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林彦与龙姑娘离开大梁庄后的第三天,也就是临治关冀州客栈抬出第一具死尸的同一天。
近午时分,广宗县与冀州南宫县交界处的石井冈。
这条官道比起磁州至京师的大官道,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前者仅可容两车对向而行;后者可容六车相错。但这里的道路比较平坦,河流也少,人也少。
冈下的石井店有二十余户人家,有一座歇脚站,那座小食店居然颇具规模,店前广场两株榆树已是光秃秃地。两匹坐骑已卸了马衔鞍辔,正修闲地吃草料。
虽是近午时分,大太阳斜挂在南天,似乎热力已经消失,从西北刮来的金风凉飓飓地,夹衣不胜寒。”
店堂中冷清清,十二副座头只有一副有客人。今天似乎路上旅客甚少,小二哥乐得休闲。
两位客人一男一女,女的美得出奇,而且年轻。按理,那流里流气的两个健壮店伙,贼溜溜的视线应该不会离开这美丽的小姑娘。可是,他们不但不敢逆视,甚至连偷瞄一眼的勇气都消失了;因为小姑娘带了剑,那一身水湖绿绣云雷纹图案的劲装太抢眼,真令人害怕。
再就是那位男的,更是英气勃勃人高马大,想找麻烦的人,真得事先考虑考虑是否吃得住他。
两人切了一盘烧卤,几味小菜,一壶酒似乎并未动过,倒是那盘油饼已少了一大半。
官道南面,传来了隐隐蹄声。由于地势高,站在店门前,可看到官道前后两三里的景况。
“老三,准备照料牲口,南面来了不少客人。”站在店门外观望的店伙扭头向里叫。
“算算他们也该到了。”男食客似在自言自语。
“哦!客官与他们是一路的?”在店堂内的店伙老三信口问:“官客也是从南面来的。”
“不是的,但也差不多。一起走了两天,今天在下兄妹先走一步而已。”
“那也算是熟人罗。”
“对,熟人,熟得不可再熟了,等会儿你就知道啦!你们这里地近山东,可听说过山东税监陈阎王的事?”
“别提啦!客官?”老三失声长叹:“山东来了两个绝子绝孙的混蛋,陈阎王和马堂。
陈阎王离我们这里远;马堂却在咱们南面的临清府,搞得他娘的十室九空,烟消火灭。客官,他们不是人,真的,那是妖孽。”
“陕西出了一个粱剥皮梁永,他与陈阎王一样出身御马监,是个养马的,你知道吗?”
“陕西?陕西在什么地方?远不远?”老三问。
“哦!很远,很远。说陕西你不知道,该知道秦始皇做皇帝的地方吧?”
“哦!知道了知道了,那不是叫长安吗?”
“现在叫西安,被梁太监把那地方搞得一点也不平安,他比陈阎王、马堂狠上百倍,毒上百倍。”
“苍天!妖孽妖孽!老天爷为什么不报应他?你说,天上真的有神佛?地底下真有地狱恶鬼?”
“我也不知道。不过,地面上就有梁剥皮、陈阎王、马堂。”
“天杀那些妖孽!”
“天不会杀他们,我杀。”
“你……”
“梁剥皮快要来了,你不要怕,因为你没有做坏事。”
蹄声止于店门外,老三没工夫体会食客的话,匆匆出外照顾新来的旅客。
旅客共有四名,南面官道远处,尘影中可看到驮影,有一队商旅正蜿蜒而来。
店中出来了两名小厮,在店伙老三的指挥下,上前接坐骑。为首的骑士真像个行商,一身上打扮毫不起眼,腰间栓了个褡裢,朴实的面孔晒成古铜色,身材高大手长脚长,将马鞭往腰带上一插,扳鞍下马,将缰绳递给老三和气地说:“伙计,辛苦些,咱们后面有二三十个人,要在你这里打尖。好好照顾坐骑,鞍不要卸,供些水草就好。”
“爷台请放心,保证满意……”老三话没说完,突然愣住了。
男女两位食客,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店门外,并肩而立有如金童玉女。
四名骑士全都现出惊讶的神情,眼中有强烈的警戒神色,目光全落在门口并立的男女食客身上。
“辛苦辛苦,你们才来呀?”男食客含笑打招呼:“大名府这条路虽然没有京师大道方便,这条唯一的顾忌是有小毛贼劫路,你们人多势众,没有任何小毛贼敢捋虎须,顺利自在意中。”
“朋友话中有话,很有意思。”骑士一步步接近。“在下姓伏,咱们交个朋友,两位贵姓呀?”
