奉阴违”,没有真正的办庄怀飞,也许,那名捕也可能无意要追缉庄怀飞,要不然,他还有好些名震天下的同门,任何其中一个,都是抓贼逮寇的能手,真要联手缉拿庄怀飞,只怕他还真逃不掉。
离离听到这里,便对庄怀飞很好奇,很有想像,但她并没有问吴铁翼:到底那地方官是谁?有些事,不该问;有的事,也不必知道。
她揣测过:庄怀飞一定是因为心中喜欢那女杀手,才会为她冒险。
可惜,那女杀手显然不知道他的好意。
她觉得那女刺客很不了解这个男子。
而她却没见过这个男子。
她觉得这个男子很奇情。
她想见见这个汉子。
就在她爹吩咐过“要对他好一点”不久之后,她就见到这个汉子了。
见了之后。她就觉得这男子还很深情。
由于吴铁翼叮嘱过她“要对他好一些”,这“好一些”虽只是“一些”,还是“好”出了事。
她发现庄怀飞不开心的时候,就会跳一只舞给他看。
有时候,还唱一首歌给他听。
跟当官的打交道也许是很乏味的事,而且,压力一定非常之大,何况,名字就叫庄怀飞的庄怀飞一旦壮怀不能遄飞的时候,一定分外感到压抑了吧?
所以,有时他刚脱下公差、捕快的衣饰,但没换去的是他深锁的眉宇,离离就跟他说:
“你多笑笑吧。我喜欢你笑的样子。”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柔夷还触摸着他的手。
庄怀飞马上就笑了。
并且笑说:“你的气功造诣很深。”
离离讶异,不明此说。
庄怀飞打趣道:“别人的气功,充其量只把人震死、震得发晕,乃至震得哭了出来,你不同,你一碰触就把人震得发笑,只怕只有你才办得到。”
离离以为他说笑。
当捕快、衙差绝对也是不好办的差事。“那是一种极令人不快、很肮脏的活儿。”庄怀飞发觉离离“很有意思”要跟他一道去办案,于是,便尽说些现实上的恐怖情状,让她自己“打退堂鼓”:
这些例子包括:如何抢救已死了的孕妇,生剖女尸而取婴;包括捞起浸在水里的尸首检验,结果尸水喷溅得一脸都是,给尸水沾上的臭味,历二十四天不脱;还有救治帮会里手足、五官全给剁掉的人,却还不死,呻吟求生之恻动人心;以及遇上杀人狂魔,闯入逮捕的人给淋浇上一桶又一桶的碎肉肚肠,原来全是行动失手的同僚──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的跟你谈女人、吃肉羹,下一刻已成一堆肉渣骨碎……然而给宰割掉五脏的同僚却一时犹未死绝,哀号挣扎。
离离听得直想吐。
后来,她特别给庄怀飞烧菜。
她的菜烧得特别清淡,大多数是蔬果,甜口又清又润;糖水上还浮着几瓣茉莉香。
庄怀飞奇之:怎么这么素?
“怕你看血腥、杀生腻了。”离离就婉然的道:“所以让你吃些素淡的。”
庄怀飞当然感动。
他有一种恍恍。
家的感觉。
──通常。一个男子,这种感觉一生,就不容易收得回来了。
不只男子,女人的也一样。
问题是:庄怀飞表达得极早。
也许是太早了。
这跟出手过招一样,你出手攻敌,自是愈快愈讨着便宜。但若是快得太过度,便再快也无用;因为敌人根本不发招儿,甚至在那儿的只是位朋友。
坏就坏在这里。
在离离还没有对庄怀飞生起很深很重很无可取代的感觉之前,她就已感觉到庄怀飞对她很浓烈很真很深的爱意。
这反而“吓”走了她,那些理应有“后续”的感觉。
──她变得没有“感觉”了。
这可糟了。
幸好她适时的“婉拒”了庄怀飞。
庄怀飞是个聪明人。对女人的“拒绝”,他更是聪敏。
──而且还敏感得看到蝴蝶飞不止知道有花香还可以猜得出附近开的是什么花。
他只是有些儿不甘的问:“那为什么又待我那么好?”
