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劫》第二十九回 司马骏巧言杀人
秦淮风月,是六朝金粉的销金窟。
沿着秦淮河两岸,入夜笙歌不绝,舞影婆娑,画舫往来穿梭,水上帆织,而岸上灯火辉煌,簪光鬓影,最是使人留连忘返。
怡香院,是秦淮河上最大的一间,虽也是风月场所,但不是常人可以去得的。
怡香院既是风月场所,为何不是一般人可以去的呢?
并不是它门禁森严,也不是被富商官府独占,实在是怡香院的派头奇大,缠头之资特高,没有百两以上的银子,进了怡香院只怕出不来。
怡香院之所以收费奇高,当然有它的道理。
院巾的粉头近百余人,个个貌若天人不说,尤其人人能歌善舞,举凡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全是从吴越苏杭千中选一挑出来的美人胎子。
因此,怡香院进进出出的,全是王孙公子,富商巨贾,门前车水马龙,艳名远播,章台走马的朋友,甚而以能进出怡香院为荣。
华灯初上,正是怡香院酒香四溢的时候。
檀板轻敲,丝弦拨弄,传出一阵醉人的歌声。
去年元夜时,月与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滴罗衫透。
歌声哀怨缠绵,使人荡气回肠,随着徐徐夜风飘荡在空际久久不已,真个是绕梁三日。
常三公子虽然生在金陵长在金陵,财富又是金陵数得到的世家,可是从来不涉足秦楼楚馆,而连日来每天最少都要到怡香院盘桓一阵。
由于他翩翩风采,一副贵家公子哥儿的人才,加上出手大方一掷千金毫无吝色。尤其他每次到来或是小坐片刻,或是招几个文静不俗的姑娘陪坐小酌几杯,绝没偏好,更没打留宿的风流竟夕,所以上下都混得熟了。
这时,他正在与几个平日相识的姑娘,围炉浅饮,耳听动人的歌声阵阵传来,无意地推开窗格的一半,探头向对楼传出歌声的房内望去,并没有看到唱歌的雏妓,却心头葺地一震。
原来,对面房里,也是在围炉小酌,三五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有的拨着琵琶,有的执着檀板,一曲已罢,笑语声喧。
使常三公子心头一震的不是歌声美妙,也不是雏门艳美如花,而是背对着窗子,面向尾内之人那身杏黄的衣衫。只是因那人背窗而坐,看不出他的面目,而这身杏黄装束,正是常三公子要找的人。
因此,他哪还有心饮酒说笑,对着身侧几个姑娘道:“我早起受凉,忽然觉着头疼,你们退去让我在此休息片刻!”
姑娘们反正已拿到了陪酒的花红,乐得再去接待客人,有些假情假义的还表示关心说了句应酬话,有些应了声“是!”各自散去。
常三公子见房内已无别人,就着推开的窗格,翻身越出,沿着灯光映照不到的檐下猿攀攀到了二楼的滴水檐前,绕到对楼。
本想到对楼背后,先看清身穿杏黄衣衫人的真面目,谁知后窗因是北向,此时寒风凛冽窗子已关上不说,而窗内帘幕低垂,连一线灯光也没透到外面来。
此时刚刚入夜,街道上车马不绝,不便在楼上久留。
事实上又不能冲破窗户,纵然不怕惊世骇俗惹上麻烦,最怕打草惊蛇,失去了宝贵的线索。
常三公子心想:我用个守株待兔的笨办法。
想着,急忙由原路回到先前饮酒的房内,招来伺候仆妇,笑着道:“这间房子通风太闷,好像对我不利,几次进来都莫名其妙的头痛,换一间如何?”
烟花门巷的人,对花钱的爷们除了百依百顺之外,从来不问理由的。
老鸨儿笑嘻嘻地道:“公子说得对!一个人的流年风水很要紧,这间房子本来就不好。公子,你喜欢哪一间,尽管吩咐,立刻给你换!”
常三公子掏出一锭银子,轻轻地放在桌上道:“这算这儿的酒钱,另外在对面楼梯口那间房子很不错,我要那一间!”
