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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野英豪》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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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着她指着的方向,大家看见了一片奇景,那不是火,而是一大片闪亮的火星,密密重重的,烁烁流窜,有的如飞萤轻闪,有的却如流星飞曳,有的是暗红,有的却是晶蓝,有的更泛橘红,或灿若金蛇,辉如银虹,像是几千万颗烟火在一刹那间同时燃放,美极了,也壮丽极了。
  大家先是为这壮丽的景象吸引得呆住了,片刻后,范五发现那一片锦色的光幕是活动的,两端展延无际,却在慢慢向前推动着,这才叫道:“不好,这是热风,大沙漠里有好多年没出现了,我们却遇上了!”
  热风两个字,对很多人是陌生的,连范五也只是知道一个名称而已,但祁连山却知道的,沉声道:“不错!我读过一篇外国人著的沙漠游记,正是这个情形,这种热风在阿拉伯的撒哈拉大沙漠里常见,新疆的大戈壁里不多见!”
  苗银花忙问道:“少爷,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呢?”
  “是一股飓风,由龙卷风引起的,发生在较为平广的地方,没有高山阻挡撞散,越延越大,威力也越强!”
  “风怎么会越长越大的呢?”
  “这就跟高山滚雪球一样,起初只是一个小小的雪球,滚动的时候,雪球沾上了雪,变得更大一点,慢慢大起来,在滚到山下的时候,拳头大的雪球,就变成一个比屋子还要大,比巨石还要重的大雪球了!”
  祁连山知道这些人懂得事情虽多,但是对大自然的一切神奇现象,还是停留在神权操纵宇宙的思想中,无法了解气流激荡的那些原理,所以他举了个浅显而人人都懂的例子,苗银花当然未必完全懂,但至少是明白了。她却有了另一个疑问:“那闪闪发亮的是什么?”
  “火光,热风在进行中卷起了地上的砂石,夹在风中互相碰击、摩擦而产生了火花,由于撞击发火的物质不同,发出的火花也不同,最白的最热,蓝色的磷火是死在沙漠中的动物尸体,血肉腐化了,骨骼却留下来,骨中的磷受了高温燃烧,就是这种蓝色的火焰。”
  “那种风一定很热了?”
  “是的,原先并不太热的,可是那么多的砂石在里面不断地碰撞发光生热,使得空气越来越热,热风的名称,也是由此而起的,这是沙漠中最大的自然灾害!”
  李光祖急了道:“少爷您别光忙着说明了,咱们目前最急的是如何应付这场灾难。”
  祁连山泰然地道:“不急,急也没用,寻常的风暴,只要找个掩蔽的地方,避过风头就行了!唯独热风不行!”
  “为什么,难道这风的势子特别强?”
  “那倒不是,风的势子不会比一般的暴风强多少,可是它的热度较高,人在里面,就跟处身在一个火炉里面,会被活活的烤死、闷死、干死,根据我从那本游记上所得到的求生之法,是用毡子把身子套好背向着风头,由着它的推送力量,跟着它跑!”
  “能跑得过它吗?”
  “不能,但是只要把握住自己,不勉强在跟它抵抗,尽量少用体力,平衡呼吸,或许能在风热减弱以后仍然能活着,否则只有死路一条,热风过处,极少有生物能留下!”
  苗银花想了一下道:“少爷,这风会停吗?”
  “当然,强风暴雨都不会持久,热风从没吹出沙漠去,天山会把它们挡住的,我们发现得太迟,让马匹跑走了,否则我们骑在马上,疾赶一阵,越出这阵风去!”
  “能逃出这阵风去吗?”
  “是的,在这种地方,为万物之灵的人却是最笨的了,禽兽们都有逃避灾祸的本能,自然而然地预感到灾祸的来临,也可以靠着本能奔向安全的地方,这都是天赋的。人却因为智慧发展的结果,凭自己的智慧去征服自然,以求人定胜天,结果却使这种本能退化了!”
  平静的空气中开始有了变化,那是一阵阵的微风,凉凉的,由轻微而渐强,但这只是强风的前哨而已,并没有热风所带着的热度,祁连山知道巨大的强风即将到达了,靠着他在书本上得来的知识,镇定地指挥大家,放弃了一切不必要的装备,大家只带了武器、干粮、以及一袋子的水,用毡子把身子裹好,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因为在强风中飞动的沙粒小石块,每一粒、每一颗都由速度造成了一股强劲的力量,假如没有厚毡挡住它们,它们也能把人活活地打死的。
  幸好他们还有一匹马,祁连山的黑茉莉一直忠心耿耿地陪着主人,它也成为每一个人的指引者了。因为在这八条生命中,它也是唯一还具有那种天赋的避灾本能的。
  最后的一道工作是用几根长绳连结起来,然后在每一个人的腰带上紧一条短绳,吊附在那根主索上,每人之间,保持着约摸一丈的距离,排成一直列。绳头系在黑茉莉的鞍子上,祁连山据最末。
  这样可以使大家在风中不致失散,而且也可以让一两个体力不支的人,能得到别人的帮助而不致落后!
