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是绵绵细雨,天色阴暗而气温微寒。江南的春雨时节,往往会使人以为穹苍破了洞,所以雨水漏个不停。
江浮云奔波劳累了大半天,觉得口渴腹饥而又有点困倦。
这种天气,要不躲在家里找几个好搭子摸他四圈(不出门),要不躲在温暖被窝里读禁书,或者做做白日梦。
总之最好就是不出家门。但江浮云不但不能躲在家里,还得到处跑,还得伤各种脑筋。他饥渴困倦交迫之时,居然又已经站在山边一间屋子门外──阮子赡养伤的地方。
这间屋子虽是山村人家那种简陋样式,但竟然能使江浮云泛起羡慕念头。主要原因是他很想休息,也很想逃避无限清愁绵绵春雨。
健康美貌的阿莲开门看见是他,讶道:“你又来了?”
江浮云微笑一下,笑容中却有一种阿莲不懂得的苍凉。
但阮子安却有点了解。他道:“你对甚么厌倦了呢?”
江浮云道:“数不尽那么多,甚至包括你。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还未走,所以我只好多跑一点路来带你走。虽然算是顺路,但春雨和泥泞很不好受!”
阮子安叹口气,道:“我自己走不动。而阿莲和她母亲也都不让我走。”
江浮云道:“我刚才到富阳城里走了一趟,我带了一个人去。”
阮子安道:“我知道,阿莲看见你还有同伴,他是谁?”
江浮云道:“我正要告诉你,这个人很令我伤脑筋,因为他是诸天教派出来的搜索追踪好手,我是从他口中得知你的情形和下落。你看我应该怎样处置他?”
阮子安大为惊讶,道:“他是诸天教的人?”
“他名字叫周密。他不但能找到你也找到我,只不过他找到我却反而倒了大霉。我一直考虑处置他的方法,当然最好是,一剑割断他喉咙,把尸体丢在富春江里。我相信你也会同意这种看法。”
“我同意。”阮子安挥手示意阿莲出去,不想她听见有关“杀人”之事。但阿莲站得稳如泰山,看来除非阮子安有本事抱她走开,否则她一定还会继续站在原处无疑。江浮云对这种现象只微笑一下。他知道毕竟每个人都将由于严酷及虚伪人生而长成,所以“儿童不宜”只不过是自欺欺人无可奈何的手法。
阮子安又道:“但你没有把他丢到富阳春江,却把他带到富阳?为甚么?”
江浮云道:“要杀死一个绝对不肯还手的人,我觉得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困难。但如果不让他闭上嘴巴,却又对阿莲一家和赵大夫他们非常危险,因此我迫不得已要在春雨泥泞中跑来跑去。周密总算发场酒疯,打场大架,所以现在被关在监牢里,我猜最少一个月以后他才可以出狱。”
阮子安道:“原来你在公门很有办法,否则这种小事最多关一天。你居然是来自公门的高手?”
江浮云道:“不,只不过有些朋友而已。”
阮子安道:“酗酒闹事竟要关上一个月之久,会不会太不公平呢?”
江浮云道:“如果我是周密,我也宁愿关一个月,总比丢了性命好。”
阮子安道:“这话说得也是,你送我到杭州之后,还会来看我么?”
江浮云道:“如果冰雪二老的罗网捉不住我,我大概会去看你。”
阿莲忽然也插嘴问道:“如果你伤势痊愈,你会不会来看我……来看我们?”
她面上忽然出现泪痕,声音也有点哽咽。
当她得到明朗肯定的答复而又送他们走出屋外之后,她面上泪痕在春雨中消融无踪。只有她自己知道究竟已停止了哭泣?抑是绵绵春雨也化成泪水?
× × ×
夜色中码头不算黑暗,因为林立桅捍上都挂着风灯。
江浮云却和阿猛躲到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讲话。
江浮云声音冷峻严肃,还含有愤恨,说道:“既然你发现卢九留下消息之后,却又悄悄雇船前赴富阳,他显然要躲避我。他为何要躲我?他就算不要报酬也不必躲到富阳,可见得他已得到报酬,却怕万一被我发觉,我会回绍兴杀他。”
阿猛大惊道:“他出卖你?”
江浮云道:“我迟早会找他算账。”
阿猛道:“你还去不去悠然山庄?”
江浮云道:“诸天教的人虽然已得到消息,但他们只知我从前是神手帮的人,所以一定不会很重视我,这意思是说阿秀很可能真的关在悠然山庄,他们亦不会为我而弄走她。何况他们还有冰雪二老。”
结论既是阿秀会在悠然山庄,江浮云当然会去!
阿猛道:“我也要去。”
江浮云道:“你不能去,因为如果我也被抓住,谁去通知我师父呢?”