老鸨儿顺口逢迎,他哪里知道常三公子之所以要那一间,是因为那间正是黄衣人饮酒房子的门口,乃是出入必经的要道。
常三公子所以换房子,虽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老鸨儿可不知道,除了重新安排酒菜之外,又招来了两个姑娘陪着侍候。
一个名叫牡丹,—个名叫海棠,是常三公子以前没见过的。
常三公子哪里有心饮酒取乐,眼神不时地向门外楼梯上下之处望去。
海棠嗲声嗲气地一面斟酒,一面道:“公子要不要听小曲,我们牡丹姐姐的小曲,是怡香院的第一把交椅!”
常三公子尚未答言,牡丹却自做主张地道:“对!我侍候你一段。海棠妹妹劳你的驾去把琵琶拿来。”
海棠应了一声,扭扭捏捏地去了。
牡丹目送海棠去后,低声凑着常三公子耳衅道:“此地危险,到后花园,有话告诉你。海棠来了,就说我被客人拉走。”
她说完之后,脸上似乎十分害怕,匆匆忙忙地掀帘而出。
常三公子不由顿时想起,百花门的人是无孔不入,尤其是风尘场中,莫不安排有明椿暗卡。
看那牡丹掀帘而去的身手步法,分明是江湖夹有功夫的架式,一念至此,正好海棠拿着琵琶进门,忙道:“牡丹姑娘被一个熟客拉走了。”
海棠有些疑惑,但是立刻道:“那么,我先孝敬你—段水漫金山寺!”
常三公子道:“太好了!我去方便一下就来。海棠姑娘,你可不能走了啊!”
说着,故做便急的样子,出了房门,径向牡丹所说的后花园而去。
月淡星稀,花影扶疏的后花园,甚为寂静。
常三公子凝神梭巡,并没见到牡丹,只好低声叫道:“牡丹!牡丹!”
假山石后,牡丹探出半个脸来,低声应道:“常公子!这里来。”
常三公子与假山石原隔着一道人工小河,闻言纵身跃过小河!
忽然,一声嘤鸣惨叫,正是来自那假山石后。
常三公子心知不妙,腾身越过假山,怎奈假山之后,乃是一片竹林,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只好低声叫道:“牡丹!你在哪里,有什么不对吗?”
竹林内一阵悉悉之声,分明是有人,但却不见回音。
常三公子管不得许多,矮身进了竹林,但见,一条黑影快如狡兔,穿过竹林狂奔。
常三公子怎肯放过,论功力三几个纵跃就可追上前面的黑影,怎奈竹林中密密麻麻的竹竿,有本领可无法施展。眼看那黑影已腾身上了院墙,常三公子不免暗骂了声:好狡猾的毛贼!
奇怪的是,那黑影上了院墙,并不急着向前跑,反而扭回头来向竹林中探望,等到常三公子将要穿出竹林,他才涌身向墙外跳去,向郊外狂奔。
常三公子不由冷冷一笑,因为,他并不是初出道的傻瓜,照黑影怪异的行动看,分明是有意引常三公子追他,料定必有高手接应。
但是,艺高人胆大,加上要把事弄明白,所以常三公子并不犹豫,穿过院墙,衔尾追去。
出了水西门,那人脚下加力,跑得快如脱兔,然而,常三公于脚下更加不慢,一面追赶一面喝道:“朋友!你自问跑得掉吗?”
眼看前面就是孝陵。
常三公子深恐黑影进入丛林之中被他逃脱,双臂疾振,叠腰而起,一式“连升三级”凌空几个翻腾,入已冲到黑影的前面,转身拦住去路,冷哼声道:“看你往哪里跑!”
那人一见去路被挡,捏唇发出三声刺耳的怪哨。
飕!飕!飕!