  当一切都准备妥当,前驱的风势也已经强劲得能吹得起较小的砂粒了,刚才的那一点凉意也没有了。
  祁连山抖抖绳子,黑茉莉已开始以轻灵的步子展开了小跑,拖着一长串的人前进了。
  人的速度不会快过风的,没有多久,他们已经被热风的正锋赶上了,每个人都感觉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推送着,他们只是搬动双腿,似乎不必出力就能飞快地跑着。
  身子连头带腿都包在毡子里,他们可以感受到那些石块不断地飞击在他们的身上!呼啸的风声中,也可以很清楚地听见那噗噗的撞击声。
  低着头,在毡子的隔绝下,他们可以勉强地呼吸到一口没有砂粒的空气,很热,很热,热得像是从炉口喷出来的热气,但毕竟还是能勉强地呼吸。
  周围是一片黑暗,暗得看不见自己的脚,强劲的风推送着他们,使他们想停下来都不可能,那滋味就像是从斜度很大的山上往下冲,只有一鼓作气,双腿不断地快速搬动,才能维持身体的平衡不倒下来。
  每个人的水袋就挂在颈子下面,渴得受不了时,就对着袋口喝上一口,然后很快地把盖子塞上。
  这是范五告诉大家的,即使风势缓了,能够停下来了,却不知身在何处,是否能立即找到水源补充还很难说,这是一袋活命的水,必须要十分珍惜,绝不可浪费。
  就这么跑着、跑着,漫无目的,让风推着,由黑茉莉引着,靠那根绳子牵引着,一行人盲目地向前推进着。
  也不知跑了有多久,有多远,因为到了后来,人的知觉已经麻木了,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洞,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祁连山再三叮嘱大家的两句话,不能倒下去,只要站起来就能活下去。
  最苦的是小金铃儿了,七个人里面,只有她是既没受过真传,也没经过苦练,虽然她也练过武功,拳脚招式不错,枪打得很准,飞刀也能掷得不离谱,但是毕竟不像别的人那样,在耐力上下过苦功的!
  虽然跑的时候不费劲儿,但是不断的移动双腿,配合上那一股巨大的推力,也是件很耗力的事。
  呼吸越来越紧促,双腿由酸而痛,由痛而麻,最后连如何提腿都不知道了,她先还咬着牙撑着、忍着,到了最后,人已成了一片空白,只是后面有风在推着,前面有绳子在拉着,使她无法停下来,才能支持下去。
  到了后来,她只感到了一阵疲倦,再也无法记住祁连山关照的那句最重要的话——不管看得见看不见,千万不能闭眼睛——长时间的在灰暗中,她的视力已经习惯了那么一点微光,可是她能看到的只是灰蒙蒙的一片。
  那是最容易使人疲倦的,因为人在动,她才能多支持一段时间,到了后来,她感到最累的不是她的腿,而是她的眼睛,眼皮沉重得就像有一块铅吊在上面。
  “我闭一闭眼睛,只闭一会儿工夫!”
  她在心中自己思量着,然后闭上了眼,那种感觉实在太舒服了,使她无法再睁开眼皮了。
  跟着她感到腿弯一软一屈,身子已倒了下来,但是也无法停止,因为她腰上有根绳子连着的,前面是范五,她想叫,可是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被拖着前进了一阵,砂土磨破了她的脸,但是却被一只手拉了起来。
  那是祁连山。
  虽然她看不见,而风声的呼啸也听不见对方的呼喊,但她知道那是祁连山,她能闻出气味。
  祁连山的手揽着她的腰,就这么托着她,拉着她,还拖了她一阵,直到她自己被心情的激动而再度激起了求生的意志,再度能自己行动了,祁连山仍然没有松开手,他似乎明白这个女郎完全是受着自己的鼓励才支持起来的,自己如果放了手,她支持不了多久又会倒下的,而这次再倒了下去,恐怕再也无法起来了,那时除非把她丢下,否则谁也无法在如此的强风中,抱着一个人走动的。
  托着一个能站立勉强行动的人与抱着一个完全无法动的人,比较起来,后者所耗的力气要大上几倍!
  在平常,抱着小金铃儿这么一个人,祁连山不会感到是太重的负担,但是在目前的情形下,每一分体力都必须加以节省,因为谁都不知道还要撑多久!
  在祁连山的扶持下,小金铃儿的内心是相当激动的,那强有力的胳臂也给了她一种无以名状的慰藉,所以她的身体虽已十分的疲倦,但由于精神得到了鼓舞,使她居然能一直撑下去,事实上每个人的情况都差不多,他们固然比小金铃儿的耐力强一点,但也是在勉力支撑着而已。
  而且,在长时间低着头,将全身都蒙在厚毡下疾走,眼睛上看到一片灰黄色的沙地,在自己的脚下不断滑过,那种机械的动作,也容易使人更为疲倦,在每个人的心中,只有一个概念——撑下去,不断地行动。此外,就没有任何的思想了。
  因此,谁也不知道风势是什么时候减弱的,背后的推动的力量是什么时候渐渐减小的,眼前的光线是什么时候变得明亮的,直到领头的黑茉莉发出了一声欢嘶,把大家从迷惘失神中惊醒时,风已经完全地停了,他们正在一汪碧绿的湖水面前,绿草杂花,几乎像是个天堂。
  在沙漠中,有着这一片地方,本来就可以称为天堂了,在这些劫后余生的人中,那简直是天堂中的天堂了。
  天堂已在眼前,他们却没有精神来欣赏了,撑着支持的那股意志,突然一下子都泄尽了,几乎不差先后地,每个人都倒了下来,就躺在那凉凉的地上,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他们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地疲倦,多么地需要休息,因为他们闭上眼,原是想歇口气的,但是眼睛一闭上,就再也无力睁开了。
  这一觉睡下去,使他们忘了时间,忘了饥饿,忘了寒热,因为他们实在太累了,但是最先醒来的祁连山却是被一阵隆隆的雷声惊醒的。
  他究竟修习过内家吐纳之法,耗去的体力比别人少,恢复得也比别人快,经过一段时间的完全放松休息后,他的体力已经恢复了一半,虽然双腿仍然感到酸痛,但是精神上已经能从事一些思考记忆的活动了!