离离本来没有意思要“拒绝”他。
──任何女人,都不抗拒他并不讨厌的男人作她“裙下之臣”。
就算现在不是很钟意,但在还没有找到真正钟情的男子之前,多“他”一两个也不是坏事。
可是她只略作“距离”的”调正”,对方已经一了目然。
她只有回答:“我只是觉得你很亲切,就像是我的大哥哥……而已。”
庄怀飞笑了。
“当大哥如果不是一个讽刺,就是一种侮辱。”他说,“不过,我却极喜欢有这样一个妹子。”
“好妹子。”
这样,二人便调校了“关系”,并且维持了这样一段“关系”好一段岁月。
直至这次吴铁翼落难。
直至这一次,她来”求”庄怀飞帮忙。
并且,她问了庄怀飞几个问题。
问这问题之时,离离难免想到:如果那一次,自己没“调校好距离”,转变了关系,那么,自己便不需要问这句话,也不必等待这个回答了……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追命。
──-要是,她再求追命一次:放过她爹,追命会答应吗?
(追命为什么要答应?他又不欠她的!)
(自己凭什么求人家?只她欠他的!)
──-为什么自己会偏在这时候,面对庄怀飞,却想起追命呢?
也许,庄怀飞和追命,都是相近的人,相似的汉子。
追命常常引人发噱,逗人开心──但他自己却可能是一个伤心汉子。
他的笑很少是打从心里笑出来的。
至于庄怀飞──他的法令纹好像又深刻多了。
敢情是:他不笑的时候还是比笑的时候多。
而且还多出很多吧?
她已经有几近两年没见过他了,只从爹口中听到过他迁升为总捕头的消息。
本来,她想问他:怎么?这两年过得开心吧?快乐吗?可好吗?
一个女子对她关心的男人,大抵上想知道的就这几件事。
但她没有问。
问出口的是:
“那些财宝还在吧?”
──“你会给回我爹吧?
万一他答“不”的时候,该怎么办?
这里都是他的人。
这地方是他的地盘。
──爹已成了“过街老鼠”,自己等人,自然而然也成了终日惶惶然的“丧家之犬”了。
他只要答一个“不”字,甚至不回答,只摇摇头,便谁也奈不了他的何。
他是应该“报仇”的。
问题是:他会不会报复呢?
她在没有得到答案之前,有点纳闷:为何爹要派我来“求”他?
求人的心情,一如冰上的蚁。
一个美丽的女子本来就不该落难的──一旦落难遭劫。“美丽”就会成为她的护身符,同时也容易就变成了她的负累。
四我不一定都能办得好
“你是在怀疑我?”
“我是想问清楚。”
“如果我不打算还给你爹,你根本就不会见到我。”
离离只觉得喉头一热。真的想伏在他雄厚的臂膀上大哭一顿。真的。不过他已经有恋恋姑娘了。那也是真的。但他仍然会把(那么大笔的)财宝给回我们。那更加是真的。
她觉得他仍是有情义的,这更加是千真万确的。尽管她也有点儿弄不清楚:这是情还是义?对她还是对她爹?
“令尊大人既然放心把东西交了给我;”庄怀飞脸无表情得像有一张不属于他自己的脸,“他需要的时候,我当然会物归原主。”
然后他的下唇拗了拗,算是笑容:“那本来就是你爹的东西。”
“你爹要我办的事,我一早已准备好了,现在各处风声都紧,我不一定都能办得好,但我会尽力把事情办妥。”庄怀飞用手搓揉着他自己右腿的筋脉,半个身子,往左边斜撑着,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话音的稳定:
“现在的情形,很有点严峻。令尊的情形,朝廷已转达到这儿来。这里的州官高阳一得,是个很有为的利害人物,他手上的师爷谯溪雨,更是麻烦的家伙。”他拍打着自已的右腿,“今天他们在 县叙议,可能商量的就是捉拿令尊大人的事──他们并没有邀我共议。这不寻常。”
“你是说……”她很注重这一点,“他们已开始怀疑你了?”
