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耀宽阔面孔发青发白,小眼睛射出可怕光芒,背着双手在房间内走来走去,一望而知他心情又惊恐又烦躁。
“教主为何会突然出现?”他声音也显得特别刺耳:“仙霞派的人居然能活着离开,不久就会变成本教大患。”
旁边只有一个人,就是身材瘦削面目冷峻的独行大盗王九。
“董先生,令狐教主出现不妨事,仙霞派看来也成不了气候,我只担心那小女孩阿秀。她居然会在玄天观内失踪影,我越想越觉得不妥。”
董耀摇摇头,有点心不在焉:“她不是失踪。但……唯其如此才更加可怕。教主从来不单独出现亦不管任何闲事……”
他忽然精神一振,眼光 盯住王九:“你不是诸天教徒。我也试探过很多次,证明你对我忠心耿耿。”话声一顿,声调变得更为审慎严肃:“如果我要你施展你最拿手的‘飞芒流银百步穿针’绝技,对象竟是令狐教主,你会不会犹疑呢?”
王九毫不思索毫不迟疑:“只要你下命令,天王老子都一样。”
“据我所知令狐教主可能有点内功。”董耀微微而笑,显然很满意王九的回答:“但却不懂武功,所以就算普通暗器也可以轻易取他性命,何况是你这种武林最秘毒绝技?嘿,嘿,他最好别迫得我要下这道命令。”
王九坚定声音和效忠表情使他甚感安慰。诸天教就算有无数高手,但只须一个王九,只要他能一举杀死令狐次道,他仍然有把握控制诸天教,最大不了牺牲王九作为代罪羔羊就是。
董耀微微而笑:“等着吧,阿秀不久就会出现,教主也一样。当他们出现就是我下最后决定之时了。”
× × ×
阿秀在山洞内躲了三天之久。这三天之中却很少和阿道交谈,因为阿道从不先开口跟她说话,如果阿秀不开口,他就默然静坐。
本来阿秀对他印象极好,但后来却变得极坏。哼,你不跟我讲话难道我就稀罕了?我也不先开口说话,看看到底谁熬不住?为了这点所以阿秀对阿道印象变得很坏。
而事实上由于阿秀必须知道诸天教一些事情,所以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先开口!
阿道的确有点可恶,他答完阿秀的问题之后,便又不再开腔。
他这种沉默一直静坐态度,使阿秀越来越生气,故此到第三天阿秀冲动得简直失去理智!
她冷笑一声,忍住了气愤自言自语道:“没有甚么了不起,我找江大哥去。”
她去那儿找江大哥?江浮云已经掉落在悬崖之下。他的骸骨有没有找到还是疑问?
阿道从深沉冥思静默中醒过来,才想到这一类不合理问题时,阿秀已经飕一声穿出洞外去得无影无踪。她本来四肢酸软无力,却被阿道不知弄些甚么药来给解救了,所以她已恢复矫捷身手。
天气难得晴朗,正午时分的太阳也使得山上有点酷热。这个时候观里的道人不是做日课就是午睡。而上山进香拜神的信徒们亦都躲在阴凉殿堂或各处静室休息。
故此阿秀一直“跑”出玄天观也只不过碰见三个小道士。他们都目瞪口呆看她,全然不明白何以一个美貌少女能跑得这么快?她为甚么不慢慢走而要飞跑?
阿秀一下子就绕过悠然山庄,来到斜坡草地。
四下杳无人迹,诸天教原本设在后园篱笆的守卫们也撤走了。
她顺利地走到悬崖边缘,伸手扶着斜伸出崖外的松树,上半身尽量倾斜出去向下瞧望。
崖下全无云雾,但却深达二三百丈,所以黑黝黝的崖底一时也看不清究竟怎样?是枝叶腐烂的泥沼呢?抑是无数坚硬的乱石?
暂时好像还无人发现她的踪迹,所以阿秀俯身寻思。江大哥掉下去的时候害不害怕?当然不会害怕,他是那种视死如归的英雄人物,“死亡”绝对不能够令他害怕!
他身体碰到崖底之时觉不觉得痛呢?他在那一 那间有没有想起我呢?