阿猛显得很难过,但通知江浮云师父的任务他也知道万分重要,所以他不再坚持。
江浮云道:“我其实已把这边大概情形托人带讯给我师父,所以他自然会到义渡船上找你。”
他提起相当大的油布包袱,(路上已准备好)挟着伞剑,腾出一只手拍拍阿猛头顶,然后隐没于更黑暗中。大黄狗阿南也过来碰碰阿猛才迅即跟去!
× × ×
山上到处湿漉漉,所以很滑很难走,尤其是黑漆夜里,连江浮云也摔过好几跤才到达南高峰后山上。
他是因为从荒僻极少人行走的快捷方式上山,才会如此狼狈!
在黑漆夜晚而春雨又忽下忽停情况之下,就算平坦大路也不易行走,何况崎岖山径甚至有时连路都没有?又何况还得小心不要弄出刺耳声响也不要留下太多痕迹?任何人都会觉得很困难很辛苦。当然连江浮云亦不例外。
好在他极之熟悉地形地势,虽然是在黑漆夜晚,他甚至不必停下来观察校对方向。
现在他已钻入一片树林内。
他单凭双手敏锐感觉做了不少事情。
首先他扫拨树叶弄成一张床垫。但湿漉漉的树叶谁也不会舒服,所以他解开油布包袱。原来这块作为包袱的油布相当宽阔,足够铺在湿叶床垫上。包袱内还另有一大块油布,竟然比第一块还大。这第二块油布就盖在上面。是在人和狗的上面,并且不是压贴他们身体,而是有些合用树枝扎成矮架,因此油布盖覆其上便变成低矮可以防雨帐幕了。
包袱内还有一个细韧绳索,江浮云把绳索围系腰间,另外还有一包干粮,几件衫裤和鞋袜。
江浮云又换过干燥洁净衣服,舒舒服服,躺下闭上眼睛。
目前不会有事做,虽说救人如救火,自是越快越好。但如果不能出其不意如果不能成功,那不但被救之人仍然在火坑,连他自己也掉进去烧死。这是最不划算最愚蠢可悲的结局。所以江浮云一定要保持冷静!
他准备黎明时行动,如果第一个黎明无机可乘,就等第二个、第三个黎明!
选择在黎明时候虽然因为有光线而易被对方发现,但同样他也可以看得见对方。而最有利的是黎明时分通常都是防守者最疏忽以及最困倦之时,所以是最有利时机,何况谁也想不到猜不到他会趁夜潜入山中等到天亮才行动──这是出其不意!
江浮云打个呵欠,对阿南喃喃道:“现在咱们先睡一觉,这儿比皇宫大内还安全,雨点打在帐篷上的声音也很有诗意,我希望阿秀比我们舒服,我意思是说希望她今夜不要受到迫害。因为她是倔强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子,别人受不了的苦难她受得了。但别的女孩子受得了的侮辱她却绝对不能忍受。你明白我意思么?”
阿南当然不会回答,也根本不必回答。因为江浮云忽然发出均匀悠长呼吸声,显然已经坠入梦乡。
× × ×
阿秀房间内灯火通明,虽然干燥温暖而又华丽舒适,但如果准许她选择,她一定宁可躺在江浮云盖搭低矮略略潮湿的帐篷内。
使得这间本来舒适的房间变得可憎可厌是由于面阔鼻扁眼小的董先生。
董先生身边仍然是面目冷峭的王九陪侍。阿秀虽然被王九打过嘴巴踢过两脚,奇怪的是她既不注意他也不恨他。只因干扒手儿这行时时会有机会挨打,谁动手都不相干。动手之人只不过是“工具”罢?
但这个董先生绝对不是工具,他外表装得斯文潇洒(其实一点不潇洒),装得很和气,可是阿秀却感觉得出董先生骨子里邪气得可怕,也残忍得可怕。
董先生还是踱着一摇三摆方步,说道:“阿秀,胡老祖师既然给你见面礼,那就是说你有资格受本教供养,我们会对你很好。将来你还可以嫁给任何你喜欢的人,本教会送给你很多银子很多礼物。”
阿秀咬住嘴唇不作声,诸天教怎会对她这么好?有甚么阴谋诡计?
董先生又道:“不过目前你还不是本教必须供养的人。我可能使你永远达不到这种地位。我可把你打下十八层地狱。”
他忽然停口注视阿秀,好一会才又道:“我知道你心里说你不怕下地狱。他们最喜欢就是倔强不怕的人。”
不知道真的是不明白,抑是唱双簧。王九居然问道:“他们是谁?”
董先生说道:“就是奉命执行任务的人。”
王九还是不大明白,问道:“倔强的人对他们有甚么好处呢?”