“哦!你们四位一定没在陕西耽过。”男食客也向前走:“阴狼宰森与千面客闻健是老江湖,他不会把曾经在陕西亮过相的人留在身边,所以你们都不认识我。尊驾姓伏,这个姓并不多见,江湖上有位以天罡指绝学威震武林,在徐州坐地分赃的大豪也姓伏,绰号叫莫测高深伏天罡,是阁下的本家吗?”
“正是区区在下。”莫测高深在丈外止步。
“那就对了,这条路阁下最熟,附近的不法之徒啸聚之所,阁下了若指掌,难怪会请你带路罗。”
“阁下到底贵姓大名呀?似乎对伏某的根底知之甚详呢。相见也是有缘,咱们亲近亲近……”
“不要再过来了。”男食客伸手相拒:“阁下的天罡指力,八尺内可洞穿金石。你已经默运真力,手一抬在下可吃不消啦!在心坎上来上一指头,整颗心穿一个大孔,哪有命在?”
另三名骑上,已取下大马包挟在胁下,两面一分,冷热袖手旁观。
“朋友语含玄机,伏某真不明白阁下用意何在……”
“呵呵!你明白在下的意思的,当在下说出陕西二字时,你就明白八九分了,何必反穿皮袄装羊?喂!千面客这次不再扮杜二东主了吧?扮谁呢?他的易容术的确宇内无双,很了不起”
“咦!你……”
“阴狼宰森真也不愧称燕北第一霸才,千面客的运筹帷幄也宇内称尊,可惜智者千虚,必有一失。当初狂剑堵住了柳园口渡头,走狗们居然一哄而散,从此不再渡河,岂不透着古怪?如果我是千面客,主子真的在耿在主的车马中,哪怕出动全开封的所有人手,也要拼命渡河赶到前面去接应。但居然没有人再试,任由狂剑堵住渡头三天之久。而两批车马一徐一疾北行,互相掩护,前后呼应相当灵活.行止牵制似有人从中牵线,可是,两批车马中都没有千面客和阴狼在内,这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千面客与他的主子必定在距此不远处,可保持有效的联络。因此,在下回到邯郸去查,果然查出邯郸至府城大道,夜间曾有人飞骑往返。这一来,在下想到了这条上京师的间道,与大道相距百里,快马一天可往返传信,果然被我料中了。呵呵!你们是从兰阳道过来的,没料错吧?你们前后一共派了三批人,三路齐进虚虚实实,神鬼莫测,可惜仍然逃不过在下的手掌心。这一段时日里,彼此有输有赢,你们赢的次数一直领先,但最大的一注,你们终于输了。”
“你胡说些什么?”莫测高深伏天罡沉声问。
南面来的驮队,已接近至半里外了,队前的四骑上已看出店前的情形有异,绝骑开始加快。
“哈哈哈哈……”男食客狂笑,向女食客说:“龙姑娘,你告诉他们好不好?告诉他们我大刺客林彦从不胡说,我发誓不让梁剥皮活着返回京师,我这誓言是神圣的,无可更改的……好厉害!”
指风破空的锐啸入耳,莫测高深突然下毒手出指进攻,先下手为强,可惜却被林彦及时闪开了。
打空指力不可能连续攻出,聚力不是刹那间便可办到的事,莫测高深的功力,无法到达连续出指的至高境界,一指落空,收手吸腕踏进两步,眼中冷电四射,一声沉叱,第二指虚空疾点。
警啸发出了,三骑士从马包中取出刀剑,丢掉马包拔兵刃列阵。
林彦不想试对方的指力,向左跨步说:“这才是第二指……”
左脚尖一沾地,身形反而右闪,快得有如电光一闪,似乎他刚才并未离开原位。
果然不错,莫测高深沉叱出指是虚招,天罡指力并未发出,等林彦的身形随左足横跨而移动的同时,天罡指这才重新点出,劲气破空的尖啸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第二指落空,林彦说:“你还有一指的劲道。瞧,你已经在冒冷汗了,气息粗浊,说明刚才第二指你妄用了真力,竭泽而渔,犯了练气的大忌。”
“伏兄接剑!”一名骑士大叫。
莫测高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伸手抄住了从后面抛来的连鞘长剑,一声龙吟,长剑出鞘。
“林老弟,冤仇直解不宜结。”莫测高深正色说:“梁钦差奉君命行事,他与陕西的人无冤无仇,君命在身,事非得已。老弟,你怪他是不公平的。你在陕西,已经屠杀了不少江湖高手名宿,为何不留一条活路,让咱们这些江湖人过几天好日子?老弟,凡事都可以商量,能不能平心静气谈谈?梁钦差所带的珍宝古玩价值万金,愿意全部奉赠与老弟,只要求你放他一马,尚请高抬贵手。”
四骑士到了,人落马剑已出鞘,左右一分。
驮队停在半里外,二十余人结阵相候。
“哈哈哈哈……”林彦狂笑:“姓伏的;不要用国法人情来说服我。我林彦所念念不忘的是,万千枉死的鬼魂在哭泣。你,所过的日子还嫌不好吗?梁剥皮手中的每一文钱,都沾了陕西人的鲜血。如果没有你们这些人助纣为虐,梁剥皮怎敢为所欲为?毒龙做第一号走狗,每年从梁剥皮手中接到十余万两银子,他自己也自行搜刮十余万两。自己养了两卫贼兵。你们这些江湖败类,把这种丧心病狂的作为当作是过好日子?”