  恰好在这时候,他的眼前闪过一道强光,跟着是一声霹雳巨响,这使他警觉地坐起了身子,举目看看四周,同行的六个人仍是横七竖八地躺着,天空中乌云密布,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地响个不停。
  祁连山吁了口气,总算他们从死亡的关头上熬了过来,七个人一个不缺,然后他看见黑茉莉踏着碎步跑了过来,伸着舌头舐他的脸,表示出无比的欢欣,它的精神仍是那么饱满,黑色的毛片上闪着光泽,鞍子上还拖着那根长绳,但是连接在每个人腰间的细绳却被它用牙齿咬断了。
  那大概是它在把大家带到了安全的地方后,知道这些人已经无力去解开跟它之间的连系,它只有自己设法了。
  而且从仍然在滴水的马鞍上,祁连山知道它必然已经在湖水中涤去了征尘,也用湖畔的嫩草填饱了肚子。
  摸着那柔软而潮湿的鼻子,祁连山情不自禁地道:“黑妞儿,这次真多亏你了,要不是你的引路,我们恐怕都得活埋在那一片黄沙之下了,难得你还是这么好精神,居然一点都不累,看看那些人,连打雷都吵不醒他们。”
  黑茉莉似乎听得懂他的话,忸怩地摇摇头,然后举起一只前脚,蹄铁已经整个地磨平了,只有两枚钉子还嵌在蹄甲上,靠后头的地方微微地有些破损,渗出了一丝血迹,它的意思或许是表示歉意,告诉主人它也同样地受了伤。
  但是祁连山却一阵怜惜,轻轻地抚着它举起的前脚,以充满了感情的声音道:“黑妞儿,苦了你了……”
  就在这时,天空洒下了黄豆般大的雨点,先是稀稀疏疏的几点,跟着就密集地倾将下来,祁连山张口承接了几口雨水,感到精神一振,然后他想起了那六个同伴,看见他们躺在雨中,一任雨水的冲打,苗银花跟刘老好倒还翻了个身,用手臂围过来,枕着前额,变成俯向地面,使得雨水不再打在脸上,似乎仍然想睡下去。
  而其他的四个人,则只扭动了一下,继续睡着,祁连山叹了口气:“实在是太累了,天知道我们昨天那一阵低头猛冲,跑了多少的路,黑妞儿脚上刚换的蹄铁都整个地磨光了,而且还磨伤了皮肤,他们只穿了一双布底鞋子……”
  说到这儿,他看看那些人的脚,只有摇头叹息的份儿,因为那六个人个个都是脚底通天,只有鞋帮子套在脚背上,每个人的脚底下都是鲜血淋漓,要不是那一阵拼命急奔,使他们的感觉成了麻木,根本不知道痛苦,否则恐怕全都会倒下来了。在叹息中,祁连山看看自己的脚,倒是感到有点惊奇了,因为他的鞋子居然还是好好的。虽然也磨平了不少,但是鞋底却没有通。
  那是一双小牛皮靴,但靴底却是用橡胶制的轮胎底,这种鞋底在西南是没有的,他在上海读书,那儿才有汽车,有废弃的汽车轮胎,也有人收了来作为鞋底,但并不是一种高级物品,只有一些黄包车夫用来穿几个孔,穿上带子作为草鞋,祁连山感到这玩意儿很扎实,经穿耐磨,而且又不像硬牛皮匠那样沉重不顺脚,他是为了好玩,才用车胎皮做底,定制了一双小牛皮靴,穿起来很舒服,这次出塞,他就套上了这双靴子,为的是轻便,想不到在这种情形下,科学的制品毕竟证明了它超越自然的优异!
  雨点下得更大、更密,对那些过度透支体力的人而言,却没有太多的刺激,由于雨水的浸蚀,使他们被汗水浸透的身体感到很舒服,睡得也更香甜了。
  祁连山摇摇头,自言自语地道:“这样子可不行,每个人都虚脱了力,叫雨水一浸,非生病不可,得想法子给他们遮遮雨才行,可是怎么个遮法呢?”
  原先带着的帐篷、油布由于马匹的失散而抛弃了,连黑茉莉的背上都没有携带不必要的装备,马鞍没卸掉,是为了给它遮住背上的砂石碰击,里面没有什么东西了。
  而那些人,也只有每个人一块厚毛毡,零乱抛在身畔,这时也都浸透了雨水,祁连山不由得傻了眼儿!
  但黑茉莉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昂着头轻嘶,不住地用嘴指着一个方向,祁连山顺着它指的方向看去,不禁为之一振,那儿是一片稀疏的白杨树林子,林中居然还有一所圆木屋子,完全是用一段段的圆木盖成的,看样子还颇大的。祁连山不知道屋里是否住得有人,但是在这种情形下,即使有人,想也不会拒绝他们前去避雨的。
  但是祁连山的判断屋中有人的可能不大,因为他们倒地休息的时间已经有一阵子了,如果屋中住有人,相距不过四五十丈,应该发现她们了,也应该有人过来问讯了,因此他兴奋地拍拍黑茉莉:“黑妞儿,你真好,居然逛过一圈,把附近的地形都认清楚了,只是还得帮个忙,替我把他们搬进屋子里去,叫醒她们恐怕是不容易!”
  黑茉莉点点头,于是祁连山起身走动了几步,这才感到脚底有点疼,腿弯也酸酸的,想来那靴子里面的脚板心,多少也磨起了不少的泡,经过那样一场搏命似的长时间急跑后,谁也不可能保持完整的。
  在黑茉莉的协助下,祁连山一趟就把那些人都搬进了屋子,因为范五与李光祖在摇动中醒了过来,自己能扶着黑茉莉的鞍子勉强举步了。男人的体力毕竟是比女人们充沛一点,恢复得也快一点。
  推开屋子的木门,祁连山感到很惊奇,因为这屋里确是有人住的,只是屋主人似乎离开了好几天了。
  屋子分为两间卧室,其中的一间显然是女子的,因为粗木的桌上放着一把梳头的梳子,几根绾发的木簪以及半块镜子,还有几件花布的衣服,浆洗得很干净,另一间则散乱地堆着兽皮、手制的弓箭、药材以及人头骨等稀奇古怪的东西,家具都是手制的,显得很粗糙,但是很实用,可以看见这个做的人,虽没有工匠的手艺,但却有一付很聪明的头脑,尤其是一些木制的弓,兽骨磨的箭镞,别具匠心,绝非粗制滥造,可以见到这个主人是个练过武的大行家,因为祁连山试了一下那把弓,劲道很足,若非具有相当身手是拉不开这把弓的,再者那些箭有的粗、有的细、有长有短,但是都配合那把弓,长箭大镞射走兽,细矢取飞鸟,在一把弓上用几种不同的箭,那还真要功夫。
  祁连山无法知道屋主人是谁,但知道是一男一女,而且都不是草原上的牧民,因为他们还保持着汉人的生活方式,男的可能是汉人,女的那个却使祁连山感到很困扰,那是由桌上的另一些细小事物引起的。
  一方石制的砚台,一块半残的黑墨,这是写字用的文具,不足为奇,奇怪的是那只笔,不是中国人的毛笔,而是一支插在一个小兽头骨中的羽毛。
  羽管很粗,毛片呈褐黄色,是大漠中食尸的秃鹰翅上拔下来的,用刀子削掉一截羽管,成为一支蘸水笔。
  这是西方人所用的文具,绝不是为了将就材料,因为盘中还搁着两支毛笔,可见这支羽笔完全是为了作书人的习惯而制的,而这是西方人的习惯!再者那柄木梳上还留着几根金黄色的头发,这也是西方人特有的!