阿秀深深叹一口气。
目前的时机若一失去,只怕永远再也没有了。“时机”意思是可以投崖自尽,如若再度落入诸天教之人手中,像王九所说被他们使出“勾召”之术,我便得乖乖自动送到诸天教主怀抱中任他为所欲为。
等到我清醒之时,就算我有机会自杀,但过去的已经不能挽回不能抹煞。所以我何必白白让诸天教主快活得意?
她抬头望望天色,万里晴空全无云翳。可惜明朗暖热的太阳,也不能改变人间的种种不幸!
阿秀又深深叹口气,突然间身子一倒向前倾跌,她的身子便宛如一块蠢笨石头跌出悬崖外,接着向下飞坠。
“明知一死了百愿,无奈余哀欲绝难”。阿秀摔死也就算了,却还有甚么余哀呢?
阿秀其实也不是那么多愁善感,在生死一瞬间还能够大有感触哀伤之人!
她之所以觉得“无奈余哀欲绝难”,原因是足踝忽然一紧,有一只冰冷坚硬的“手”抓住,使她虽然下坠了三丈有多,却仍然不得不停止了飞坠之势。
身形猛然停止时,脚踝那阵疼痛根本算不了一回事。
因为她虽然是倒吊在半空,但眼睛仍然看得见,她看见凹入的悬崖里面有个石洞。
山崖凹处有个洞穴本来甚是平常,可是洞口有个人站着就绝对不平常而值得惊怪,甚至可以惊怪。甚至可以惊怪得连脚踝的疼痛也忘记了。
何况洞口那个人竟是江大哥江浮云?
阿秀第一个念头是她一定已经发了疯,所以看见不应该看见的景象。
所以她叫了一声江大哥就陷入半昏迷情况。
但是阿秀很快就清醒,她看得见(虽然还是倒吊着)身子已经迅即移近江浮云。
那是因为江浮云用一根飞抓抓住她拉过去。
然后她忽然已经不是倒吊而是坐在江浮云怀中。她用力捏一下大腿,知道不是作梦,泪水就如八月钱塘江潮那样骇死人直冲出来。
她听见江浮云安慰她叫她不要害怕。但为何他不把她足踝上的钢爪拿掉?
那洞口虽然不算大,但却仍然可以看见宽敞洞内的情况。看来洞内不但宽敞干燥明亮,而且似乎还有床铺桌椅。但可能么?在悬崖凹入的洞窟里居然还有家具?
她最后听到江浮云的声音是说:“你先回去,我马上也会动手了。”
然后江浮云的手指在她身上碰一下,她登时晕迷过去,等到她回醒,已经是在一个房间内。只有董耀和王九在床前,都凝视着她!
阿秀大声叫喊江大哥,又不断说看看见洞窟床铺等等,看来她已经神志不清。
董耀摇头道:“她不行啦,我看留着她已没有用处。”
王九立刻伸手摸到靴上的匕首,脸色冰冷。但董耀却又道:“暂时别动她。哼,如果她不是疯了,绝对不能让她多活片刻。”
换言之,正因为董耀认为阿秀已经神志不清,才不急于杀死她。为甚么会这样呢?
× × ×
许许多多事情发生得又快又突然,不但使人目不暇给,更使人感到惊骇错愕而无法应付。
阿秀一奔出房外,立刻知道自己原来是在玄天观内,而这时院门走入一个人,她一眼望去,不觉怔住,敢情那个人正是阿道。
阿秀直到现在看见阿道穿着农人衣服,一顶斗笠挂在背后,才记起他从前居然是作文士装束,所以大有风流儒雅气象。
眼下变成一个乡下青年,便淳朴可喜令人觉得十分可以信赖。
所以阿秀叫一声“阿道”,向他奔去,扑入他怀中。
阿道柔声道:“你发生了甚么事?你的脚怎么啦?为何一跌一跛的。”
那是像人手似的“铁爪”留下的后遗症。但阿秀一时也讲不清楚,只道:“阿道,我可见江大哥,他没有摔死。”
阿道甚是沉着,眼珠一转,道:“我正要去瞧瞧。你当然一道走,但你必须改个装扮,别让人家一眼就知道你是谁。”
他打算到那里瞧瞧?要看甚么?又为何阿秀不可让人家一眼认出?
