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野英豪》三
一群人踏着塞上冰凉的夜意向前走着,这一段路很好走,还有一条路印可循,须要仔细分辨记号,认方向,所以他们可是趁着夜凉赶路,免去了受日炙之苦。
缓缓地,却是一鼓作气,毫不休息地走了好几个钟点,来到了第一处水源,天色已微见黎明,计算着走下约摸是七八十里路了,领在前面的范五停了下来道:“大家在这儿歇着吧,吃喝过了,就找地方睡觉,马匹可以不用拴,放开让它们自己吃草,分班守卫,每人一个钟头!”
刘老好笑道:“五爷,趁着早上凉快,咱们还可以赶一阵的,三十里外,我记得还有第二处水源!”
范五也笑道:“我知道,那儿不但有大水源,也有一片大草原,赶上个三十里也累不着哪里去,只是那儿恐怕会乱一点,要跟别的人挤在一起!”
“那怕什么呢,只要没有白狼大寨的人,咱们不怕让人知道,据我所知,这时候儿正是维吾尔游牧的季节,跟他们合在一起搭营,不但安全,也免得站哨守卫呀!”
范五笑道:“刘大娘,如果是你们原先的行程,只有你们母女跟祁少爷,自然是前一站好,可是多了四个人,就以这儿清静,因为咱们是夜行日宿,白天需要清静,挤在维吾尔人一起,闹得你就受不了,哪有工夫给你好好儿休息睡觉呢!”
老江湖毕竟是老江湖,范五的理由说出后,刘老好连连点头,不再反对了。有些问题,不是她这种未经风浪的人想得到的,也只有范五这种干向导出身的老沙漠,才能考虑得如此周到。
大家找妥了搭帐篷的营地,分配轮替站岗,范五道:“祁少爷值第一班,他有表,到时候叫醒第二个,一班班地交下去,从六点钟开始,我值最后一班,三点钟的时候,大家都起来,拾掇准备,五点钟再度上路!”
祁连山值第一哨没人反对,因为他是一行人的头儿,照理根本不必值哨,排在第一班,只是做个样子,事实上架营、生火、打尖,一个钟头还忙不完,要他值哨,只是让他空着休息而已,找个题目,免得他来帮忙干活儿。
可是范五把自己排在最后一班,却有人反对了,最反对他的是贺小娥,这个以前被安排作了他名义上老婆的女人,因为范五在人前人后都表示了对她的歧视,很伤了她的自尊,心里对他一直怀着点恨意,这时候冷冷一笑道:“范五,你倒是专会挑舒服的干,别人都睡了一半,起来值哨,然后又补个回笼觉,你倒是一觉困得足足的!”
苗银花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了,自从她遇上了祁连山后,毅然地追随着他,摆脱罪恶后,人仿佛得到了新生,心中充满了温暖,也就显得宽大了,笑笑道:“娥姊,算了,这有什么好争的,连少爷也没闲着要轮上一班的,事情总有个劳逸,何况又不是这一天,这回他落了个轻闲的,明天他总不好意思再占个轻闲的吧!”
贺小娥道:“我不是争,他是个大男人,同行有四个妇道在,他至少也该让让!”
范五却笑笑道:“贺小娥,我可不敢轻视你们,你们这四位坤道,并不见得比大男人差到哪儿去,不过我把自己排在最后一班也不是占便宜,是为了必须。假如每天由我排,我会天天排上最后一班给自己,排上别人我不放心,也怕你们干不了,因为这个不是开玩笑的事儿!”
贺小娥见他说得满脸正经,更形恼火,冷笑道:“是啊,光凭这份儿厚脸皮,别人也赶不上!”
范五仍是淡淡的道:“贺小娥,你很精于算计,倒是不妨算一下,打六点钟开始,排掉前面六个钟头后是几点钟,我要求大家再行准备上路又是几点钟!”
贺小娥算了一算,怔住了没开口,范五叹了口气道:“从六点钟开始,去掉六个钟头,刚好是中午十二点,太阳正烈,啥事儿也不能干,就算在寨子里,也是躲进地窖子里歇晌午,我却要开始接班,我要求大家的是三点钟的时候睡醒准备上路,我这一班比别人多了两倍,而且是最难熬的时刻,真要怕人追上来偷袭,也多半是那段时间,别人虽然分成两截时间睡觉,但是加起来,前后最少也有七个钟点儿了。我们这一弄歇下来,最早也得一个多钟头才能真正地躺下,到我醒来接班,差不多只有四个钟头合眼的时间,这可不是一两天的事儿,长时间下来,骑在马上赶十来个钟头的路后,只让睡四个钟头的觉,你行吗?这可不是逞能的事儿!”