  祁连山把几个女的在屋子里放好,外面仍是大雨滂沱,他却拿着羽笔在把玩,感到很奇怪,范五一跷一拐地过来,看他在把玩那支羽笔,忍不住问道:“祁少爷,您在看什么,这是什么玩意儿?”
  祁连山道:“这支笔,看来好像是西方人所用的,莫非住在这屋子里的女子是个西方人,这儿怎么会有洋人呢?”
  范五却毫不为奇地道:“那没什么,草原上的高萨克人就跟老毛子很像,黄头毛绿眼珠儿,鹰钩鼻子,而且听说老毛子国内在闹什么革命,他们的皇帝叫什么沙皇垮了台,许多老毛子都逃到咱们中国来!”
  祁连山笑道:“是的,俄国去年革命,把沙皇尼古拉的王朝推翻了,帝俄的贵族纷纷逃命,流亡到中国的很多,在上海我也看过不少白俄,这个女的……”
  “少爷,您也没瞧见人,怎么知道是个女人,倒是这屋里的几个堂客,您得想法子把她们的衣服脱下来,拿出去烤烤干,我跟李光祖在后面找到间厨房,已经生起火了,这潮衣服会招凉的!”
  这倒是件必须立即就做的事,祁连山搓着手道:“这不太方便吧,等她们自己醒过来……”
  范五笑道:“少爷!等她们自己醒来不定是什么时候呢,这么大的雨淋在身上,您把她们横在马背上搬过来,她们都没醒,可见那一躺累的,不过也真够人受的,我曾经拉了一队骆驼走沙漠,连走了两天两夜,也没这么累,这会儿是勉强撑的,李光祖生上了火就又躺下了,您就快点儿吧,您这身衣服也得换换!”
  他又撑着退走了,祁连山等了一会儿,觉得不能再拖了,摸摸贺小娥跟小金铃儿的身子,已经在发热,而屋里却凉得沁人,只好动手把她们的湿衣都脱了下来,把人抱上铺着狼皮的木榻上,找了几张熊皮为她们盖好。
  当他开始为苗银花脱衣服的时候,她的眼睛居然张了开来,脸上现出了一个感激的微笑:“谢谢您,少爷!”
  “银花!你醒了,那就好了!”
  “少爷!您把我抱进来的时候,我就醒了,可是全身的骨头就跟散了似的,连睁开眼皮的劲儿都没有,更别说是动了,不过没关系,再休息一下就行了!”
  “那怎么行呢,这屋子里已经够冷的,湿衣服冰在身上最容易生病,你别动,我来帮你脱就是了。”
  苗银花只能感激地望着他,祁连山为她除去了湿衣,还为她擦干了身子,可是苗银花的身子不断地颤抖着,牙齿也格格地响个不停,祁连山一惊:“银花!你怎么了?”
  “冷!我好冷,就好像在冰窖子里似的!”
  她的口中在叫着冷,可是身上却在发烫,这比没有知觉还要严重,祁连山知道她是真病了,连忙把她抱上榻去为她盖好了道:“你躺着,我去给你找点热汤来!”
  来到后面的厨房,才发现那儿不但有石块砌起的炉灶,灶上还吊着一口大铁锅,锅子里居然煮着热麦粥,李光祖在火灶旁边,只脱了水淋淋的外衣,却又睡下了。
  范五半坐着,一面把劈好的干柴丢进火里,一面道:“少爷,还真巧,锅里的麦粥是现成的,虽然不知道煮了几天了,但是还没发酸,我又加了半锅水,一会儿就热了,大伙儿都灌上两碗,这次真是死里逃生,我走了半辈子沙漠,也没遇上这种凶险,多亏您的见识广!”
  祁连山叹了口气:“我也是瞎蒙上了,虽然在书上看过热风的情形,可也拿不准那个方法一定能逃生,范老哥,你知道这儿是到了哪里了?”
  “祁少爷,那一阵子埋着头急奔,我既不知道跑了多远,也不知道上了哪儿,不过我敢说至少也有两百里,因为我们遇风的地方我还记得,两百里内,没有湖泊,没有水源,也没有绿洲,至于这是什么地方,我可说不上,我没到过,也想不起哪儿有这么一块地方!”
  祁连山只有摇摇头,劫后余生,能保住性命已经不容易了,再能找到这么一个避雨的木屋,在沙漠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那些问题都无关紧要了。
  厨房里有几个木条绑成的架子,那是屋主用来捆兽皮的,杀死的兽类剥下了皮,必须撑开晒干才能保存,祁连山把湿衣服架在上面,放在灶旁烘干,在屋角,他又打到了几个瓦罐,而罐子里居然是很烈的烈酒,不知泡着什么草药,除了酒气之外,还有一股药味!
  范五却闻着,眼睛里发了光道:“少爷!这是乌风酒,这屋子里住的一定是草药郎中,才有这玩意儿!”
  “范老哥,你能认出它不会错吗?”