这些问题阿秀简直没有机会问,因为她急急忙忙更换一套道僮装衣服时,当然不能给阿道站在旁边瞧看。
而当她换好衣服同时头发也扎好一个髻,走出来就被阿道拉着向观外跑。
阿道一直拉她向悠然山庄奔去,并且绕庄飞跑,显然要跑向山庄后面那一大片斜坡草地。阿秀忍不住大声问道:“你知不知道前面是甚么所在?”
“我知道,刚才玄天观的钟声你听到没有?就像前几天一样,是有敌入侵的警钟。”
有人入侵诸天教重地?谁呢?莫非仙霞派卷土重来?
阿道拉上斗笠,面孔隐藏了大半,而阿秀看来根本就是小道僮,两个人丝毫不惹人注目,只像是好奇心重的农家子和小道僮闻声奔去瞧瞧热闹。
所以当他们出现于草地时,人人都只望他们一眼就不再注意。
阿秀失声欲叫,但声音只到了唇边就发不出,因为她嘴巴被阿道一掌掩住。
啊呀,江大哥,果然是你?你当真没有摔死?但既然没有摔死,为何又被诸天教许多人堵截住?你不会等天黑才悄悄逃下山去?
阿秀心中大叫嗔问,好在她嘴巴发不出一点声音,所以诸天教无人向这边望上一眼。
其实并非没有人看他们,而且看他俩的正是这火爆凶险场面中的主角江浮云。
江浮云的眼光好像快刀利剑,似乎能看穿他们的伪装,因为当他看见阿秀服服贴贴软靠那年轻人身上,并且任得他掩住嘴巴时,忽然变得神采奕奕,很放心地微微而笑。
堵住江浮云的人群大部份是持刀握剑的道人。只有前面的冰雪二老,还有董先生和王九不作道家装束。
包雪手掌已痊愈七八分,已可以抓网(地网)应敌。
他面色很坏,眼中闪动仇恨光芒。他当然很想亲手弄死这个家伙,洗雪数十年来第一次负伤的耻辱。
董先生厉声道:“江浮云,你究竟是谁?”
既然已叫得出去他名字,却问他是谁,岂不是很荒谬滑稽?但没有人这样想,因为董耀问的是他真正身份,问的是他的来意。
江浮云冷笑一声,眼光移到旁边不远处那只大黄狗:“阿南每天到悬崖边走好几回。 当然知道我没有摔死,但你们却瞎了眼睛全然不知。”
他停歇一下又道:“噢!对了!你问我是谁?我的答案是你身边的人是谁?”
所有的目光都在王九身上掠过。
董耀没有回答,王九也不哼声。
江浮云仰天一笑:“他就是天下公门都悬重赏缉拿归案的大飞贼王九。”
董耀不禁一愣,道:“你是公门捕快?你为了缉捕王九而来?”
“我不是捕快。”
“那好极了!”董耀声音非常响亮:“有烦冰雪二老速速拿下这狂徒,此人已杀死了本教十余人,罪大如山,绝对不可轻恕。”
冰雪二老只是走前两步,但其它的人都一齐后退,所以立时空出一大块地方让他们施展。
阿秀感到阿道的手臂一紧,并且听见他低低问道:“你江大哥真的杀死了很多人?”
“当然是真的,如果他不是已救出阿猛,只怕还要杀死更多的人。阿猛比我还小,我们一齐被冰雪二老抓住。你知不知道,神手帮百余二百条性命死在诸天教手中?”
阿道手臂慢慢松开,没有回答。
江浮云虽然身陷十面埋伏的重围中,但他好像还能够看见四方八面任何动静,阿道甚至觉得他对自己微笑一下。
冰雪二老已经亮出他们威震天下武林的“天罗地网”和金拐银拐。
这几件兵器,还有如冰似雪寒冷得令人发抖的两个人,的确曾使天下高手闻名丧胆,也的确曾经毁了不少好汉英雄。
包雪先开口(往往都是他先讲话):“江浮云,这回你就算跳下悬崖,我们也不肯罢休了。我们要非找到你尸体才算数。”
包冰冷冷道:“杀吧!”