“那也不见得。”庄怀飞仍在拿捏着自己腿上的穴位,“不过,若有什么行动,得宜快。”
“我知道形势紧急。”离离垂目,对剪着弯弯的长睫,“在渭水上,我们就受到‘飞天螳螂’的干扰。”
庄怀飞微微吃了一惊:“唐郎?!这人也是难缠人物,是司军监唐天海的兄弟,为人甚为好色。”
离离嫣然笑道:“就是因为他太好色,所以才让我们给收拾了。”
庄怀飞怔了个半晌:“杀了?”
离离用了一种柔静的语音道:“死了。”
庄怀飞又缄默了一阵,才霍然道:“那事情得尽快办好。唐天海量小气狭,有仇必报,只要发现你还在这里,定必不死不休。”
离离抬头,看着庄怀飞。不管她如何化装,处境如何寒酸,但都掩映不住她目中的丽色。
“东西你准备在何时交给我?”
“令尊几时才到?”
“他……你不必等他了。东西可以先交给我。”
“这……”庄怀飞稍有犹豫,随即说:“当日,吴大人委托我办这事的时候,的确说过,除了他自己之外.你来也一样──但其他人传令、代行,决不可以。”
“我爹恐怕要撇开追踪的人,得费一些心力……你知道。追命名捕是个甩不掉的人物。”
“那你拟几时离去?”他别过头去,不去看她的眼色。
“夜长梦多。”离离毅然道,“东西一到手我就走。”
她说这话的时候,显出了一个女性妩媚中少见的狠色来。
虽然狠,可是仍然很妩媚。
“那好,”庄怀飞搓揉着自己的腰腿,一语定江山地道:“明天一大早就办,就这样决定。”
离离却问:“事不宜迟,为何不在今天?”
庄怀飞只悠然的望出窗外,悠然道:“东西仍在山上。天快晚了,晚上怎么上山?上得了山,又怎能保东西不失?”
“哦。”离离明白了,随他目光望去,窗外山影空蒙。
窗内有书。
满室的书香。
“你还是那么爱读书?”
“没有颜如玉,书中仍有黄金屋嘛!”庄怀飞打趣地道。
离离白了他一眼,啐道:“谁说你没有颜如玉?你在这里还恋恋风尘不肯去哩。”
然后她正色道:“本来,爹要我来问你的意思:这些财宝本来你也有份,事前说好,你占一成。如果你肯随我爹亡命天涯,保他平安,爹说欢迎你一道同舟共济,度劫克难,他可以分你三至四成。这一路上,就我们父女和几名旧部,没有别人了,那里安然便为家。你若能与我们一起走,那就最好不过了。”
庄怀飞的眼神仍望向窗外。
山在虚无飘渺间。
山如一位亘古以来站立在那儿的巨人,不动如山,但山意却充斥天地间。
离离没有等他回答,已经把话说了下去:“你知道我在要回那笔财宝之前,为何却没问你是否一道走这句话?”
庄怀飞负手,回道,问:“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答应。”离离说,她的语意里还蕴有一种很奇特的韵致,楚楚动人,“你有了恋恋姑娘,所以你不想离开这里。”她好像是笑了一下,又说:“大好男儿,就要终老在这山野乡镇里。”
庄怀飞紧拗着唇角,用手搓摩着腿,望向窗外。
窗外有一棵大树,看似满树红花,却是满树红叶,映着午后逐渐转苍茫的天色,庄怀飞看得眼也红了,脸色也苍茫一片。
窗外天欲雪。
“但你也不必担心。我已跟爹分析过了。他说,就算你不跟来,他也会分给你两成,以犒赏你护宝之功,有了这笔财富,你只要够运,要成为一方之主,决非难事。你一向志大才高,只欠缺了些运气。”离离一面拭抹掉脸上的易容,一面交代清楚,现刻她的面容已捣得一塌糊涂,已分不清哪一处是真眉真目,仿佛只有她的语音才是最真实的,“这之后,咱们就各奔天涯,各走前程,谁也碍不着谁的。”
欲雪未雪。
庄怀飞欲言又止。
他当然听出离离语气中的雪意。
──她的心里已早下了一场雪吧?