贺小娥低头不再开口了,范五抬起头来,庄重地道:“因为我是专走沙漠干向导的,所以我能习惯,而且我在带客人过沙漠的时候,不管人多人少,都是照着这个时刻安排作息,在刘家寨子里,我也经常这个样子维持我的习惯,所以你跟银花儿老是说我上午没精打采,说我是夜猫子,一到晚上精神就来了,我懒得解释,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你若是认为我占便宜,我也就认了!”
贺小娥心里已经服了,口里却不服输,逞强道:“这有什么了不起,你能挺,我就不信自己挺不了,我们换……”
范五不等她说完,就摇手道:“你杀了我也不换,在沙漠上中午十二点到三点是日头最毒,天气最热,人最容易疲倦的时候,也是马贼们活动最起劲的时候,我们已经结了白狼大寨跟满天云两股冤家了,而且还得防备着一些小股零散的维吾尔人前来偷东西,一刻儿都不能松懈,你现在逞能,到时候精神支持不了,打上盹儿……”
“笑话,我保证不会。”
“贺小娥!这不是闹意气的事儿,瞌睡来了由不得你,用棍子撑着眼皮都不行,而且不出事还好,出了事儿可就无法补救的,所以我不跟你赌气,我也信不过你。”
贺小娥已经没有赌气的意思了,但范五的话激得她受不了,睁大了眼睛又想辩驳。
范五笑道:“你别抬杠,如果你不服气,不妨值我的前一班,然后你别睡觉,跟我一起顶下去,能够连熬过三天不打一个盹儿?我就承认你行,算是我瞧扁了你,跪下给你磕三个响头!”
贺小娥自然不服这口气,立刻道:“好,我倒要跟你赌上这一赌,就这么说定了,要是三天内我熬不过!把命输给你都行!”
范五笑道:“别那么严重,也不必打赌,就算是你对我这一行的尝试好了,你能熬过三天,我绝不食言,规规矩矩给你磕上三个响头,要是你熬不过,也不必输什么了,因为你本来就没习惯,到时一定会打瞌睡的!”
贺小娥哼着没跟他多说,范五笑笑也就算了。于是大伙儿忙着卸下了行囊,开始忙着扎营了,所谓架帐篷,也只是一块大油布扯着几根绳子,支起一根套节的木柱,用来遮遮日头而已,祁连山有架精致的小帐篷,但只够他一个人睡,他看了刘老好带着的大帐篷后,觉得那么一块油布底下要挤着男男女女五六个人,心中很不过意,情愿让出来给几个女的使用。
刘老好笑道:“少爷,我们都不忌讳这些个,倒是你恐怕挤着不习惯,还是你自己睡吧,再说你那一架小帐子也只够容一个人的,我们有四个女的,一起躺进去不够宽,分着使用是让谁好呢!”
范五也笑道:“祁少爷,这也不是客气的事儿,在沙漠上露宿,我们都惯了,您要是没习惯,很可能睡不着,还是您自个儿睡吧,你放心,我们也挤不着,我跟老李俩也怕跟她们挤在一块儿,我们有的是办法,准保比她们那个油布篷儿还舒服透气阴凉!”
他的办法很简单,找了个较大的草丛,用刀子把中间的草砍出一片来,铺地作褥,然后又把旁边的长草头儿聚拢了,用根绳子一束,就成了一口天然的罩笼,他把毯子再铺在草垫上,弯着身子往草丛中一钻,果然又是舒服又遮凉,还带透气,不像帐篷中受着一股桐油味儿。
李光祖瞧着也照样做了一个,笑着道:“范五哥,起先我还真不服气,沙漠里大家都能走,干吗还要请什么向导,现在可真服了你了,老沙漠毕竟是老沙漠!”
苗银花瞧着他们的睡处舒服,也要照样弄一个,范五笑道:“银花儿,你还是进去睡,别贪图这儿通风荫凉,那是不得已的办法,草堆里经常有些小虫小蛇爬过不谈,而且行远路的人容易累,睡下去就跟死了似的,翻身转动之间,总有衣服盖不住的地方,冲撞了过往神明可罪过!”
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黑道好汉们,哪里信什么神明,范五的话只是点她一声,坤道人家露宿不雅而已!
苗银花早先是不会在乎,可是现在她却要学着自重了,听了倒是乖乖的进到大帐篷里去了。
范五并没有跟贺小娥打赌的意思,把贺小娥排了第二班,贺小娥也没争,大家也真累了,倒下去没多久,都呼呼地睡熟了,到了十二点正,该范五接班时,发现叫他的竟是贺小娥,不禁诧然道:“怎么会是你,排的是银花儿!”
“她昨天太累了,连接着拼了几场狠的,又赶了半天的路,我告诉瘦麻杆儿别叫她,我替了她一班,而且我也不信邪,非得跟你熬到底不可!”
