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花零落》第十七章 求仁得仁
浪子老八和隆之助走下西乐寺的台阶,沿着一条开满桃花的小径,走向西湖旁。
他们俩人的背后,跟着一名年约六旬的老者。三个人谁都没有开口,直到站在湖旁,浪子老八才道:“李大伯!寺中的一切托你多照顾……”
那老者慌忙道:“八爷!这是应该的,您可要常回来看看!”
浪子老八仰望着蓝天,吁叹道:“我一找到妙玉和施姑娘,就会送她们回来的,唉!没想到鹰犬那么快便发动搜捕行动,几乎令大家措手不及……”
那老者道:“八爷不必气馁,何况我们根本没有什么损失,早在官兵到西乐寺围捕之前,我们都已从容撤走……”
浪子老八道:“虽然如此,但西乐寺已无法再卖酒揽客,需知这西乐寺是我们消息搜集最多一个据点,现在经那些鹰犬一闹,那些达官富贾,又有谁敢上门?”
一直不开口的隆之助突然道:“八哥!那些鹰犬的目的,可能就是要一步一步的断掉你的耳目……”
浪子老八道:“我何尝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本来这种事迟早都会发生,只是他们在这个时候发动,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隆之助道:“八哥!你对这件事的看法如何?”
浪子老八沉吟一会,道:“我认为清廷对东南一带的搜捕行动,已经由大内派人统一指挥,而不再由地方官吏各自为政。”
隆之助皱皱眉,道:“如此一来,他们事权归一,对我们来讲,可是大大不利。”
浪子老八道:“岂止不利而已,他们提早行动,足证他们已有充分的准备,和料想负责指挥的人,必定是个难惹的高手?”
那老者道:“我们已传书给各据点的兄弟,避一避这一次锋头,想来不会有事的。”
浪子老八颔首道:“但愿如此……唉!我突然有一股不祥的念头,一直驱之不去。”
隆之助安慰他道:“八哥慎谋能断,智虑高人一等,纵是鹰犬势大,也不一定奈何得了我们。”
浪子老八感激的望着隆之助,道:“横竖迟早要大干一场,早来晚来,又有什么分别呢?对也不对?”
隆之助含笑点头,这时浪子老八又恢复了他那英气飒然的神态,一扫适才的愁容。
只听浪子老八转向那老者道:“李大伯!我要走了,多保重!”
那老者哈腰恭送,道:“八爷保重!”
于是浪子老八和隆之助两人,解开湖旁堤下的小舟,向那老者挥挥手,将小舟荡向湖心。
× × ×
午后的阳光,柔和的洒在人身上,江南的初春,中午的阳光总是这么暖洋洋的。
通往福州的官道上,离福州城北还有四十余里的地方,有一座土地庙,就靠近官道之旁,一株高耸入云的大榕树,矗立在土地庙之侧。
此刻,有一名健汉,正倚在盘错的树根歇午。他的旁边,倚着一副担子,想来是那健汉的。
榕树下凉风习习,那健汉屈伏着身子,似是感到颇有凉意。他睡得很甜、很沉,这时有三匹马急奔而来,停在他的前边,那一阵疾骤的蹄声,也没有惊醒他。
不但没有惊醒他,而且连翻一下身子,换个睡姿都没有,他依然屈伏着身,安详的倚在树根。
骑在马上的人,有一人笑道:“这汉子八成睡死了……”
另外一个搭着腔道:“咱们要不要摇醒他?”
这两个人说话都有很重的旗人腔调,只听先前那人又说道:“免了吧!咱们还得赶一程!”
另外两人未再答腔,于是三匹马又滴溜溜的转向官道,一忽儿工夫,便已消失不见。
那沉睡的健汉,这时才张开眼,瞪了那三人离去的方向一眼,啐了一口,又复闭目而睡。
才过了一会儿,福州城方向又扬起了一阵灰尘,一群人拥着一名骑马的官儿,匆匆赶了过来。
他们在榕树下停下来喘气,听他们的口音,敢情是北方人,这些兵丁不用说,是被清廷收编的汉军。只听那骑在马上的官长道:“他奶奶的!累都累死人,咱们歇一会再走。”
他们一行约有二、三十个,大伙往树下荫凉的地方挤,那健汉终于被吵醒。
他一发觉有一群官兵,立刻站了起来,堆着笑脸,挑起担子就走。
那带队的官爷却喝道:“兀那汉子,你挑的是什么东西?”
那汉子站住脚道:“回官爷的话,小的挑的是一担好酒!”
“酒”字才出口,众兵丁登时嚷了起来,那官长更是舐着嘴唇,道:“他奶奶的!有好酒怎么不早说,老子已经憋足了一天滴酒未沾,他奶奶的!渴都渴死了!”
那汉子忙道:“小的这担酒可是人家定走了!”
那官长道:“他奶奶的!老子给你钱,你不会再去挑一桶还人家吗?”