“林老弟……
“我给你们一条活路走,我林彦不是赶尽杀绝的人。”林彦拔出冷虹剑,神色庄严地举剑:“你们走!走得远远地,今生今世,我不希望见到你们贪婪的嘴睑。天下各地共有百余名税监,其中也有不少人性未泯的人,只要你们这些人不去投奔他们唆使他们作恶,这世间仍然是美好的。言尽于此,生死任君择,在下已情义两相全,诸位可以决定了。”
“你已经逼得咱们无路可走。”莫测高深咬牙说:“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我伏天罡的声誉不是轻易得来的,今天是有你无我。朋友们,联手!”
八个人形成半弧,刀气迸发,剑气森森,开始徐徐走位。
“哈哈哈哈……”屋顶传出震天狂笑,符瑞与表妹傅天奇俏立在屋脊上,符瑞的笑声震耳欲聋:“八个人要围攻林兄弟,那又不是拼命,而是送死。千手神魔的得意门人,在同一瞬间杀八个高手,可说易如反掌,这些可怜的人,怎会愚蠢得妄想围攻的?这不是有意逼林兄弟下毒手吗?哀哉!”
“表哥,我们也下去分几个。”傅天奇笑吟吟地说。
“不要。”符瑞断然拒绝:“你瞧,连龙姑娘都退出圈子了,我们下去帮着收尸吗?”
千手神魔,那位令武林朋友心凉胆跳的暗器祖宗,真有令人闻名丧胆的威力。
莫测高深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失血,举手一挥,示意同伴后退,说:“林老弟,咱们凭真才实学公平一决生死,你可愿意?”
“在下乐意奉陪。”林彦沉声说:“但你的人必须退出五丈外,免滋误会。”
本已退出两丈外的七个人,依言重新后退。
“伏某承情。”莫测高深说,立下门户准备进手:“下手不留情,在下候教……”
林彦不再客气,一声轻叱,毫无顾忌地走中宫突入,剑出似电耀霆击,以火爆的冲刺猛然急压,一看便知他要以力胜,速度惊人,逼对方硬接,闪避不及就得对架,不给对方有制造空门的机会,闪避必将受到更猛烈的追击。
莫测高深确是无法闪避,斜身减去正面的压力,“铮”一声封住攻中宫的一剑,火星直冒。
糟了!封的力道不足,连人带剑被震得向左移位,马步不稳。
马步不稳,重心必定移动;这是说,已完全失去了反击的机会。
冷虹剑连续吐出一道道快速的光华,一剑连一剑。一步赶一步,以雷霆万钧的威力加紧压迫,不让莫测高深有任何重稳马步的机会,剑尖着着不离对方的胸、腹、胁各处要害。
“铮铮!铮……”莫测高深发狂似的封架,左闪右扭马步大乱,根本无法摆脱吞吐如电的剑虹,除了缩小受攻击的正面,紧守住致命的中宫要害外,不要说反击,连伸长手中剑的机会也未能抓住,剑不伸长当然没有攻击的能力。只片刻间,被逼得换了十余次方位,向斜后方退了两丈余,手忙脚乱惊怖万状,右上臂已出现了血迹。
“铮!”最后一声震鸣传出,人影飞射丈外。
是莫测高深,飘出丈五六,用剑支地撑住了双膝向下挫的身躯,左手也撑住地面,方能止住身躯倒地的恶运。右胁和左肩背部有剑痕和血迹,脸色死灰,满头大汗,喘息声隐约可闻。
“你真不知趣,下一招在下必定贯穿你的心坎。”林彦冷冷地说:“你根本没有使用天罡指的机会,稍一分心便会送命你已经死过好几次了,你知道吗?”