  “错不了,是用沙漠上特产的乌风草泡的,是了不起的宝贝呢,驱风寒,解热毒,几乎能治百病,连毒蛇咬了都能解,破皮伤病,外抹内服,百应百验,因为这种草太少了,草原上的人都拿来当活命的宝贝,他们没有大夫,也没处抓药,小灾小痛咬牙挨着,大病大痛才用这个……”
  他挣扎着起来,用个木杓,自己喝了一杓,才长长的吐口气:“没错,这会儿我肚子里像烧起了一把火,灌上两大口,再躺上两个时辰,立刻新鲜活跳的了!少爷,您也来上一口就知道了!”
  祁连山听他说得这么有把握,也用杓子喝了一口,果然有一股热流,顺着喉咙直下肚子,通到四肢百骸,那些酸痛,似乎一下子都赶走了,忍不住道:“这真比神仙的金丹还灵呢!”
  “可不是,要不草原上的人怎么把它当作活命的宝贝呢,一般都是用小瓷瓶装着,几袋金沙才能换上一瓶呢,这个家伙倒还真有办法,居然存着几坛!”
  祁连山又问了用法,才提了半坛子酒,回到屋子里,贺小娥跟刘老好也醒了,一样症状,身上发烫,冷得发抖。
  祁连山给她们每人灌了一杓子酒去,然后再用一块布,蘸了酒,抹遍了她们的身上,把她们盖好了,又开始用酒去擦她们的脚底下,第一个抹的是小金铃儿。
  灌下酒去,涂抹她身上的时候,她只是略略地动了两动,人还是在虚脱的状态中,可是那乌风酒搽到她的脚底上时,她的人一蹦老高,叫的声音尖得像被人在尾巴上砍了一刀的狗,等她的人落在地上,还是抱住那只脚在跳。
  祁连山倒是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你!你是怎么了?”
  小金铃儿还是抱着脚在跳,大概她已经知道祁连山是在为她治疗脚底的创伤,硬咬着牙没再叫出来,但痛楚使她也说不出话来,憋得眼中泪水直流!
  祁连山总算弄懂她是为的什么了,忙问道:“是不是痛得很厉害?”
  小金铃儿只有含着眼泪点头,祁连山笑着道:“那是好现象,证明你已有了知觉,保全了你这双脚了,也亏得是这药酒的效用高,立刻就有了反应,你们在热风中奔了这么久,把鞋底都磨穿了,光着脚底在热沙上跑,热毒攻入经脉,又被雨水一激,封在经脉中,假如不拔出来,很可能就会失去了知觉,非变成残废不可,金铃儿,忍着点痛,这是为你好,除非你愿意从此残废!”
  小金铃儿终于安静了下来,长长地吐了口气:“我的妈呀,那就像是用刀子从脚底下扎进去,一直扎到心里……”
  门外有人笑笑道:“金铃儿,没有那么长的刀子,不过祁少爷说得对,这是药力行开,拔出了你体内的热毒,忍着点儿,只要憋出了汗来,体内的热毒就清了,我还不知道有没有你这份造化呢,脚泡在酒里,只感到热热的,却不感到疼,看来你中的热毒比咱们还轻的多。”
  那是范五的声音,小金铃儿倒是不好意思了,在炕沿上坐了下来,而且她也才注意到自己全身上下都是赤条条的。那张盖在她身上的皮褥子,被她跳起来时,抛到一边儿去了,连忙抢着接过来遮住了身子:“范五,你别进来!”
  “你放心,你们身上的湿衣服是祁少爷脱的,抹药也是他一个人包办的,我没帮一点忙,而且我也没那个劲儿,就是这几步路,我扶着来,脚底下就跟有千万根针在刺着般的,少爷,我是给她们送衣服过来,搁在门口,还得赶紧去躺着,而且瘦麻杆儿也得要人照顾。”
  祁连山一听忙问道:“他怎么样了?”
  范五道:“比我们还严重,我用乌风酒给他洗了脚他好像没什么知觉,看样子还得多洗几道,幸亏咱们的运气好,在这儿居然有着五坛乌风酒,否则大家就算能保着命来,大概也只有您一个人是完完整整的,其余六个人恐怕都得像马二拐子一样,拄着拐杖走路了!”
  接着又听见他道:“金铃儿,你能知道痛就是太好了,把脚底的砂粉洗干净后,用块布包上,就能走动了,多帮帮祁少爷的忙,他打从把你们搬到这儿以后,已经四五个钟头了,还没停过,虽说他的底子比咱们好,功夫练得比咱们深,可也是一样从热风里烤着过来的,如果他再倒了,咱们可惨了!”
  一面说着,一面声音远去了。小金铃儿这才感激地道:“少爷,刚才我是乱了神,累了您了!”
  刘老好已经醒了,微弱地道:“丫头,你知道感激就好,乖乖地坐着让少爷替你把另一只脚弄好了,然后你再来帮我们的忙,要不是少爷拉着你,在热风里你就起不来了,你的情形比我们好得多,你知道为什么,那是少爷在后来一直托着你,才拾回你这条命来的!”
  小金铃儿怔然道:“我是模模糊糊地有个印象,可记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了,娘,我倒下来过!”
  “不错!我在你前面,看见你倒下去的,可就是无法回头去把你拉起来,那风太强了,刮得我简直无法向后挪一步,再说那时候我也差不多了,差一点我想割断绳子,把咱们娘儿俩都落下,免得拖累了前面的人,可是一想少爷还在最后呢,我要是一割绳子,连他也落下了,只有硬着头皮,往前拖着你,哪知拖了几步,少爷已经上来把你托了起来,就这么一直托着你熬过来了。”
  小金铃儿万分感激道:“少爷,谢谢您。”
  祁连山笑了笑:“别客气,患难相助,本就是应该的,何况还是我把你们拖出来的,要不是为了陪我,你们在刘家寨子耽得好好的,哪儿会受这个罪,再往远处说,要不是为了天风牧场,你跟八婶儿更不必落在沙漠上受罪,算起来是我欠你们的更多。”
  小金铃儿道:“少爷!别这么说,我们在刘家寨子是为了龙叔的请求,那跟您没关系。”
  祁连山道:“龙叔也是为了天风牧场!”