他本来想说什么,可是终于还是没有说,到头来,他只是说:
“也许,你猜对了。你赶快去换洗一下,洗去易容之物。今儿你就跟恋恋、小珍。沙姑娘。姑姑她们一道,她们不知内情,万一有人找上你们麻烦,也会投鼠忌器一些。余事由我应付。”
离离很不高兴他那似是无动于衷的回答。她很想找个什么事情来刺他一刺,来证实他仍然是以前那个他,至少,是个有激情、有血性的汉子:
“我看得出来,你的脚有点不妥。爹说:你的右腿受过伤,而且还伤得很重──”她冷俏地道,“其实,你就算有心,恐怕也无力。千山万水难行,天涯海角走不了。”
他霍然回身,翟然的道:“我的脚还没断。我不愿与你们同行,是因为我是捕头,你们是寇匪。我不抓你们,是因为吴大人。我欠他的情。我蒙他的重托,代为保管的事物,我不知那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管那是什么,我会交回给他,但不会收他的酬谢。”
他的语音是一场早雪,到末了结成了冰:“其实你不用告诉我那是什么,值多少,我不管。我只负责交回给你。你也不必激我,我不相信运气,我只相信我自己。也许,没有运气也是一种运气。悠转三十年,弹指一挥间,本要神仙过海,却成小鬼上岸,那又何妨?那也无妨!我要帮你,就一定帮你。我去留由我自己来定。你激我也无用。”
离离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旁的小去却道:“庄爷……你变多了……真让我家小姐失望。”
狮口豹目的呼年也,也对庄怀飞怒目而视。
庄怀飞冷冷地道:“我心如琴,沉入海底。”
离离终于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人情毕竟还是在的,只不过已不是情人了。
“那好,”离离跟呼年也和小去吩咐道:“我们走吧。”
序怀飞眉头一皱,“去哪里?”
离离用小去递上来沾了水的丝巾,清理颜面,“我们自有去处,不想烦着你,也没意思要领你的情。”
庄怀飞有点急,“现在外面风声可紧,你们这样出去,只怕有险。”
“就是因为外面风紧,”离离接下了小去送来的脸纱,裹在鬓边,坚决的道:“我们不想连累名捕,所以才更加要走──你放心,我们能来,自然也有去处。”
庄怀飞闷哼一声:“我留不住你?”
离离已用纱布掩住了大部分的玉靥,只听她冷冷地道:
“我心无情,意若寒冰。”
庄怀飞心知她在应和他刚才说过的话,知她气在心头。阻也阻不了,只好说:“你一切都得小心点。”
“有心了。”离离挥手,小去、呼年也左右相护,往外行去,“我们明儿一大早来讨回本来就属于我和爹的东西。”
临行出门口,离离只掀了桔帽,悠然回道,发瀑披下,游目询览了一下房里排得齐齐整整的大量古籍、书册,道:“难得你还是那么爱读古人书,黄金屋却还是留回给你自己跟你的颜如玉相聚吧,我还是省却这个尴尬了。”
“偏劳了。”
临走前,她还说了句客气话。
可是,映着午后的早销魂的阳光一照,这一次,庄怀飞还是瞥见了她抹去易容物后的容颜,像一朵水上的芙蓉,脸上有些水珠,水聚于眉目传情处,鬓上仍有一珠一翠,疏疏散散,晶莹欲滴,饶有书意。
庄怀飞这么一看便惊了一个艳。
一如当年。
构思于九七年五月二十二日至六月八日。
与家姊、外甥、余愿、唐喜、唐正、何时日、梁无多欢聚香江。
湖南黄芳接待秀芳、素馨等一行七人游圆明新园,下榻海湾大酒店,留下丽影共忆念;人面桃花今又是,未妨惆怅是轻狂。个是:波折即是快乐,忘情却非无情。熠熠刀剑,尽是法相:郁郁黄花,无非法身,我如一梦,得失随缘,情若菩提,物莫能伤。
校正于九七年六月底。
大奋发、大写作也大看各种珍贵CD时期。感谢爱丽丝、唐凌加盟,士气高昂,节节胜利/可感小 每遇重大节日,必自德来咭入电,虽未亲接获,仍感其长情/曾遇嘉欣,SD之琳。
逢静香犹可观,好静的香,好香的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