莫测高深勉强撑起身躯,仰天吸入一口气,突然闭上双目,失声长叹怆然地说:“我莫测高深伏天罡练剑四十年,天下十一奇人高手,我会了五个之多。江湖客与我论剑一个时辰,三百招之内各中一剑平分秋色,他在我面前就不敢妄自尊大。今天.我莫测高深连一剑也未能递出,我……我老了,我真……真的老了……”
“呛”一声响,他丢了剑,用衣袖拭掉满头大汗,拭掉眼角的两行老泪,转身迈动发抖的双腿,伛偻地走向自己的坐骑,吃力地挂好缰,爬了三次才爬上鞍桥,缓缓地扫了众人一眼,向惊怖未消的同伴哀伤地说:“诸位,如果你们留得命在,请替我转告千面客闻兄,伏某无脸见他。我所收的三千两银子,将原封不动派人送到闻兄家中归赵。别了,今后江湖上不再有我这个人。诸位,珍重。”
蹄声得得,疲倦的人,与未获歇脚的马,不徐不疾地走上了北行的路,头也不回径自走了
七个人目送莫测高深的人马,消失在北面的官道转角处,你看我我看你。
“呛!”第一个人收剑入鞘,说:“诸位,少陪了,在下回去把事情向闻兄交代之后,立即返回故乡,今从此别,后会有期。”
坐骑向南行,驰向结阵中的驮队。
另六个人斗志全消,纷纷上马向北走了。
南行的骑上驰近驮队,坐骑一慢,缓缓接近了驮队,呼出一口长气,勒住了坐骑。
八名驮夫拥簇着一个行商打扮的青袍人,用困惑的眼神目迎自己的同伴。
“郑兄,怎么一回事?”青施人讶然问。
郑兄伸手入怀,取出一只掌大的翡翠如意,在黄尘浮士深及足径的路上一丢,说:“闻兄,不要上去。很抱歉,兄弟要走了。”
“你碰上什么了?”
“大刺客林彦。”
“甚么?你见了鬼吗?林小辈在太原。”
“闻兄要是不信,自己去看吧。不过,你即使不上去,他也会下冈来的。不但大刺客在,龙姑娘也在,还有其他的人,到底有多少,兄弟也不知道。”
“这……这怎么可能?”千面客闻健大声叫。
“闻兄,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兄弟抱歉,告辞,祝福你们。”郑兄说完,兜转马头,一声长嘶,健马跳跃然后放蹄狂奔,绝尘而去。
千面客呆了片刻,扭头沉声叫:“驮马驱至路右,结阵立帐,快!”
一阵骚动,尘埃滚滚。
宿帐立起了,四座布帐形成方阵。驮骡皆卸下货包,分别驱至帐右的树林栓妥。代步的健马,则栓在帐左方不远处的矮林中。
忙乱中,三位骑士乘卸鞍的机会,突然跃上坐骑,向南飞驰而走。
“没情没义的东西!”有人大骂。
四方警卫都备有大弓,箭上弦剑出鞘布下了天罗地网,应变的能力极为坚强有效。
石井冈二十余户人家,家家闭户,紧张的气氛,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小食店也关门大吉,店外广场的榆树下,林彦四个人居高临下眺望,任由对方立帐结阵。
驮队本身仅有二十余个人,加上前后负责保护的十六名骑士,总数不足五十名,已经走掉了十一个,几乎去掉了四分之一。
一方待机而动,一方死守,死守的人如无最大的耐性,必将心慌意乱,意气消沉。
终于,第一座帐内出来了五个人,大踏步沿官道向上走;这时,他们已换穿了劲装,不再像可怜兮兮的骡夫了,一个个现出了庐山真面目。
五个人中.那一高一矮的两个人,正是黑狼会的正副会主阴狼宰森、赛方朔晏天长,与那天在太原一线天和四大天王现身的假货,长像完全一样。
林彦要不是早知内情,真会吓一大跳,误以为鬼魂出现索命呢!因为那次他宰了赛方朔晏天长。
林彦四个人,仍站在原地迎客。
死一般的静,四周似乎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偶或吹来一阵寒风,落叶沙沙擦动随风旋转,真像是鬼魂在走动。
地面,洒落一星星血迹,已看不出血影,血滴已被尘埃裹住了,但仍可看出是血。那是莫测高深伏天罡留下来的遗痕。
相距三丈,面面相对。九双眼睛你瞪我我瞪你,都想在神意上把对方克制、慑伏。
杀气弥漫,寒意愈来愈浓。
站在中间那人中等身材,长了一张平平凡凡的面孔,年约半百,外表看不出任何特征,那双眼睛也没有慑人的冷芒。这种人,大街上多的是,即使你看过他一百遍,也不会在记忆中留下什么印象。所佩的剑,也平常得很,任何兵刃店也有出售,二十两至三十两银子就可以买一把。总之,这是一个极普通极平凡的人,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在下闻健。”这人用平凡的京师口音说:“请问,哪一位是林老弟林彦?”