江浮云微笑踏前两步:“你们真了不起,不但炼成天罗地网金银拐绝艺,还有这早已成为绝响的‘冰天雪地’奇功,真使人惊讶而佩服。”
冰雪二老都微微动容变色。数十年来他们纵横江湖,杀死无数敌对高手,但今天还是第一次有人能说破他们毕生苦练的神功名称。
“上一次我不开口,你们一定记得。”江浮云仍然微笑,一派和气生财样子:“那时候我还差那么一点点,所以真不敢开口说话!你们心里自然明白,当你们施展这冰天雪地奇功之时,对方若不开口,效力就打个对折都不止。对了,你们自然更知道既然我现在敢开口说话,必定是有恃无恐。你们也许想知道,何以前几天我还不敢开口,但现在却又敢了?”
包雪道:“你肯不肯讲呢?”
“好,你们听着。”江浮云笑容更潇洒,不过在诸天教之人眼中,却只是“可恶”。
“我欠缺几招指法,所以我的内功空自很有点火候,却配合不起来。我这话你们当必明白?”
冰雪二老都凛然点头:“但莫非你这几天已经学会那些招数,所以内外合圆满而不怕我兄弟的冰天雪地奇功?”包雪问。
“那悬崖凹入处有个石洞,那是我十几年前常常和一个好朋友躲在里面谈笑的隐秘所在。”江浮云叹口气,他一定是缅怀起往事,而这种事里有个美丽的女孩子小玲(阿秀的姑姑)。
“所以我跌落悬崖,其实我只不过回到旧日游息之地。”
人人都默然地听着,包括冰雪二老在内。
“不过,我这一手竟也没有瞒过天下人眼目。在你们之中有一个人居然瞧出我跌出悬崖时姿式不对,所以猜出我并没有摔死,也所以用飞抓吊了些食物给我。”
人人惊讶骚动互相瞧着,但这样当然瞧不出“那人”是谁。
“我这几天在石洞里,翻看一下神手帮的拳经,居然学会了几招指法。”
董耀几乎跳起来大声叫问:“神手帮拳经在你手上?”
江浮云瞪他一眼,道:“这个 唣插嘴的小子是谁?”
包雪道:“不可胡说,他就是本教护法军师董先生董耀。”
江浮云啊一声,道:“真是失敬了。他既然是军师爷,你们以及还有很多人自然要听他指示听他的命令。”
包雪冷冷道:“废话,不听他难道听你的?”声音未歇,左手一扬,“地网”幻成大片银光堵住左边的空间。
包冰的金网也跟着飞出堵住右边,天罗地网果然有弥天盖地之势,罩住堵住江浮云往何突围逃走之路──只有退往悬崖那边没有阻隔。
两张金银巨网飞漩幻转,使人眼花缭乱。但最可怕的还是等在网后的金拐银拐,随时随地都可以忽然挥出砸得脑浆迸裂或者肉绽骨折而死。
江浮云连退七八步,显然一时无法应付“天罗地网”,何况他赤手空拳,更显得全无还手之力。
但这不过是很短暂现象而已,江浮云马上就使全场之人大惊失色。因为他忽地飙然冲上前,快得有如电光石火冲入网影中。其实他双手出得更快,每只手用一只手指(食指)勾住金天罗和银地网。
没有人看得出这是甚么指法。只看见那两张巨网忽然翻转回去,有多快就多快,反而迎头罩住冰雪二老。
冰雪二老如果当时舍网纵逃很可能可以避开,但他们当然舍不得名震天下的天罗地网,而且还想变化手法反击,还想罩住敌人。
却不料两张巨网毫不客气一下子就把他们罩住,就像他们无数次裹住敌人一样,全身上下没一丝缝隙。
任何人被这种特制金丝银丝的巨网罩住,也就好像五月节棕子一样,而且变成滚地葫芦,连冰雪二老自己也不能例外。
江浮云那一招指法奇妙无比,但跟着双指齐出的招数也使人叹为观止。他每只手的指头只不过在金天罗银地网上点了一下,冰雪二老马上不再翻滚挣扎,真真正正变成两个大粽子。
没有人想得到名震天下的冰雪二老竟然一个照面就挥网自裹。所以人人震惊得发愣发呆。董耀骇然踉跄直退,王九一直跟着他。
但居然也有个中年道人抢步奔近,大声道:“董先生休得惊慌,我众彼寡定可制敌取胜。”
这个道人叫声一起,一众道人也定过神来,霎时刀剑并举布成阵势,一共是十把长剑和十二柄快刀。这些道人全是护法八仙二十八星宿之列,都是武功精湛高手,阵势一摆开实是不同凡响。
看来就算比不上“天罗地网”,但人多势众,也决不是江浮云两只手指就能够解决的。
八仙二十八星宿已有一仙三宿死在江浮云伞剑之下,故此人人对他极为仇恨。
江浮云仰天大笑一声,才道:“何以我不但没有见过教主令狐次道,甚至连胡一粟真人也从未见到?”