那汉子面有难色,那官长却已走了过来,掀开盖子,用瓢子摇起满满一瓢,一口灌了下去。
那些兵丁都瞪着眼瞧他,个个都露出垂涎欲滴的馋相;那官长却又自顾自的又喝了三瓢,少说也有半斤下肚,才道:“他奶奶的!你们这些野种想喝是不是?行!按秩序排成一列……”
他命令一下,那些兵丁立刻排成一队,那官长见状骂道:“他奶奶的!你们这些野种出任务要是都有这种精神,老子哪会天天捱上头刮?”
他指一指另一头那桶酒,又道:“一个人喝一瓢,喝了排到队后去……”
于是那些兵丁依次喝将起来,片刻之后,已经将五十斤一桶酒,喝得点滴不剩。
那官长自占的一桶酒当然喝不完,喝了六七斤,已经哼哼呀呀的“妹呀,哥呀!”的唱了起来。
没喝足的兵丁,又加入那官长,半个时辰不到,二、三十个官兵,居然将两桶足足有百斤重的酒,喝个精光。
那官长舌头已经打结,却嚷道:“酒……还……还有没有酒?”
那健汉苦着脸道:“军爷!两桶酒都叫爷们喝光了,酒钱还没有算给小的呢!”
那军官醉眼一翻,道:“什……什么……酒钱啊?爷们喝酒,几……几时给……给过钱的?”
那健汉叫苦不迭,道:“好歹将酒钱跟小的算一算,小的还得另外挑一担还人家呢!”
那军官骂道:“他奶奶的!你……你真他妈的这么不上路?好,好!要……要钱过……过来拿……”
那健汉喜道:“多谢军爷……”
一面提步走近那军官,不意那军官不待他近前,扬起手中马鞭,兜头便是一鞭。
那健汉慌忙蹲下,那军官原来已有八分醉意,一鞭没扫中人家,自己却是一个踉跄,撞撞跌跌的一个立脚不稳,跌了一个狗吃屎。
他趴在地上,兀自叫道:“造反了!造反了!他奶奶的,你这个蠢汉居然敢反抗官兵!”
他口中叫嚷,肥胖的身子,由于太过臃肿,撑了几次,就是没办法自己爬起来。
而他的那些下属,见状却尖声笑喊,好像在看一场闹剧,有的还拍掌叫好。只有那健汉不知如何是好,站在原地搓着手。
那胖军官老羞成怒,这一折腾有消了他几分酒意,一见部下胡闹,气得叫道:“王得胜!李得标!你们他妈的死到哪里去了,不会来扶我一把?”
这一叫,果然那些兵丁不再喧闹,早有几个人过来将那胖军官扶了起来。
人已站稳,可就马上装出威风凛凛的样子,双手将那些扶住他的兵丁推开,吼道:“还不拿下那叛徒!”
王得胜道:“禀大人!谁是叛徒呀?”
众兵丁也纷纷道:“是呀?这儿哪来的叛徒?”
那胖军官气得直跳脚,叫骂道:“他奶奶的!你们以为我们这一趟是出来游山玩水、逛窑子、玩姑娘的?他奶奶的!你们知道,我们是出来作什么的?”
李得胜嬉皮笑脸的道:“回大人的话,我们可没敢这么想……”
那胖军官道:“那么我问你,李得标!咱们干嘛不在城里享福,却跑到这鬼地方来?”
李得标答道:“我们奉令出来缉拿钦犯……”
那军官道:“既是如此,你们为什么不拿下这汉子……”
李得标道:“人家是卖酒的……”
他一语未了,那军官已经一个巴掌打了下去,打得李得标哇哇大叫道:“大人怎么打起小的来?”
那军官骂道:“他奶奶的,那卖酒的敢跟我动手,明明就是叛徒,你他妈的敢替他说话……”
那军官还待再骂,突然觉得自己的双腿发软,自言自语道:“奇怪了,这酒后劲这么足,老子怎么浑身不对劲,手足发软?”
其它的兵丁闻言,也都发现自己头重脚轻,那些喝得少的,也感到不太对劲。
这时那健汉才笑道:“酒可是你们硬要着去喝的……”
李得标拉住那汉子的领口,道:“他妈的!你在酒中下了毒?”
那汉子只轻轻一拨,便把李得标拉住领口的手拨开,笑道:“不错!那酒我已经下了毒……”
此言一出,那些兵丁一阵慌乱,手足发软,哪还能移步上前抓人。
只听那汉子道:“你们乖乖坐着,我那酒毒不死人的……”
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你们要是乱嚷乱动的话,毒发得狠,可也会要人的命。”
那些兵丁一时慌了手脚,只好乖乖坐地,面面相觑,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那汉子双手抱胸,道:“你们平日作威作福,唬唬老百姓还可以,碰上我常彪,随时都可以要你们命……”
那胖军官一面拭汗,一面结结巴巴的道:“敢问常大哥是什么来头?”