林彦与符瑞并肩而立,人品气度可称一时瑜亮。这些人中,都不是曾经在陕西逗留过的人,所以谁都不认识大刺客林彦。
这是千面客聪明的地方,这样可以避免让到达陕西的人认出身份来。可是,也是他失败的地方,没有人认识林彦,发现可疑的人根本就无法分辨。
“幸会幸会。”林彦举起右手。“正是区区在下。阁下的易容术,号称天下一绝,果然名不虚传,在太原现身的阴狼和赛方朔,与这两位仁兄一模一样,在下叹为观止矣!佩服佩服。”
“好说好说……”
“这是阁下的庐山真面目吗?”
“老弟看相了。”千面客淡淡一笑:“古往今来,日生三千夜死八百,亿万张面孔张张不同,或者大同小异,谁知道哪一张面孔是谁的?人死如灯灭,生死了无痕,老弟何必问庐山真面目?”
“对,承教了。”他由衷地说……
“客气客气。老弟在此地出现,的确令在下极感意外和震惊,这表示闻某三载经营,所花的心血算是尽付东流,完全失败了,老弟的神机妙算,在下甘拜下风。””
“其实,阁下失败得十分光荣。”林彦由衷地说:“在下也花了年余工夫,就以这期间来说,一而再被阁下引入歧途,一而再失败,几乎一败涂地。迄今为止,阁下仍未完全失败,梁剥皮依然无恙,在下也没有完全成功。”
“老弟,能不能大家平心静气谈谈?”
“不能。”林彦斩钉截铁地说,不由对方误解。
“这是不公平的,老弟不是不讲理的人。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这是忠君爱国的君臣之义。梁钦差皇命在身,他的所作所为,都不是出于他的本意,容或手段有点过火,也不该由他负责。阁下怪罪于他,是否有叛逆之嫌?”
“你这些话,恐怕连三岁小孩都唬不住。梁剥皮的罪证,已经在去年毒龙被剐时公诸天下,哪一件罪证是天理国法人情所能宽容的?当今皇上会要他清乡大屠杀?会要他宫阉陕西的儿童十死一存?会要他挖尽陕西大户的坟墓取殉葬珍宝发死人财?”林彦愈说愈火:
“好,我就和你讲理,如果你的答覆不合天理国法,希望你不要强辩。我问你,梁剥皮的钦差身份,可有吃国家俸禄?”
“这个……”千面客一愣。
“你不知道?”
“在下对官场之事,陌生得很。”千面客讪讪地说。
“那么,我告诉你。梁剥皮是太监,太监是皇帝的家奴,奴是没有俸禄的,只有每月发一些零用钱,俸禄是国家给予官吏的荣誉俸给,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获得的。所以说,梁剥皮是身无余钱的皇奴,你知道了吧?”
“这个……”
“我问你,这三年来,梁剥皮给了你多少银子,来策划安全返京的大计,来收买天下江湖败类做爪牙?”
“这个……”
“说!”林彦叱喝似沉雷。
“记不起来了。”千面客恼羞成怒了。
“仅仅莫测高深伏天罡,就得了你三千两银子,没弄错吧?”
“这……”
“三千两银子,一个知府大人的岁禄,连折色俸全算上,也不过米二百二十石,钱一百五十贯,折算银子,还不足二千两银子。你告诉我,梁剥皮这些银子,是从何处来的?是从地上长出来的吗?张开你的手!”林彦再次吼叫。
“干什么?”千面客吓了一跳。
“你看看你的手,你看,上面沾满了陕西人的鲜血,每一两银子都是血凝成的。每一次清乡大屠杀,不死一千也死八百,你看到了没有?嗅到血腥没有?苍天!你怎么能收下这种血腥钱?你怎样向你的子孙解释这些钱的来历?你晚上不会作恶梦?我在陕西差不多耽了一年,我曾经亲手埋葬了一些死人,曾经眼睁睁看着老弱妇孺被无情冷酷地杀死,我……千面客,你为何不敢看我?看着我!”