“你在八点钟的时候才下去休息的,十一点钟的时候又起来了,只睡了三个钟头,不困吗?”
“不困,你不看看,我的精神好得很!”
范五看看她,轻叹了一口气:“小娥,我们尽管以前互相恨过,但也好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大伙儿在一起,不说是朋友吧,也没有什么脱不开的过节儿了,何必心里老放着个疙瘩呢,还有几个钟头,去养养神吧!”
“不,范五,我跟银花曾经要求过你带着我们一块走,因为我们知道你在白狼大寨里很勉强,并不是天生喜欢干那一行,可是你居然拒绝了,你瞧不起我们。”
范五摊摊手:“小娥,说句良心话,从前你们姊儿俩是叫人瞧不起,而且相知不深,不知道你们是真是假,再说我范五有家有业,也不想一辈子流浪在外,我要离开白狼大寨,就得光明正大的反出去,没搭上祁少爷跟天风牧场这块靠山,我的确没那份胆子,我不怕死,可也不会傻得拿鸡蛋砸石头,孤身一人去跟白狼大寨作对。”
“现在呢,也只是祁少爷一个人,天风牧场并没收留你!”
“祁少爷答应就等于是整个天风牧场点了头,天风八俊的性情我清楚,他们是祁大爷忠心耿耿的好弟兄,祁大爷遇了事儿,他们对祁少爷的忠心绝不会打一点折扣,我相信你们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下定决心的!”
贺小娥淡淡地道:“我无所谓,我这一辈子是交给银花妹了,她怎么决定,我跟着走,我相信她不会撇下我。”
“你……怎么把自己托在另一个堂客身上呢?”
“她比我年轻,比我能干,比我有决断,比我聪明,一切都比我强,她能找到的归宿,一定比我好,假如她也没个好归宿,我更没想头了,这有什么不对的!”
“这倒不是那么说,问题是她能照管你一辈子吗?”
“能!她说过了,哪怕是嫁人,也会把我算一份儿,反正咱们姊儿俩是一个人,谁也拆不了!”
“银花儿会始终如一地守着这份儿承诺吗?”
“我相信她有这份儿义气,别瞧着我们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坤道人家,在守义上我觉着比你们男人可信。”
“这不是信不信,她可信,她要找的人未必欢迎你一块儿过去吧,要是为了你而耽误了她……”
贺小娥盯了他一眼,忽而冷笑道:“范五,你怎么忽然对我们的事儿开心起来了,总不成你在打什么主意吧!”
范五伸伸舌头笑道:“我!我没这个胆子,而且我在前些日子已经跟不少人照过面了,人家都知道银花儿是我妹子,且不论真假。要是让人知道了,我还能做人吗?再说那位姑奶奶也叫人不敢领教,泼起来像头疯虎!”
“胡说,你没看见她这一两天变得多柔顺!”
“那是在祁少爷面前,要有祁少爷那种神通,才能驯得了她,可是祁少爷不会娶她,别人又没祁少爷那份能耐!”
这个分析很近情理,贺小娥叹了口气:“她自己也承认,所以地没再打算家人了,跟定了了祁少爷,做牛做马都不计较,人生得一知己难,祁少爷这份知己之情很难得,他们这份交情也很难得!”
“是的。她能够遇上这么一个知己,把这一辈子都交上了也倒是值得的,可是你呢?你夹在里面又值得吗?她跟祁少爷的这份交情里可没你的份儿!”
“范五,说了半天你是在离间我们?说你是什么意思吧,希望你不是打糊涂主意打到我头上。”
“小娥,我是为你好,也是为她好,你们俩的这份交情很难得,但你们的打算却太荒唐,嫁一个还得跟上一个。”
“这还不好,你们臭男人求还求不到呢,家里有了老婆,还在外面偷嘴,咱们买一送一……”
范五叹了口气:“但是你们俩可不是一个样儿,适合她的不适合你,受得了你的受不了她,玩玩是一回事儿,接回家去过日子又是一回事儿,说句老实话,当初要是你一个人,我早带你走了,可是带上她……”
“这倒奇怪了,她样样比我强,你怎么会拣上个不好的。”
“不错!她是好,可是太要强了,没一点女人味儿,除了有祁少爷那等无边法力,可以降得了她,否则谁都不敢要地那样一个女齐天大圣。”
贺小娥笑了:“绕了半天的弯儿,你是要我跟你!”
“我们已经做过一段日子挂名夫妻,也算是有过一段露水姻缘,不管你是真是假,我范五却不是那种人,何况我的朋友也都知你是我浑家,但是要带上个银花儿……”
“范五以后你见到你的朋友,大可以再告诉他们,老娘眼你那一段名份是假的!”