破风之声四起,衣袂连振不已。
黑暗中十余个红衣人头藏红色面罩,从孝陵的坟丘之后,一拥现身,齐向常三公子围拢了来,每人手中一柄匕首,寒光森森,渐逼渐近。
常三公子一见,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对于红衣人,他是恨之入骨,因为一连串的事故,都与红衣人有关,而且分明是对着自己来的。
以前,并不重视。现在,不能再大意放过,而一定要活捉生擒一个,揭开他们的真面目,弄明白他们的真身份,问清楚一再生事找贫,到底为的是什么?
因此,常三公子暗暗运功,决心要抓住一个。所以他选定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出手先制下他来再做道理。
此刻,十余红衣蒙面人已围成一个新月半圆形,个个喉咙发出咯咯的怪声,忽然发一声喊,十余柄匕首,像潮水似地卷上前来。
常三公子心意既定,不退反进,舒臂认定选好的日标,像老鹰抓小鸡似的,闪电抓去。
准知,十余红衣蒙面人个个身手不凡,而且进退之间,仿佛有极好的默契,而且这种默契的暗号,就是他们喉咙里所发出的咯咯之声。
当常三公子作势欲起之时,十余人中似乎已有人发现他的念头。
因此,咯咯咯连吼三声,十余个红衣蒙面人齐地收起前逼的步法,又像退潮一般地退出丈余。
这是常三公子始料所不及,因此,仅仅星毫厘之差,抓了个空。
一招抓空,常三公子怒火益炽,双掌连振,直向十余红衣蒙面人列好的阵仗中冲去。
“咯!”的一声,十余红衣蒙面人竟然如响斯应的四散奔逃,刹那之间翻过孝陵庞大的坟叠,一齐钻进黑乎乎的古柏林中。
常三公子几乎把肺都给气炸了。
因为,从红衣蒙面人的身手上看,分明是个个身怀绝技,人人修为虽不算一流高手,但是,绝不是泛泛之辈,若是合力一拼,在五十招之内,还不致于落败,尤其群殴群斗,说不定占尽上风。
如今竟然不战而退,分明是意存捉弄,存心戏耍。
常三公子迫到古柏林边,只好止住脚步,大喝道,“藏又露尾的鼠辈,有头有脸的出来一个!”
话没落音,东倒草丛中一声破锣似的嘶哑嗓门,干涩涩的叫道:“一个不行!咱们兄弟一出来就是五个。”
嘶哑声中,草丛里冒出五个短发冲天,尖削削的五个怪人头来,分开草丛,原来是五个瘦猴也似既瘦又小的矮人来。
常三公子不由眉头一皱,沉声道:“原来是黄山五小。”
黄山五小是一胎所生,五兄弟自成一家,行为怪异,为人在善善恶恶之间。
这五兄弟之所以生得矮瘦小巧,据说是一胎五婴先天不足,乃是黄山深处一个农妇所生。那农妇生下五胞胎之日,因产后失血,便一命呜呼。
而农妇的丈夫无力养育五个婴儿,狠下心肠,丢下五个出生未久的婴孩。弃家出走不知所终。
相传,五小是被一头白狼哺乳养大,自小就跟着白猿过着野兽的生活。
白猿老死,五兄弟也已长大成人,但是依旧过着习惯的野兽生活,只是天生的一点灵性未灭,又与山上的樵夫农家熟识,这才学会了人浯,渐渐恢复了人的生活。
只是山居农樵不讲礼义,不明世事,五小也就无法出山谋生,奸在五小天生蛮力,加上随白猿爬绝壁、攀断崖,纵跃腾挪胜过常人,十余年前,又被黄山五老之一的玄真子收罗门下学习武艺,终朝替玄真子挑水担柴,煮饭烧茶,却也安分守己。
自玄真子死后,他们五兄弟如脱缰野马,没了管教,一年也到山下做些打抢掳掠不要本钱的生意。
有时,被江湖败类诱之以利,唆使他们去对付仇家,渐渐的,在江湖上有了名气。
因为他兄弟五人出生即母死父走,连个姓名也没有,别人只奸称他们为黄山五小,他们也自认是黄山五小。
为了分辨他们兄弟五人,只有在五个人的手指上来识别。
老大的大拇指上缠一圈白藤,老二在食指上缠—圈白藤,其余顺着秩序都用白藤缠绕一圈。
大拇指上缠着白藤的老大,咧咧干瘪的尖嘴,纵了纵鼻头道:“你是姓常?”