一个年纪较老的道人厉声应道:“教主和胡真人上修仙道,弃绝凡俗,怎会为这种小小魔劫分心?”
他意思是说凡是侵扰诸天教的人,都等于是教主和胡真人的魔劫,要使他们分心使他们耽误正果修为。
当然这种理论也很说得通。看来所有的道人们无不深信这话,所以阵势更加透出森厉强大杀气。
江浮云退开几步,也厉声道:“董耀,你出来,不要躲在后面。令狐教主和胡真人知不知道你杀害神手帮百余条人命之事?知不知道你用阴谋用暗杀等手段,夺得苏杭许多著名道观之事?”
在悬崖下面山洞蛰居的三天,江浮云不但武功上有了突破成就,同时也获得很多消息。这些消息都是那抓住阿秀脚踝同一只钢爪送下来的。
所以江浮云知道诸天教一些内幕,例如诸天教主令狐次道、胡一粟真人等都不管教中之事,一切都由董耀把持作主。也知道护法八仙二十八星宿武功不错,若是有十几个凑在一起摆出阵势,那是玄门正宗武学,高妙无匹不可力敌等等。
江浮云也看得出那些道士们的阵势的确奇奥森严之极。这种御魔卫道的正宗玄门武学,实在不是一般武林家派可比。故此他真不敢贸然出手,倒不如当众揭发董耀罪行,瞧瞧能不能瓦解这群道人的阵势?
谁知那些道人们一摆好阵势,便对任何言语都充耳不闻。
江浮云眉头一皱,知道不能不当机立断,大喝道:“萧耀,瞧我取你狗命。”
但双方当中隔着十几二十个道人的阵势,只用言语恫吓并无用处。
董耀也定过神来,呵呵笑道:“很好,你有甚么办法杀死我呢?”
江浮云洪声喝道:“王九何在?”
王九忽然响亮答应一声,把董耀耳朵震得嗡嗡直响,也骇了一大跳。
同时也感到王九那支锋快匕首已经顶住后背要害。
这个出身卑微被天下公门追捕得无处容身的飞贼,居然会是奸细?居然会是江浮云的搭档?
董耀只觉得杀了他也无法置信,但匕首锋利尖刀已刺破他背心皮肤,证明这是真真实实之事。所以他只好直眨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浮云大喝道:“罪首祸魁都是董耀,杀了此人定当天下太平,王九!”
王九响亮应道:“在!”
江浮云正要说出“取他狗命”这句话,但忽然咽住,喉咙好像忽然被人用蕃薯塞住。
他看见另一把明晃晃短刀顶住王九胁下要害,而且那人出手夺过王九的匕首。
那人正是刚才奔到董耀旁边的中年道人,他刀尖实在已刺入王九胁下约莫一寸之深。这一刀虽然全然不能要命,却足以使王九失去全身气力。当然如果再刺入一两寸,十个王九也活不成了。
那中年道人冷冷道:“我是护法八仙之一火行仙是也。王九是假的王九,他假冒王九之名取信于董军师,可惜董军师一直都不肯透露有关此人姓名来历,否则我老早就可以拆穿他的戏法了。”
董耀脱险走开两步,喘一口大气:“我以为他真是走投无路的飞贼王九,所以谅他决不能反复不敢叛变。谁知却是个冒牌货?火行仙,你怎知他是冒牌货?”