“小娥!这次我是诚心诚意地跟你说话!”
“老娘也是正正经经的告诉你,像你这种男人,老娘还瞧不在眼里呢,我拼着不睡觉,跟你顶下去,就是要告诉你,你能做的老娘也能做,哪一点都不输给你。”
范五叹了口气:“好!好!买卖不成仁义在。你不肯跟我没关系,反正我是说出了心里话来,夫妻的名义吹了,大家还是朋友,不要伤了和气,因此我劝你睡觉去!”
“不睡!老娘泡上了,说什么也得熬过这三天,非叫你当着人磕这三个响头不可,老娘不信真叫你比下去了!”
范五望着她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好吧,姑奶奶,我真不懂了你为什么一定要表现得比男人强呢,女人应该是以温顺为主,强过了男人又有什么好处!”
贺小娥哼了一声道:“老娘不要强过男人,却至少要强过你这个王八旦!”
“为什么,难道我不是男人了?”
贺小娥突然地道:“两年前我们姊儿俩把你当个男人,你却要做孝子,现在你就是直起腰干,挂上胡子,也充不了汉子了,连瘦麻杆儿都比你强一点,你还自以为了不起呢,大家一样是反出了白狼大寨,但只有你最窝囊!”
范五不服气地道:“怎见得我就是最窝囊了?”
“因为我们是身不由己,一开始就入了黑道,你却明知这是个火坑,还要跳进来!”
“我不是在想尽方法跳出去!”
“你从来也没想到要靠自己的力量跳出去,只是在等人拉你出去,如果祁少爷不来,你还是缩着脖子做活王八,范五,我劝你别再转什么念头,更不要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我们反出白狼大寨是婊子从良,你却是寡妇偷人之后再改嫁,你以为对我说那些是抬举我,却没有想到在老娘心里面你自己有多少份量?”
这番话使范五的自尊受了很大的伤害,但是这个时候,他却表现得很有涵养,拱拱手道:“得了!小娥,就当我刚才那番话没说,至少咱们现在不再是对头冤家了吧!”
贺小娥没再理他,自顾走到一边去了。正午的草原上似乎像死一般的沉寂,连一丝风都没有,太阳像火一般地烤着,晒得贺小娥的脸皮滚烫,却没有一丝汗水。
她忍不住去看了范五一眼,只见他用短刀割下了一大蓬的牧草,扎了个大草把,像柄伞似的顶在头上,草茎披散下来,却又像鸡笼似的罩住了身子,坐在一个较高的砂堆上,眼睛视着前方,虽然她心里面对范五已毫无好感,但是在这些地方,还是不得不佩服的。
拿个草把放在头上,又遮阳又能掩护,虽然是件小事,但只有老沙漠才想得到这种点子,满心不情愿去学他的样子,可是撑不了多久,毕竟烤得太难受,于是她也找了一蓬草,照样地扎了个草把儿顶了上去。
炽烈的阳光被隔开了,使她感到一连凉意,可是随着这阵凉来的,却是一阵难以撑熬的疲倦,她很想振作起精神来的,而且也尽了很大的努力,但还是不管用,两层眼皮就像是有几百斤重似的,看看范五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脸对着前方,使她心中起了个念头:“我稍微闭上眼睛打个盹儿,只要那王八旦看不见,就不算输了赌约!”
这个念头刚兴起,她就立刻受到了自己的鼓励,闭上了眼,而眼皮再也抬不起来了。
她在开始的时候只是告诉自己只睡一下,但是等地把眼皮子闭上以后,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了,直到她被一阵轻痛惊醒过来,正要跳起来,却有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同时有一个低微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小娥!不要动!”
是祁连山的声音。贺小娥心中一震,感到很不好意思,无疑的,祁连山已经发现她在打瞌睡了。
祁连山又低低地道:“小娥!范五还没有发现你在打瞌睡,我也不会告诉他,但是你要答应,明天可别跟他打赌了,这不是赌气的事,我不要你输,可也不能帮你作弊去赢了他,你们这个赌约到今天为止,两不伤和气!”
贺小娥还能说什么呢,只有点点头了。祁连山又道:“你继续这样坐着,眼睛注意前方,大概在四十丈外,有几堆草,看得真切一点,是不是在移动?”
贺小娥心里又是一阵狂跳:“少爷,您发现了什么?”
“现在我不敢确定,但是我知道来了人,约摸有十多个之多,不知道是哪一方面的,你留神看着就是!”
贺小娥的睡意整个地消除了,凝神注视着前方,果然没错,那儿散着一丛丛的牧草,但是有五堆草,却在微微地动着,不是被风吹的那种动,而是一点点的向前移动。这意味着有人身上扎了草慢慢地向这儿接近。于是她也低声道:“少爷,有五堆草向前移动着!”