  刘老好道:“少爷,别算这本帐了,天风牧场,龙八也有份儿,我既是龙八的人,这丫头既受龙八救命之恩,又算是我的女儿,因此我们说是为了自己也说得过,这本搅不清的烂帐实在没什么算头,您拿的真是乌风酒吗?”
  祁连山伸出木杓道:“范五说是的,我也不知道。”
  刘老好闻了一闻道:“没错!而且还是最好的一种,我说怎么会全身热呼呼的,酸痛、疲劳一下子都像是卸掉了似的,这倒真是大漠上活命的宝贝,有了这半坛子酒,我们绝对都死不了,而且也不会残废了!”
  祁连山已经见识过这种药酒的惊异,倒是不再怀疑了,可是他对刘老好乐观的态度,却又不敢过份相信,迟疑地道:“八婶儿,范老哥说,他跟光祖的情形却不大乐观……”
  刘老好居然笑了起来:“他自称是老沙漠,不过是在沙漠里多走了几趟而已,还会比我更清楚,你别忘了,我是出生是玛尔乞米部,有一半儿算是草原上的人,我还会比他差,对了,刚才我好像听说他发现了好几坛!”
  “是的!在厨房的屋角里,有几口这样的坛子,都是密封着的,我只打开了一坛给每个人灌下了两口,又用来给大家抹在身子上,用掉了半坛,剩下的我用个杓子倒了一半来!”
  “少爷,你看过坛子里,是不是还泡着药草!”
  “是的,好像是个小莲蓬似的,坛子里浸了有四五根之多,金黄颜色,每根上面有着七颗白白的小果子,大概有黄豆那么大,气味强得很,像是芥末加上了艾叶烧着时的味道,冲得人要掉眼泪!”
  刘老好兴奋得坐了起来:“难怪金铃儿这鬼丫头痛得像杀猪的乱吼了,那已经是药量太重了,也难怪范五他们用来效果不着了,敢情他看见数量太多,用来不心疼,居然像一般三星五星的用法,拿来把脚泡在里面,幸好是大家亏虚得厉害,否则不但糟塌了宝贝,还能把人给治死了呢,快去告诉他,别再泡了,烧锅温水,把洗过的脚赶紧淋上一下,冲洗一点药性,否则不把脚烂掉才怪,他真是蒙古大夫,七星莲蓬也能这样用的?”
  “八婶儿,这种药草叫七星莲?”
  “不!一般叫它乌风草没错,那是我们的土话,为什么这么称呼就不知道了,这种草生长在大漠上,不但数量很少,而且极难繁植,一株母株要三年才能结实,结出来的果壳内有三颗种子,超过五年的就有五颗子,如果要等它结实到七颗子,至少也得十年以上,在沙漠里,一株草要想活过十年,简直是不可能的……”
  “如果发现了母草,勤加保护,不去伤害它就行了。”
  刘老好叹了口气:“少爷,谈何容易,这草是生长在最热的地方,却又不能见日光,一晒就死了,一死就灵气全泄,初生的草叶是黑的,渐老渐黄,颜色渐淡,如果能活到五十年以上,莲结九实,通体全白,那就是所说的雪莲子,不过也只是说说而已,从来也没人见过,能够找到三颗、五颗的,已经是宝贝了,得宝到七颗,简直是无价之宝,一个地方如果长了一株母草,百丈之内,寸草不生,天地的灵气全被它吸收去了。”
  祁连山愕然道:“哪有这么神奇的?”
  刘老好道:“我也只是听老一辈的巫医说说而已,他们懂得采摘的方法,深入穷荒,一去经年,有时采得几株回来,有时空手而回,我见过一株五星的,至于它们真正的情形,没一个巫医肯说,这是他们世代祖传的秘密……”
  祁连山道:“这有什么秘密可言呢?”
  刘老好叹道:“草原上的回部是信奉回教的,他们只有一位阿拉大神,较为简明,还有一部份信奉喇嘛教,虽是佛教的分支,却已经复杂多了,不过这都还算是正统的宗教,不会太讲究迷信,有一些小部族信奉的神明就千奇百怪,像玛尔乞米部就是拜天蝎大神,那多半是巫师们弄出来的玩意,为了使族人畏信,他们也必须有一些神迹,像这种乌风草就是其中之一,由于这种草的效用神奇,可治百病,自然被人视为珍宝,他们就假说这是出于神赐,对采药的地点就视为秘密,除了巫师之外,谁都找不到。”
  “可是这个地方却一下子发现了这么多。”
  “是的,这是很不容易的事,刚才我在窗洞里也向外面张了一张,觉得很奇怪,据我所知,大漠上就没有这一块地方,大漠上水草是活命的根源,此地有湖、有草,还有树林,应该是大家争着要住的地方,也应该是个人人都知道的地方,可是居然没人知道,可见一定是在极为隐密的所在,少爷,这屋子像是有人居住的!”
  “是的,不过我们来的时候却没有人,而且好像离开了有三五天了,屋子里好像住的是一男一女。”
  刘老好道:“那暂时不去管它了,屋主人把这些珍贵的药酒留下,一定是为了什么事暂时离开了,还会回来的,如果等他们回来,发现我们动用了他们的东西……”
  祁连山道:“为了救命,也说不得了,给钱好了!”
  刘老好笑了一下道:“少爷,钱在别处是万能的,唯独到了草原上,恐怕不当回事儿,有许多部族都是以物易物,从来也不用钱的,再说这种珍贵的药物是无价之宝,您要给多少钱才能买下呢,所以您还是去关照范五一声,叫他别糟塌了,何况良药救命,适量就行,用多了也是糟塌,一个馍就能使人不饿死,十个,反而会把人撑死的!”