火行仙声音冰冷清晰:“因为我就是王九。”
汪浮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飞贼王九自从天下公门展开大规模缉捕之后,已有好久一段时间失去踪影,许多消息都指证王九已经死于非命。
所以这一次行动就由平生行踪十分隐秘的武林高手“六爪魔手”金昆假冒王九,用尽八宝混入诸天教卧底。
这一切都已经无关重要了。“六爪魔手”金昆空有一身武功绝技,虽然他曾经施展魔手从数丈外飞出及时抓住阿秀足踝。他让她看见江浮云,后来又把她吊上来。但所有的一切都将随着他的生命消失,人生本来就是如此可悲。
阿秀却忽然注意到天色已变。本来晴朗的天空变成阴暗,而且开始又下着细细绵绵的春雨。
唉,人生中为何有这么多可怕可悲缠绕不休的事?君子和小人,执法官吏和犯法盗贼,恩人和仇人等等,到底有没有分别呢?
她离那火行仙王九可说是最接近的了,大约有一丈左右。但她深深知道除非有劈空掌力能够隔空击伤制服火行仙王九,才救得六爪魔手金昆。如若妄想飞跃冲去,只怕一步还未跨完金昆就变成尸体了。
怪不得从前她隐约觉得那个“王九”虽然打她,虽然很冷峻,却好像很好人,好像暗中帮忙她,原来他不是王九而是金昆。但现在知道有甚么用呢?她不会劈空掌,不但没有见过,连听也没听过当世有谁练成劈空掌的?
江浮云也遮掩不住很坏很可怕的面色,功败垂成已经令人颓丧泄气不过。何况眼看金昆性命不保(他根本没有时间想到自己和阿秀的命运)。
阿秀忽然听到一声长笑从她身边发出。她身边只有一个淳朴老实沉静的阿道,笑声当然是他发出的。
但怎么会是他大声长笑呢?他凭甚么惹来众人注目也惹来祸事?唉,这个人……
不过阿秀一定有某些地方判断错误,因为所有的道人不但惊讶,而且差不多都露出某种奇异神情。
阿道不止敢笑,还敢大声说话:“火行仙,放下刀子。”
火行仙大声应道:“是!”
但董耀却大喝道:“不行,先杀死奸细。”
火行仙王九只怔了一下,也自应道:“是。”手腕劲力一发,锋利短刀便已刺出。
可惜刀子刺出只不过是他的想象。
当他杀机一起刀势欲出的 那间,“嗤”地破空之声一响,他全身已经麻木。
人人都惊愕顾视,连江浮云也一样,因为这分明是用指力隔空点穴的声音。
众人虽然未见过,但正如俗语说:就算没有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就是这么回事,反正这些高手都晓得是“隔空点穴”。
他们的目光都聚集在阿道身上。阿道掀掉斗笠,面色显然很不悦回望那许多道人。
一个年纪最老的道人丢掉长刀,拜倒在地大声道:“地行仙李清心参见教主!”其余的道人个个抛下了刀剑跪了一地。
现在真相已白,阿道竟然就是诸天教主令狐次道。阿秀回想一下,这个人实在不能说他不是君子不是端人。在那石山洞里足足三天,她根本全无气力,然而令狐次道却没有半点冒犯她,甚至连一句猥亵笑话都没有讲过。这种人如果是坏人,天下再也找不到好人了。
江浮云大步走过来,伸手抹抹面上春雨水珠。眼光先落在令狐次道面上:“你很好,我相信你会把所有凶手交给官府按律处罪。你一定会这样做吧?”
令狐次道颔首道:“我会。”
江浮云眼光已转到阿秀面上:“你也很好。我很想带你和阿猛再去吃醋溜鱼。但我必须赶快回京师报告。我相信令狐教主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阿秀轻轻摇头,又深深叹口气:“我记得姑姑说过,有些人命运注定永远流浪,永远不会停歇安居。江大哥,你是不是这种人呢?”
我是不是这种人呢?江浮云自己也暗暗叹口气。
扑面春雨又使他眼睛模糊而不得不举手抹一下。啊。绵绵无尽江南春雨!踽踽凄清万里孤行!
天下本无不散筵席。阿秀,还有小玲,再见了!
──找一个下雨天,我们说再见……
──我们在下雨天,再见,再见……
── 司马翎《春雨孤行》全书完,感谢“漫天云”提供精校文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