“很好!继续注意着,别动,继续打瞌睡,可不能真的睡着了,只要像刚才那样,微晃着身子就行,别让人知道你已经发现他们了,才能把他们诱近过来!”
“难道他们没看见少爷来到我的身后面?”
“他们看不见的,我是从帐篷里悄悄爬出来,沿着那道坡慢慢地爬到你后面的,连范五都不知道。”
“这么说少爷是在帐篷里睡觉的时候就发觉有人了?”
“是的,我睡觉时很警觉,一点小声音也能惊醒过来,而且我习惯于睡时把一只耳朵贴着地,就听得更清楚了,他们在两里之外骑着马来到时,就把我弄醒了,这批人很狡猾,两里之外就下了马,悄悄地掩近过来!”
“在两里外就把少爷给惊醒了,也就不能算悄悄的了!”
“不!小娥,我只听到马蹄声停下来,就没有再听见声音了,所以我才不放心,出来看了半天,只发现几堆草移动,此外别无异状,可见来的这一批人很不简单!”
给他这样一说,贺小娥才紧张了起来,忍不住道:“混帐的范五,他别也是跟我一样瞌睡了。”
“没有!他一直清醒着,这地方你不能不佩服他,只是他不像我一样,自小儿下过功夫,所以才无从发现,而且他注意的那一面还没动静,不然他可能也有所知觉了。”
问题还是出在她这一边,贺小娥感到很泄气,可是地又关心地问道:“少爷,现在几点钟?”
“不到一点钟,你坐下后二十分钟就睡着了,睡了有二十分钟,我把你叫醒了,小娥,你别泄气,你自己担任守值的一个小时却很尽责,而且你只睡了两个小时,在劳累了一天后,精神不支是必然的,只是以后别再逞强了,以后就是轮到你守值的时候,感到精神不支也别硬撑,叫我起来替你好了,此时此地是疏忽不得的!”
贺小娥感愧交并,声音有点哽咽:“少爷!我真该死,强自逞能,要不是少爷耳目灵,岂不是误了大事!”
祁连山温和地在她背上拍了一拍:“那倒怪不得你,小娥,你虽是从白狼大寨里出来的,恐怕还是耽在寨里的时间多,即使出山干过几票,也是明枪明火的硬打,像守卫放哨的这种工作,根本就没有干过,自然懂得不多,人困马疲的时候,放哨最忌坐下来,要是走动走动,精神会好一点。”
“是的,在白狼大寨,我们都属于后寨的,根本就不担任放哨的工作,男人多,女人少,陪人睡觉已经够忙了。”
“该死!难怪你们要反出来了,那是人过的日子吗?”
“所以我才感激银花儿,她是金花大娘子的妹妹,除非她愿意,别人不敢强要她,她也肯照顾我一点……”
“那也要你自己想好,否则谁也帮不了你!”
贺小娥眼睛有点湿润:“少爷!您不知道那儿的情形,再要好的人在那儿住久了,也就不知道什么叫廉耻了!”
“不!我知道,我虽然没有走过江湖,但是我生长在江湖世家,相处的全是江湖人,听说得很多,我那八位叔叔有六个有家眷的,三位婶子都是黑道里出身,我懂得不比人少,那个圈子里固然容易使人堕落,但只要自己能保有一颗清白的心,还是使人尊敬的,那三位婶子并不讳言她们的过去,可是谁也没有轻视她们,连我父亲在内,对她们都特别尊敬,所以对你跟银花,我也很尊敬,否则我自己的事已经够忙了,又何必要多事带着你们?”
贺小娥只有用一串眼泪来表示她的感激了。祁连山温和地道:“小娥,你跟范五的谈话我听见了,我觉得他……”
“少爷,您那时候已经惊醒了?”
“我即使在睡觉的时候,耳朵还是管用的,这是我爹从小给我打的底,那是一种内家吐纳功夫,没什么玄妙的,内养精气神,外练筋骨皮,静下来的时候养体力,动的时候养心志,骑马、走路都能睡,三天不合眼也累不着;这些话不说了,倒是范五的要求,你不妨考虑一下?”
“少爷!您也听到我的回答了!”
“听到了,我认为你是在赌气,他的人不坏,对你的要求也是出乎诚心诚意的;跟着他未尝不是个归宿!”
“少爷,我说句不知轻重的话,我在黑道圈子里混了半辈子,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我即使要求归宿,也不仅是找个男人就够了,我也知道范五是一片诚意,可是他的这片诚意并不是出乎本心!”
“既然是诚意,又怎么会不出乎本心呢?”
“少爷!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我感觉得到,他说要我跟他,并不是要我,只是要个女人而已,在他心目中只当作是做好事,恐怕还没有您少爷把我看得高呢?”