常彪道:“我?我是你们皇帝小儿的死对头!”
那军官道:“这……这……你是钦犯?”
常彪哈哈大笑,道:“什么钦犯?我是堂堂大明之后,康熙那小儿只不过窃人庙堂,夺人河山的鞑子!谁是钦犯?”
那军官哀求道:“咱们不谈这些大道理,常大哥!请你高抬贵手!给我们一条生路,我们可是无冤无仇,对不对?”
常彪摇摇头,道:“你们这次做得太绝,挑了我们福州一带十几个据点,杀了我们四十余名兄弟,还有二百多人被囚,这笔帐我常彪要逐件要回来……”
那军官面无人色,颤声道:“我们都是奉命行事的小角色,这笔帐不应该算在我们头上,常大爷!你行行好,要找就找我们提督大人去,事不关我们啊!”
常彪浓眉一挑,寒着脸道:“你以为我们不敢动那狗官?”
那军官见他动了气,忙道:“敢!敢!大爷武功盖世,没什么不敢的!”
常彪心想:这些汉军平日养尊处优,这些年来已暮气沉沉,有几个肯真正替清廷拼命?
因此他不再为难他们,道:“听说你们出动步骑合并一营的兵力,配合大内高手,及武林鹰犬,要扫清这一带的反清义民,对也不对?”
那军官道:“总共有多少兵力,不瞒大爷说,我这个芝麻小官可不知详细,不过人数不少可是没错……”
常彪不再问话,他用嘴打一个唿哨,官道之旁,突然闯出了十数匹快骑。眨眼之间,就冲到大榕树下,齐齐煞住去势。
常彪朝骑在第一匹马的一名壮汉道:“有没八弟的消息?余兄弟!”
那壮汉摇摇头,道:“目前还没有,不过已传书给八哥,应该就快到了。”
常彪道:“狗腿子已发动搜捕,咱们不能等八弟来才动手,余兄弟!你们分头去调集人手,听候派遣!”
那些骑在马上的人,齐齐答应,常彪又道:“先把这些狗腿子押回去。午夜之前,我回去再处置他们!”
众人又答应一声,立刻动手将那些兵丁挤进两部马车,绝尘往北而去。
常彪目送同伴离开,压下忧心忡忡的情怀,迈开大步,朝福州城疾奔而去。
午夜之前,常彪依约赶回义民设在城外的田庄据点,一回庄他便被迎入大厅议事。
大厅内有从福建各地赶来的义首,加上他们的扈从,为数在百名以上;他们均澈夜不眠的等候常彪回庄来。
众人坐的坐,站的站,将常彪围在中间;常彪开口说道:“根据咱们混在清兵中的兄弟传出消息,最迟明晨,清兵就将大批出动,逐庄先搜捕福州城附近的同道,此事我们应早早决定应付之法。”
一名坐在常彪右侧的干瘦老者,眸中闪动着精芒,中气十足的道:“时辰如此紧迫,已不容许咱们等援手到来,看来只有拼他一场了……”
旁边的人闻言,纷纷议论,常彪趁众声稍遏,问那老者道:“顾老!晚辈有句话想请教,只不知顾老愿不愿听一听?”
那姓顾的老者道:“老夫顾容一向很看重常老弟你,何况咱又是自家人,有什么话请说!”
常彪乃道:“顾老以为我们如果以现有的人手,反抗清兵,有无胜算的机会?”
顾容怔了一怔,叹口气道:“这……恐怕没有什么机会……”
常彪紧追一句,道:“战之无胜敌之机会,顾老!您说我们犯得着去拼命吗?”
顾容捻须想了一想,道:“话固然不错,但目下我们已势成骑虎,难道要我们坐以待毙?”
常彪道:“敌人势力庞大,我们援手未集,与之抗衡,无异以卵击石,依晚辈之见,我们不如暂避其锋,再图来日。”
坐在顾容右首的另一名白须老者,插言道:“如何暂避其锋,再图来日?”
常彪忽然问道:“关老爷子的门下弟子,这次损失多少?”
那姓关的老者道:“连同被捉进去的,大约有百人左右……”
常彪将话题一转,又道:“关老爷子在福建的势力,一柱擎天,无人能比,而且有与天地会渊源甚深,尚且损失如此之重,足见清廷这次搜捕行动,非同寻常……”
常彪虎目一扫,顿一顿又道:“因此依晚辈愚见,我们不妨化整为零,暂停一切活动,使清廷失去搜捕目标,待风声稍息,我们再谋东山再起,徐图来日。”
顾容闻言露出不悦之色,道:“你的意思是要大家像龟孙子般的缩头缩尾?”
常彪陪笑道:“晚辈并无此意,更不敢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晚辈只不过提出权宜之策,以免无谓牺牲。”
那顾容仍然不服,道:“咱们忍辱苟全,负义偷生,已大大不该,如今有一个杀敌机会,岂可再畏首畏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