  祁连山想想也是道理,但又道:“那你们的脚……”
  刘老好道:“我们又吃又抹,已经好得多了,脚底的破皮是小事,只要用药酒轻轻地沾着擦一遍就行了,金铃儿能知道疼,那就是不妨事了,您替她另外一只脚也调理一下,我们都可以自己来!”
  小金铃儿有点忸怩地道:“我……也能自己来的!”
  刘老好笑道:“算了吧,刚才你一跳八丈高,就差没把屋顶给掀了,真不知道你哪来的劲儿,我们可没办法按得住你,还是辛苦少爷一下吧,最好你自己也忍着点儿!”
  小金铃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祁连山道:“那你就坐着别动,我知道会很疼,但是你只要心里不想着疼,就会好得多,或者你别把这当作是你的脚!”
  他蹲下身子,轻柔地抬起另一只脚,用布沾了药酒,小心翼翼地为她洗濯着,小金铃儿这次总算是忍住了,尽管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却没有再哼一声。
  祁连山替她把脚底的浮沙都擦掉了,然后笑笑道:“你看!世上没有忍不住的痛苦的,只要能咬紧牙关,也就撑过去了,我的马包里还有两瓶云南白药,我去拿来洒上一点,用块布包上,三两天就会长出皮肉了!”
  他把各人烤干的衣服,从门口捧了进来,又到厨房里指点范五有关药酒的用法,然后又出去提水烧水……
  里里外外,就靠他一个人忙,好不容易忙舒齐了,他实在也累了,随便找个地方一倒,就呼呼地睡着了。
  这一次他是真累,而且又放开了心,一睡下去,居然人事不知,一直到他被一阵冰凉的凉意激醒了过来,才睁开眼睛,忽然听见一个冰冷的声音:“不许动,动就打死你!”
  那是个陌生的声音,而且还有一样冰冷的东西抵紧了他的额角,他移目望去,首先是一支乌黑的枪管,那是苗银花的马枪,但是这枝枪却握在一只雪白的手中。
  顺着这只手看上去,他看见了一个金发、碧眼、高鼻梁的西方女郎,袒裸着双臂,穿了一件羊皮的坎肩,雪白的胸膛也有一半挤露在外面,然后是一双修长、圆润而洁白的腿,羊皮坎肩垂下,遮住了三分之一的大腿,小腿是裸露的,只有脚上穿着软皮的靴子,高可及踝,用羊皮绳子系住,一个很美的女郎,充满了野性。
  她说的是汉语,虽然有点生硬,但是却有一股天赋的尊贵气质,就像是一个女王在喝叱着她的奴隶,对这突然而来的女郎,祁连山虽然感到意外,却并不突然。
  因为他早就判断到屋中的主人有一个是西方的女子,只是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这种情形下晤面而已。
  祁连山耸耸肩,看看她手中的枪,然后笑了道:“小姐,这是你的屋子吧,很抱歉没有得到你的允许就闯进来!不过请你原谅,我们是不得已!”
  他一面说着,一面要准备坐起来,因为他发现这么躺着实在很不礼貌,那个西方女郎在羊皮肩的拦腰系了根皮带;使那重叠的衣襟不散开来,但是在她的身上就是这么一件坎肩,里面竟是空心笼,这件坎肩就像是一条短裙,因此他由于躺着的角度,可以从裙子的边缘望得更高。
  祁连山不是个好色之徒。由于从热风中过来,帮助那几个女的换衣服,在她们身上搽抹药酒,活色生香的场合他已经看得很多,也很平常,已经不会为那种情形动心,但他却又不能不承认,这个金发的洋妞儿,实在比那四个女人美得多,因为中国的女人没有那么长的腿,没有那么匀称的比例,尤其是那四个女人,刘老好已是徐娘风韵,而且他是以长辈的心情去侍奉她,从没作任何比较。
  苗银花也好,贺小娥也好,甚至于年轻很多的小金铃儿,都是成熟妇人的风韵,她们的腿显得略见臃肿,太圆、太短、太粗,尤其是他以不含肉欲的心情与眼光去浏览时,无可否认,那缺乏一种美感。
  而这个洋妞儿的身材、装束、打扮以及各部份的比例,似乎都带着一股野性,腿是微带褐色的,平坦的小腹隐约可见肌肉的轮廓与线条,那是不断地作户外运动的结果,在一个女孩子的身上有着这种线条应该是破坏美感的,但是祁连山偏偏读过半年体专,他对力的美具有欣赏的水准,所以眼前的情景居然使他有心动之感。
  也因此,他想站起来避开这个角度,可是那个女郎却不让他动,把枪管朝前探了一探,用的力量很大,戳得他的额角很疼:“我叫你不许动,你难道要找死……”
  祁连山叹了口气:“小姐,我知道这情形容易引起误会,我们闯入你的居室,未经许可,擅自动了你的东西,可是我有个解释,希望你能听听我的解释!”
  “我正在等你的解释,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来的,怎么来的,是为了什么目的,受了谁的指使来的!”
  她的汉语仍然有点生硬,但是吐字都很清楚!
  “小姐,我能不能坐起来谈话!”
  “不行,你就这样乖乖地躺着,少动歪脑筋!”
  “小姐,我躺着也行,至少请你站远一点,因为你离得我太近了,使我很不习惯,除非我闭上眼睛……”
  这总算使那个洋妞儿略略有点明白了,发出一声轻响,身子退后了两步,但是发现不妥,又走了过来:“不行,我走远了,你会作怪,你闭上眼睛!”
  “小姐,很抱歉,我不能闭眼,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你一会高兴起来,用枪再敲我一下,也许你没有尝过被人用钢条敲打的滋味,不知道那种感觉,那是很痛的!”
  女郎显然没想到祁连山会给她这样的一个答覆,倒是怔了一怔,随即喝道:“你不要捣鬼,我不打你,我会杀了你,我才不上你的当!”
  说完之后,那女郎又冷笑道:“你别以为我不会用枪,它杀人很简单,只要手指一扣这里就行了!”