祁连山不禁默然,他发觉这个女子在心灵的感触上,并不像一般的江湖女子那么粗糙,内心涌起一股敬意。
贺小娥压低了嗓子:“我跟银花儿自己知道出身微贱,没有挑人的资格,可是我们也没有轻贱自己,一定要委屈求全去将就别人,更不要人家来可怜我们而收容我们,就像是一双穿破了的精工绣花鞋,主人若是珍惜它的绣工,就会收起来藏着,要不就扔在火堆里烧了,绝不会当破烂卖给收旧货的,少爷!我这么说是不是太不自量了!”
“不!小娥!这是应该的,怪我太唐突,其实我应该想到的,你们若不是有这分自尊,就不会冒着生死自拔于污泥,对不起,小娥,我向你道歉……瞧,那几堆草又移近一点了,你身边没有带家伙吧!”
“那怎么会不带呢,腰里别着一排飞叶子,不过要在五丈之内才能取准,恐怕对方不会逼得这么近!”
“那倒不会,对方显然想悄悄地把我们吞下去,不会随便动枪的,你还是闭着眼装睡好了,我会替你照顾着的,不等我招呼,你千万别动手!”
“知道,少爷,您放心,您不开口,哪怕对方的刀对着我砍下来,我也装着没看见!”
“对!我就是要你这个样子,因为我要把来人一网打尽,不愿意太早打草惊蛇,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受伤害的!”
“真要砍掉了脑袋我也心甘情愿的,少爷,这是我冲您刚才对我说的那番话,不是为了银花儿,是为我自己!”
祁连山的手又温和地在她背上拍拍,然后又悄悄地离开了她,他看见了顶在她顶上的草在轻轻的而又快速地颤动着,更听见了极其轻微的啜泣声,他才感到自己对江湖人的了解不够,不管是苗银花也好,死了的孙二娘也好,还有这个贺小娥,她们的外表都是那么刚强,粗犷,但她们的内心仍有软弱的一面,而且比谁都软弱,只是这软弱的一面不容易被人探触到而已。
他匍匐慢慢爬进那具大油布帐篷时,看见范五的手轻轻一动,抓起了一颗小石子儿,弹向不远处的李光祖,显然他也有所警觉了,李光祖惊醒后微微地支起身子,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短枪,然后就看见了他。
祁连山朝他笑笑,示意他悄悄地出来,指指范五旁边的一个小坡,那是一个很好的掩蔽位置,在坡度的缺口处可以看见前面,却不会被对面所发现。
李光祖很机警地点点头,翻过身来,变成俯卧的姿势,以老虎进洞的方式,倒退着爬出那个草窝,又悄悄爬到指定的位置去了,祁连山这才钻进了那个大帐篷。
里面的景象是很叫他吃惊的,一股子桐油味夹着汗酸味,混合成很刺鼻的气息,冲淡了旖旎的情调。
帐篷里很闷热,也许就因为闷热的关系使得三个女的都摆脱了礼教的拘束了!
刘老好还稍微像样儿一点,胸前系了块肚兜,光着膀子露出了背,小金铃儿的胸兜儿则整个撩了起来,卷成一条,搭在脖子上,把上身整个地露了出来!
苗银花更澈底,一件单挂儿干脆脱了下来搭在一边儿,下身连裤带也解开了,听任那松松的裤腰半露在小肚子上,假如不是有两个人跟她在一起,她可能连这点儿遮掩都剥掉了,祁连山摇摇头,这才明白范五为什么要赶她进帐篷去休息而不让她在外面睡觉,可能对她的睡眠习惯很清楚,那的确是不适宜露在外面而近乎有碍观瞻了。
这幅情景使得祁连山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才好,他先咳了两声,希望能惊醒她们的,可是过份的闷热得使人分外疲倦,她们可能也是折腾了半天才睡着了的,居然没有醒来,祁连山没办法,只得伸手在苗银花及小金铃的脸上各拍了两下,首先醒来的是苗银花,朦胧中发现一个男人的影子在前面,这位姑奶奶也够狠的,撩腿就是一脚踢来!
祁连山好在已经防备着了,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苗银花这才发现是祁连山,不由发出一声惊呼,声音却很低:“少爷!怎么会是您呢,您怎么挤到这个里面来了,这么个气味儿,您受得了吗,要什么您吩咐一声就是了!”
说着已经坐了起来,毫无忌讳地晃着那一对豪乳,却没有一丁点儿邪狎的意味,她知道祁连山不是为了需求刺激才进来的,这使得祁连山很安慰,于是笑了一笑:“快把衣服穿好,把她们也叫醒,轻轻的,别弄出响声来。”
苗银花倒是很机灵,立刻抓起带子系好了裤头儿,再抓起了短褂,往身上一披低声问道:“是哪一方面的?”