“我不听你胡说八道。”干面客硬着头皮说。
“你已经不是人了,至少已经失去可贵的人性了。千面客,你为何要学武?你的师门长辈,是如何教导你的?我放走了莫测高深,因为他是贼,贼没有良心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他不否认自己是贼。至于你,你是个江湖怪杰,不是贼,也不是黑道混混,你居然昧着良心,不但出卖你自己,也出卖了练武人的千古侠义精神,没有你和毒龙这种泯灭天良的人助恶,梁剥皮怎敢做出那种人神共愤的事来?你……你你……”
一声龙吟,千面客已拔剑出鞘。
站在阴狼下首的一个中年人,脸上神色百变,突然悄悄往后退,退,退出两丈外,突然发出一声悲惨的叫号,拉断佩剑扔出五六丈外,扭头撒腿狂奔,形如疯狂。
千面客的剑把中,射出一缕无色无味的气体。
“不要拦他!”千面客大叫,阻止阴狼去追走了的中年人。
林彦突然左腿一软,大叫:“毒气,退!”
龙姑娘大骇,她不退反进,一声厉叱,飞钱旋舞,针影漫天,势如暴雨。
向下挫倒的林彦双手一挥,人往后倒。
千面客做梦也没料到龙姑娘会打出那么多细小的暗器,大惊之下,剑一振,左手大袖掩住中宫,身形内收缩成一团,飞退两丈外。
“嗯……”赛方朔嘎声叫,仰面便倒,一枚飞针射入结喉要害,深抵颈骨。另一枚飞钱则切入心坎,深入心房。
阴狼先前由于去追逃走的中年人,因此离开原位一丈以上了,退的身法也快,一跃三丈脱出威力圈外。
另一位花甲老人也向侧飘,可是,恰好碰上电射而来的符瑞兄妹,双剑及体,鲜血飞溅。
“砰!”龙姑娘也倒地不起。
“表妹,救人。”符瑞大叫。
千面客身形一顿,失去了冲上截击的机会,讶然惊呼。“咦!这两个小辈怎么不怕夺魄神髓?”.
冈上是密林,符瑞兄妹各扛了一个人落荒而走,窜入林便急叫:“表妹,天崩地漏膏以毒攻毒,可解夺魄神髓的奇毒。快,迟恐不及。”
干面客和阴狼,带走了两具尸体,回到帐幕立即兴奋地宣布,大刺客休彦与龙姑娘,已中了天下无人可解的剧毒,已经毙命了。
一阵忙碌,撤帐备马,准备驮骡,驮队浩浩荡荡上路。按行程,晚间该在南宫县投宿,但经过石井冈近两个时辰的耽搁,无法赶到南宫县城了。好在带了帐幕,赶不上宿头可以露营。
小营盘,北距南宫县城约二十里,小阜平坦,小河流水潺潺,前不见村,后不沾店,正是宿营的好地方。
每个人都感到兴奋无比,大刺客死了,心头的重荷释除,难怪每个人都喜气洋洋。
可是,千面客的心头却是沉重的,两位年青男女不怕剧毒夺魄神髓,会不会有这种剧毒的解药?如果有,而又能及时抢救,大刺客是否能逃过死劫?宣布大刺客的死讯,只是为了稳定人心而采取的权宜手段,万一大刺客不死,这些手下心理所受的打击,将是无可比拟的,说不定一下子便崩溃了,后果可怕,想起来就令他坐立不安。
北面的帐幕烛光摇曳,地下铺着猩红的地毡。毡来自河西四郡,相当名贵。五个人盘膝而坐,正在商议行止。门外,一名警哨刀隐肘后,往复走动巡视,不时与左面帐幕附近的两名警哨打手式交谈。
一阵刺耳的狼嗥,打破了四周的沉寂。夜风刺骨,警哨打一寒噤,突然被帐侧暗影中窜起的一个黑影扶住,拖倒在帐下寂然不动了。
五个人中有干面客和阴狼,其他三人皆已四十出头。坐在上首的千面客搓着自己的短须,用坚决的嗓音说:“明天一定要轻装飞赶,以免顺德府方面的狂剑闻讯赶来骚扰。梁公公出身御马监,骑术高人一等,生死关头,他会咬紧牙关赶路的,诸位不需担心他不依。今晚把人手分配好,宰会主带黑狼会弟兄保护梁公公先走,一上路,不管发生任何变故,皆不许耽搁逗留,务必加快脱离,阻敌的事由我负责。”
“闻兄,顺德方面的消息到底怎样了?”下首的人问。
“我已经派人赶往南宫城,那是预定联络的地方。诸位可以放心,耿庄主那方面实力雄厚,狂剑不足惧,那种方方正正的人做不出什么绝事来的,可怕的只是林小狗,目下林小狗死了,没有什么好怕的。”
帐门一锨,一个青衣中年人钻入,讶然问:“闻前辈,这里的警卫怎么不见了?刚才他还给晚辈打手式……啊……”
惨叫声中,人向前一裁,跌入蹦起相扶的一位中年人怀中,背心飞刀柄入目。
千面客迅速吹熄了烛,从帐后破帐而去。
天色太黑,他极为机警,钻出帐使伏地急滚,但觉身躯上空罡风飒飒,暗器破空飞行掠过上空半尺左右,危机间不容发。
“啊……”右面的帐幕中传出惨号声,有人遭殃了。
右方百步外的矮林里,蓦地蹄声如雷,马嘶声急切,坐骑和健骡四面狂奔,乱得一蹋糊涂。
“快救坐骑!”有人大叫。
黑夜中谁敢出去拦截狂奔的健马?何况帐幕传出的惨号,已足令这些人心惊胆跳,谁还敢冒被袭击的风险救坐骑了紧和马片刻间便跑了个精光大吉。
人也跑了不少,因为黑暗中有人失魂般狂叫:“大刺客林彦!他没有死!”