常三公子心知遇上了愣头青,只好道:“不错,我正是金陵常玉岚!”
五小的老人连连点头,打量了一下,偏着尖脑袋瓜,自言自语的道:“怪事!他为什么值这多的银子。”
常三公子莫名其妙的道:“黄山五小不在黄山,到金陵来不知何事?”
五小之一的“扑哧”笑了声道:“除了银子还为什么?姓常的,没时间噜嗦,有人出一千两银子,要你的脑袋,自己割下来吧,免得我们兄弟动手,”
常三公子闻言,并不着恼,他知道黄山五小本是浑人,要设法问出是何人指使!
因此微微一笑道:“哦!一千两,不算少!是谁这么大方?肯出一千两银子买我的项上人头!”
五小之一的道:“当然有罗,不然我们兄弟能白干活不拿钱?”
常三公子依然不动声色道:“是谁?”
五小的老五冲口而出道:“是一个穿红衣服的,就是刚才十多人中的一个。”
他憨憨直直的,分明是实话实说,不像是欺人之言。
常三公子不由十分失望,因为他原想套出唆使之人,眼看已经落空,可见买黄山五小出来拼命之人,确是十分狡诈。
这时,黄山五小之一的又如狼嗥猿啼似地吼道:“姓常的,想够了吗?是自己动手,还是等我们动手?”
常三公子道:“我不会自己动手割下自己的脑袋,我也奉劝五位不要动手!”
黄山五小的老大急得只搔一头短发,一副猴急的样子道:“那我们的银子已经收了。”
常三公子笑道:“退回去,我可以加倍给你,我给你们二千两!”
黄山五小闻言,似乎有些心动,五个聚成一堆,吱吱喳喳一阵,忽然齐的发声厉啸,每人从围在腰际的兽皮内抽出两件怪兵器,一柄短柄劈柴斧,一把砍柴的开山刀,闷声不响,分为五方,向常三公子扑到。
常三公子面对五个小怪人,却也不敢大意,急切间身子上提,平地跃起丈余,人在凌空顺手折了三尺来长一根古柏,旋风式画了个圆圈,消去五小的来势,人也落在孝陵的高耸石碑之上。
黄山五小的人虽瘦矮,但纵跳的功夫却有独到之处。
五个人发一声喊,陡地上冲丈余,五柄短斧,五把开山刀雨点似地齐向常三公子劈下,真也十分凌厉。
常三公子深知欲要脱身,绝非言语所能打发这五个野人,因此,横扫手中柏枝,寻得一个破绽,左手化拳为掌,认准黄山五小之一拍去。
不料,一掌拍实,换了常人必然立毙当场,甚至被拍得五脏六腑寸寸断碎,横尸当场,而拍在五小之一的身上,只觉如同拍在一团棉花之上。
被扣的五小之一,顺着掌力震出三丈之外,一连几个跟斗,又像是飞人一般,重新加入战团,仅仅是厉吼连声而已。
常三公子不由大吃一惊,论功力招式,自己高出黄山五小多多,论修为内力,也在五人之上,可是,跟前分明是一击而中,料不到五小有此怪异的能耐,怎能不大吃一惊呢?
想着,弹身跳出圈了,只怪自己大意。因为原是想到怡香院探听消息,不便将长剑带在身上,凭一双肉掌,势必要落下风,岂不是阴沟里翻船。
黄山五小的身法乃是出娘胎练起,灵活超越常人,如影随形。丝毫不放松的尾随而至,斧、刀齐施,凶狠至极,锐不可当。
常三公子一面挥动手中软绵绵的柏树枝,一面心想破敌之策。
忽然,他想起,虽然没有长剑,只要有一个比手中软绵绵的嫩柏枝硬的东西,也可以当成剑用。
想着,一面拒挡黄山五小的攻势,一面四下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