“还不清楚,但冲着我们来的却没错!”
小金铃儿跟刘老好也都醒了,看见帐中多了个祁连山,虽然感到意外,但都没有忸怩,很自然的穿上了衣服,祁连山压低嗓门儿道:“八婶儿,金铃儿,把家伙准备好,假如你们不会使用就掩藏着点儿!”
刘老好笑了一笑:“少爷,在草原上讨生活多少也得会几手儿的,来了有多少个?”
“不知道,光是从马蹄声听来,至少也有十来个,银花跟金铃儿跟我出去,八婶儿往右边,上李光祖那儿去!”
说着他轻轻撩开帐篷,匍匐着身子退了出去,很快地,银花儿跟小金铃儿也一左一右地出来了。
一个挟着那支马枪,一个却握着支小莲蓬头儿,祁连山这才发现小金铃儿的左边腰袋上还别着一支同样的短枪,笑笑道:“你用双枪?”
小金铃儿傲然道:“是的,左右手都能放!”
“能不能同时使用呢?准头儿如何!”
“可以,不过这种枪最多也只能打到十丈远近,我打过拳头大的小石头块,十枪可以中个七八枪!”
“这已经很不错了。打完了能不能单手退膛装子弹?”
小金铃儿这才有点丧气地道:“没练过,少爷,我学着这个只是为了好玩儿,在草地里打打野兔儿,从来也没想到要跟人面对面地火并,所以才没往深处练!以后……”
“以后也不必练,能够把枪打响,壮壮胆,吓吓人就够了,我也不希望你成女枪手,我问这些的意思是要弄清楚,假如你不能单手装填,多一支枪也没用,借给我用用!”
小金铃儿连忙拔出左边的枪递了过去道:“少爷,您要用就吩咐好了,怎么您自个儿的枪没带出来!”
“我插在马包里,是一支长筒马枪,利于远射!”
苗银花忍不住道:“少爷在这种情形下,自然是长枪好,难道您还准备让人家攻近了才开火!”
“是的,我打算把来人都截下,一个都不放走,如果用长枪,放倒了几个后,他们就不过来了,一路上盯在后面,日夜都得提防着,那多讨厌,干脆一劳永逸解决了!”
“对方既然踩上了咱们,就不会上这一拨儿!”
祁连山凝视着远方道:“不!我想不会再有了,这多半是白狼大寨的人,要是满天云他们,不会只来十几个,而且也没有攻击我的理由,他们希望我上天山去呢!”
苗银花似乎不太相信地道:“会是白狼大寨的人?”
“怎么不可能?咱们在刘家寨子火并了一场,又杀死了人,然后我带着你们走了,虽然后来又死了个孙二娘,可是满天云不会知道,孙二娘的尸体放在不为人注意的沙坑中,我们离开时,已经聚了十来头食尸鹰,再加上胡狼草狗,很快就会把一人一马分得光光的,即使被人发现了,恐怕也不知道死的是谁了!”
小金铃儿很想不开口,但是她那多嘴的习惯憋了半天后,终于忍不住了:“只要有一块骨头留下,谁都能认出死的是什么人,她那颗脑袋,很难找得到第二颗的!”
话说得很冷酷,但的确是实情,祁连山用鼻子吸了一下气,声音有点恻然:“食尸鹰只吃肉,胡狼会挑肉吃,但是草狗却连骨肉渣子都啃下去,吃不完它们还会衔着带走,在这草原上,它们的数量最多,所以我想不会有什么痕迹留下的,连骨肉渣子都会有蚂蚁搬走的!”
三个女的都怔住了,苗银花忍不住问道:“少爷,您以前真的没出过关,没到过草原、大漠?”
“没有!我不必骗人,这也没有骗人的必要!”
“可是您对塞上的情形比谁都清楚,很多老沙漠都不如您,您说的这些事,我们都不知道,您是怎么晓得的?”
“看书,有很多到过沙漠的人,写了不少的游记!”
“还有这种书,我怎么一本也没瞧见过?”
“你们自然瞧不见,那些书不会放在这儿卖的,而且有些写书的人是洋人,他们做学问的功夫很认真,不仅仅是把游历听见写下来,还在这儿观察,研究,那些书是用洋文写的,也很少有人会去看,我是在大学图书馆里找到了一批,看着,看着,就上了瘾,又花钱买了一批,我才感到惭愧,咱们自己的土地,住着咱们自己的同胞。但是对这块土地的了解还不如那些外国人真切,我研究了那些游记与研究资料后,决心实地查证一番,将来有时间,我要有系统的写一本大漠上的书……”
这种忧国情操的胸怀,对三个女的来说是完全隔膜的,祁连山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可是苗银花却听得很开心,虽然她并不了解祁连山的理想,却能进入他所说的内容,只不过走的另一条路:“少爷,您说的胡狼草狗那些都是从书上看来的?”