千面客与黑狼会的一群死党,守住了前面的一座帐幕,连自己人也禁止接近。
终于,情势稳定下来了,没有人在外走动,任何擅自移动的物体,皆可能受到劲矢与暗器的攻击。这种防守的方法固然有其优点,但缺点也不少,最大的缺点是丧失了主动权,无法制造有利情势。
好漫长的夜,风吹草动也令这些人心惊胆战。
午夜已过,东南角传来沉雷似的叫声:“当红日升上东冈头,仍不散去的人,杀无赦!”
相反的一面,传来龙姑娘清晰的叫声:“梁剥皮,你的时辰到了,你的时辰到了!”
不久,另一面又有人高叫:“不想死的人赶快离开,时辰不多了。”
最后,是林彦洪钟似的嗓音在夜空震荡:“在下要的是梁剥皮,不愿意为这恶贼陪葬的人,赶快自寻生路。”
闹了一夜。有些人已接近精神崩溃边缘,但没有人敢移动,因为移动必将成为劲矢暗器的标靶,死在自己人手上。死毕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曙光初现。宿营区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两匹健骡倘佯在半里外的原野里,显得那么苍茫、死寂。帐幕旁堆放的三四十袋货物,是那么死气沉沉,那里面盛有梁剥皮一些最值钱的珍宝古玩,已经无人再加过问了。
天亮了,不怕再有人接近袭击,强弓可将人阻止在两百步外,可怖的黑夜终于过去了。
这些黑道凶枭们,是酷爱黑夜的畸形族类,黑夜是进行罪恶勾当的最好时光。但今天,他们感到光明似乎是他们的救星,黑夜不再那么可爱了。
几个人在小溪旁洗漱,一个留了大八字胡的中年人,一面用毛巾抹脸,一面向正在净手的千面客说:“闻兄,你心里面打算好了吗?坐骑散失了,仅找回两匹驮骡,想脱身真不容易,怎办?”
“我真不甘心。”千面客咬牙说:“三年心血,断送在一个初出道的小辈手中,我真的不甘心。当初我留在京师筹划,听到毒龙石兄的死讯,我还以为传闻失实,没料到林小狗真的那么可怕。不管怎样,咱们得尽人事听天命。等会儿分配人手,徒步赶到南宫县,将顺德方面的人紧急如来声援。”
“太阳快出来了。”中年人汕讪地说:“闻兄,承认失败吧,这件事已无可挽回,兄弟抱歉。”
“你……”
“兄弟要走了。”中年人失声长叹:“唉!并非兄弟为人谋而不忠,只是觉得犯不着替梁剥皮垫棺材背。兄弟也想开了,名枷利锁在生死关头,是可以丢开的。论功力。你我都无法与毒龙石兄相提并论,也无法与神荼郁垒分庭抗礼,是无法与林小辈拼命的。活着,这才是重要的事。兄弟要走了,闻兄,你要阻止我吗?”、。
“如果我不答应你走呢?”
“这……我希望你答应,更希望你不要阻止我。”中年人木无表情地说。
“好吧,我不阻止你。”千面客懊丧地说:“你我都不是能忍受道义拘束的人,你有找寻生路的权利。”
“你不走吗?”
“我?”