  得意地举一举枪柄,使祁连山看见她手指扣着的扳机,祁连山忍不住笑了道:“小姐,你用枪杀过人没有?”
  “当然杀过,而且还杀过很多,我小的时候,就懂得杀人了,在我父亲的城堡里,卫队抓了抗税的农民来,排成一排,由我下口令,砰砰声中,整排的人都倒下去……”
  她说得很凶,但目中显然已有痛苦之色,祁连山对这个女郎的身世大致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她是俄国的贵族,只有俄国沙皇的贵族才如此地杀害农民的,不过他也看出这个女郎并没有那么的凶残,因为她叙述血淋淋的故事时,美丽的脸上已有痛苦之色,所以祁连山进一步地刺探她道:“小姐,你认为杀人是很好玩的事吗?”
  女郎的脸上痛苦之色更深,大声地叫了起来:“胡说,我才不喜欢杀人呢,就只那么一次,我先前并不知道杀人是这样的恐怖,我吓得哭了起来……”
  她的神色一变,忽然又暴怒地道:“我的父亲不是好人,他时常叫他的卫队枪杀农民,可是我的母亲却是个最仁慈的女人,她经常把地牢里要执刑的犯人偷偷地放走,生了病的,受了伤的,她为他们治疗伤势,替他们治病,给他们面包吃,为了劝阻我父亲的残暴,他们常常吵架,可是那股暴徒,那些忘恩负义的畜生,在一个晚上,他们攻进了城堡,杀死我的父亲……这,我不恨他们,因为我父亲该死,可是他们也杀死了我的母亲,把她绑在一个木架子上,用五匹马拉住她的头、她的手脚,分成五个方向,活活地拉成碎片,这批天杀的强盗!”
  祁连山叹了口气:“报复的手段不免是残酷的,都用五马分尸对付一个女人,未免太过份了!”
  女郎愤然地叫道:“那是一群畜牲,行凶的人以及在旁边拍手叫好,欢呼的人,都是我母亲当初救过他们活命的人,有几个感念我母亲恩惠的人曾经替我母亲求情,可是那批疯狂的匪徒,连那些人也一起杀了,所以我要报复,我要把那些忘恩负义的畜牲都再抓起来,也用五马分尸的方法去对付他们!喂!你不许动!”
  她说话时,由于情绪太激动,因此把手中的枪放低了下来,祁连山坐起了身子,她才发觉了,连忙又把枪指了过来,祁连山笑笑道:“小姐!我不会是杀死你母亲的凶手,也不会是你的仇人吧,你没有杀死我的理由!”
  女郎咬咬牙齿道:“你虽然不是我的仇人,可是你不该侵入我的居室,侵入我的禁地,老薛说过,我是复仇女神,看见复仇女神的人都要死的!”
  “老薛?老薛是什么人?”
  “老薛是你们中国人,也是我母亲的朋友,原来在我们的城堡中做医生,我们的城堡被暴民们侵占时,他带着我躲在地窖里,以后就带着我,躲到这里来了,他说要帮我复仇,帮助我夺回我的城堡。”
  “小姐,你到这里来多久了?”
  “不知道,大概很久很久了,我来的时候才这么高,现在我连俄国话都忘记了,因为老薛要说中国话,称我为复仇女神,不让人知道我是俄国人!”
  “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说那些暴民们的势力越来越大,已经把整个的俄国都占领了,如果让人知道我是俄国人,他们会追杀过来杀我的,所以他不让我见到别的人……”
  祁连山忍不住笑道:“他在骗你,这里是中国,俄国人怎么能追到这儿来杀人呢?”
  “怎么不能,我接见过很多人,他们对我膜拜,向我数说着他们受到了俄国暴民的欺负,受到别的族人的压迫,恳求我赐给他们力量去复仇,我就是这样被他们尊为复仇女神的。啊!这是一个秘密,我不该对你说的。”
  祁连山忍不住笑了,他觉得这个女郎很有意思,虽然装出一付凶巴巴的样子,却掩不住她内心的善良,而且还毫无城府,对一个陌生人就轻易地吐露了秘密,这大概是她太过于寂寞的关系,为了想多了解她一点,于是笑笑又道:“那个老薛不是要你不能给人看见吗?怎么又会带着一些人来看你呢?”
  女郎怔了一下,才道:“那些人都是巫师,并不是普通人。”
  “老薛带着那些巫师来看你,为的什么?”
  “他们是来拜见我求取生命之泉的。”
  女郎说着,忽然又注视着祁连山道:“你是谁?怎么会一个人躺在我的屋子里?”
  祁连山笑了笑:“我已经说过了,我们是被一阵风吹到这儿来的……”
  “你们?你是说……你不是一个人来的?”
  “当然不是,我们一共有七个人……”
  祁连山突然惊觉地坐了起来,举目四望,却不禁不住了。
  屋里已没有人影,床上也是空的,刘老好和苗银花她们都已经不知去向。
  这一次,女郎倒没有再用枪阻止祁连山,只是诧异地问:“你在找什么?”
  祁连山心里已经泛起不祥的感觉,正色道:“小姐,你把她们怎么样了?”
  女郎眨眨眼睛,茫然地道:“她们?谁是她们?她们是谁?”
  “她们是我的朋友,不久以前还睡在这个床上。”
  “我没有看见。我进来的时候,就只发现你一个人躲在兽皮下面。”
  “不!我们一共有七个人,除了我以外,还有两个男的,四个女的……”
  “我说过,我没有看见别的人,我只看见你。”
  祁连山凝重地道:“小姐,能不能让我去找找他们?请你相信我,我们真的是被风吹到这儿来的,我绝对没有恶意
  ……我的同伴不见了,他们很可能遭到意外了。”
  女郎想了想,点头道:“好吧!我跟你一块儿去找。”
  祁连山急忙跳了起来,四处搜寻,却不禁感到一阵心惊肉跳。找遍了整个木屋,不但苗银花四个女人没见踪影,甚至连范五和李光祖也一齐失踪。六个活生生的人,就像突然从世上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