“是的,那是一个生物学家,专门研究草原生物的。”
苗银花不懂什么叫生物学家,可是她却能挑出毛病:“您昨夜一夜都在赶路,也没瞧见一头胡狼、草狗,怎么就知道它们会把尸体吃得光光的呢?”
祁连山笑了一笑:“咱们抛尸的地方有着狼粪,也有草狗身上遗落的毛片,可知那儿是这些动物们出没的场所,因此我可以想像到那种情况。”
“您没有真正的看到过,怎知那个外国人不是胡说呢?”
“不会,我在到刘家寨之前,已经在沙漠里走了十来天,一路上细心地观察过,知道这是确实的。”
苗银花没有杠抬了。贺小娥却道:“少爷,那些人越来越近了,您快想个应付的办法呀,尽聊这些个干吗?”
祁连山轻声微笑:“还早,照他们这种行进的速度,至少还有大半个钟头才能进入到射程之内,到了那个时候,我会告诉你们怎么办的,这会儿急也没用。”
那几个身上插着草的家伙行动很谨慎,不但移动得很缓,而且挪了一段距离后必然要停留一阵子,所以就算有人望向那边,也不会注意到有人在掩近,因为他们所选停身的地方,一定有几丛野草可为掩护,除非数过草堆,否则谁也不会注意到多出一两堆来,不过在草原上扎营的人,不管闲得多无聊,也不会数草堆来消遣的,因为那太平常了,正如住在城市里的人,在一条街上住了有几十年,从街头到街尾有几家店铺,恐怕没一个能答出来的。
贺小娥忍不住恨恨地道:“这批王八旦,为什么不快点过来呢,这样看真叫人受不了。”
祁连山笑笑:“急不得,把精神放松一点,现在有我们来代你注意了,你就是真闭上眼打瞌睡也行。”
“这叫我怎么睡得着呢,我这么蜷着都快发疯了。”
“小娥,你在黑道上混的日子虽久,却并没有学到些什么?这种时候,绝对是急不得的,咱们摆的虽是空城计,外表上也得像那回事儿一样,空城计你听过吗?”
“可不是诸葛亮在空城吓退司马懿的那回故事吗,我听说书的人说过,那可跟现在不同!”
“是不同,诸葛亮是城中无兵,要装出暗藏大军的样子,在城楼上喝酒弹琴,一派从容,吓得司马懿不敢进军,咱们是准备好了,却要装得毫无防备,引得敌人过来入伏,可是你这个诸葛亮却不能演砸了,对方精得很,要是你一个耐不住,弄出些响动来,敌人就不会上当了!”
贺小娥咽了口唾沫道:“我知道,可是我没法子定下来,我一紧张,嗓子就痒得想咳嗽!”
祁连山笑道:“我知道,所以我才跟你们讲话,讲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就是使你们放松一下心情,刚才不是你一个人紧张,银花儿跟小金铃儿都差不多,身上直冒着汗,两个人的衣服都湿透了,不过现在她们都好得多了,你说了几句话,不是也好得多了吗?这可是紧张不得的。”
贺小娥果然感到轻松了一点,祁连山又道:“沙漠中有种毒蛇,专以小鸟小兽为食,可是它的身子又短又粗,行动笨得很,根本抓不到鸟兽,但是这种毒蛇居然没饿死,你知道它是怎么捕捉鸟兽的吗?”
三个女的都不知道,甚至于也没听过。
“它在鸟兽经过的地方,多半是在有水源的附近,挖个洞,把身子埋进去,口中含了一口细沙,静静地等着,鸟兽走过去喝水的时候,它才突然张口把口中沾着毒液的沙粒喷出去,力量很强,沙上又带着剧毒,鸟兽沾上就死了,它们才慢慢地过去享用。”
小金铃儿又要卖弄了:“我知道,所谓含沙射影,就是指这种毒蛇,少爷,您见过这种蛇吗?”
“没见过,事实上这种蛇早已绝种了,只是古书上有此记载而已,因为这种毒蛇是没有眼睛的,完全靠着感觉来喷射毒沙,有时也会对着人喷过来,它的毒沙虽然很毒,却没法子毒死人,何况人穿着皮靴,也不容易为它所伤,发现了这种毒物,自然要加以除去,慢慢地它们就绝种……”
他不断把自己从书上看来,有关大漠上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物,讲给她们听,有些是真的,有些却是虚构的,更有些是他自己编的,内容很精采,三个女子都听得出神而忘记了紧张,也忘记了身在险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