“闻兄,你已经尽了力。”中年人诚恳地说:“这是一场利害的结合,谁不为自己打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已经尽了全力,可说于心无愧,没有人敢狂妄地保证哪一个人不死,也不能保证自己不死,对不对?走吧,闻兄,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再不走就没有机会了。”
“我知道。”千面客说。
“我不能为自己的行为辩护,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走了,保重。要不,我在前面等你做伴。”
当红日刚冒出东冈头,四座帐幕已是人去帐空,唯一有人的是前面那座帐。尖脑袋、高颧骨、猪眼尖嘴的梁剥皮,瘫痪了似的坐在那张低矮胡床上,像个死人。前面有四个人坐在红地毡上发抖,脸无人色。他们都是梁剥皮从京师带往陕西的亲信,想走也走不了。
脚步声渐近,最后停在帐门外。
“不要让他们进来,不要……”梁剥皮惊怖地尖叫,浑身在发抖。
帐门掀开,林彦领先进入。
“不要接……近我,不……不要……”梁剥皮尖嚎,蜷缩成团,连胡床也在抖动,猪眼睁得大大地。
“你好像长肥了一点。”林彦冷森林地说。
“金银都给你,珍宝都……都给……你……”梁剥皮跪伏在床上厉号:“我发誓,我发誓今……今后……”
“上一次已经发过誓了,结果是满知县王知县遭了殃,现在还在天牢里饱受凌辱。”
“求求你……”
“你不必求我,我杀你并不是为了个人恩怨,我与你无冤无仇,陕西被虐杀的人中,没有我姓林的亲朋好友。我杀你,是因为你该杀。”
“请再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梁剥皮叩头嚎叫。
“当你活剥那些可怜的陕西父老时,他们也一定曾经这样求过你,但是,你没饶过任何一个人。”
“天哪……”
“哦!你相信天吗?你相信鬼神吗?不,你不信,如果你信一丝一毫,哪怕是信一厘也好,你也不至于做出那种灭绝人性的惨事来。梁剥皮,你曾经百十次看剥人为乐,但不知你对自己剥自己有兴趣吗?”
“不!不!看老天爷份上……”
“你又向天求救了,假使苍天有灵,会让你活吗?”
“救命……啊……”梁剥皮发疯似的狂叫。
林彦向惊得快昏厥的四个人挥手,平静地说:“你们也不是好东西,但我饶恕你们,让上苍来惩罚你们,你们先出去等候。”
四个人连滚带爬抢出帐外,软倒在地浑身发抖。
林彦接过符瑞递来的一颗灰绿色的丹丸,丢在梁剥皮面前说:“我不杀你,也没有倒你的胃口。把这颗丹丸吞下去,你就可以补偿你对陕西百姓的亏欠了。如果你不吞,我会割开你的喉咙塞进会,要不要我动刀子?”
“我……我吞,我……吞……”梁剥皮惊怖地叫,伸出抖索的手,掉了几次才把丹丸抓牢。
“吞!”
丹丸塞入口中,喉咙发紧咽不下。符瑞走近,抓起一旁的水壶,抓住梁剥皮下颚一捏一拉,水壶的水往里灌。
“我不要……吃……”梁剥皮狂叫,拉着将手指往口里猛掏,呕了半天,但未能将丹丸呕出来。
林彦在帐外拖起一个人,平静地说:“我已经吩咐前面村子里的人,替你们准备一辆车,你们带了梁剥皮,务必于三天之内,昼夜兼程赶到真定府,不然我将活剥了你们。”
四人四骑往回走,要赶到邯郸会合在那儿的长辈们。林彦一身轻松,向符瑞说:“符大哥,那种丹丸有解药吗?”
“有。”符瑞说:“只有我符家才有。但丹丸一溶化,毒入经脉,大罗金仙也无能为力了。三天后毒发,身上的皮肤先溃烂,然后是肉,最后内腑爆穿,惨绝人寰。自毒发至内腑爆穿,需时三至五日,得看那恶贼忍受痛楚的毅力如何来决定死期。”
“好可怕。符大哥,傅小妹,谢谢你们,要不是你们同来,我和芝妹必定丧命在干面客的夺魄神髓下。”
“不要放在心上。”符瑞伸手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兄弟,记住我的话,与陌生人说话,永远不要站在下风,永远不要忽略对方的手触及任何物品。哦!你要不要再到陕西走走?”
“不去了,触目伤情,我不是一个硬得下心肠的人,那儿的人太悲惨了。”他黯然地说:“绿苑兰宫也是伤心的地方。”
蹄声得得,四人四骑消失在南方的官道尽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