董先生道:“他们的任务就是要折磨人要人怕。如果送去的人一见到他们就骇个半死拚命叩头求饶,当然会觉得乏味觉得没有意思。如果碰到硬骨头不怕死的英雄好汉,他们会想出种种稀奇古怪方法,使他意志慢慢消蚀,勇气慢慢衰退,最后变成毫无自尊完全屈服的懦夫。这个过程我承认很可怕很残忍,但他们却从其中获得乐趣,获得刺激。不会有千篇一律的烦厌感。”
他眼光转回阿秀面庞上,微笑道:“希望你懂得我的话。如果你能够了解,你一定不肯逞强考验他们的本领。老实说我宁可死一百次也不愿落在他们手中。”
连王九也微微露出毛骨悚然表情。
董先生又道:“告诉我,你那本拳经呢?”
阿秀惊惶地身子向后缩退一点。她表演得非常精采,事实上这是“神手帮”必须学会的基本动作。因为做扒手儿迟早会失手被人抓住,此时四周的人必定会饱以老拳,如果不装出可怜兮兮非常害怕的样子,准保会被人们活活打死。
她道:“我……我真的没有见过,我可以发誓……我从来没有见过拳经,也不知道有这回事……”
董先生深沉地注视她。谁也不知道那张阔面孔小眼睛后面的脑袋里转动甚么主意?他信不信阿秀的话呢?
他的样貌毫不漂亮潇洒。但却能够使人感觉出他是“有一套”的人。除了狡黠残忍之外,他自有主张,不是旁人能够说服改变的。
只不知像他这种固执有主张的人,是否也是那些行刑专家的好对象?
董先生小眼睛光芒渐渐冷酷,嘴角挤出残忍微笑。看来他似乎已经决定把阿秀交给摧毁人类自尊意志勇气的专家。
王九忽然挥手给阿秀两个清脆大嘴巴,又加上一脚把她踢翻。
那么美腿青春的少女,在王九眼中,在他手底好像不值一顾的臭猪肉。
阿秀在地板上翻滚未停,王九又已上前加上一脚。阿秀疼得“哎哟”直叫,泪流满面。
其实阿秀并不觉得如何疼痛,更不想示弱哭叫,但王九那两巴掌却使她眼睛酸涩非常,所以眼泪不由自主直冒出来。同时王九的脚踢中她身子,好像触动秘密机关,也使她禁不住哎哎直叫。
王九又一把瞅起她。阿秀想不起来也不行,因为她根本“吊”在他手中,所以她泪痕纵横的面孔被灯光照射正着,也让人看得十分清楚。
王九挥动另一只手又给她两个清脆大嘴巴子,接着沉沉道:“拳经呢?”
阿秀抽咽道:“不……不知道……”
只听“劈啪”两声,阿秀沾满泪水脸庞上又挨了正反两巴掌。
由头到尾只不过瞬息间,阿秀已挨了六巴掌以及被踹了两脚。
王九侧眼一望,董先生眼中的凶冷光芒残忍微笑好像已经消失。因此他困惑地停止掴打,他这种人就有这种看脸色的本事。他空着的一只手却没有闲着,抓抓头皮表示出心中懊恼困惑。道:“你不是硬骨头,几巴掌也受不起……”
这几句话虽然不是说给董先生听,但董先生当然听见了。
董先生说道:“先不要打伤她脸蛋。喂,阿秀,那个想来救你的小江是谁?他离开神手帮之后做过甚么事?”
阿秀只会发出哽咽哭泣声音。王九却接口道:“如果小江从前是神手帮的人,不管他后来做过甚么事,终究也不过一个扒儿手而已。莫说此地有冰雪二老还有本教八大护法。就算没有他们,但本教随便派两个人,也一定可以抓住他把他打个半死。”
阿秀当然不服气,不但脸上表情说出不服气,还想大叫驳斥王九侮辱江浮云的话。不过她情况很糟,王九揪住她衣领不但吊起她,还恰好使她叫不出声。
幸而董先生也因王九身子转动而看不见阿秀表情,所以没有节外生枝。董先生道:“这话有理,一个扒手儿出身的人能做甚么呢?拳经的事以后再说。”
王九像拎小鸡把阿秀拎到床边,接着将她丢到床上。他手劲很重,所以阿秀咽喉部位只被顶了一下就心跳气喘不已,只能发出像哽咽哭泣的声音而不能说一句话,所以她也不能叫喊反驳说江浮云绝不是没出息的扒手儿。
× × ×
晓色侵窗,细细春雨带来寒意。
阿秀躲在温暖被窝里,却睁大双眼。从昨夜董先生王九走了之后,她没有闭过眼睛。
其实她还算“幸运”,因为她甚么都不怕,只怕在某个男人淫欲之下失去处子之身(他们把她扮得漂漂亮亮显然有此企图)。但直至现在还没有男人侵犯她,所以她还算幸运。
其实“幸运”两字并没有确切不移定义界说。有不少也是漂漂亮亮的青春少女被诸天教释放之后,虽然已非复处子之身,但巨额金银和自由使她们觉得非常“幸运”。她们甚至暗暗庆幸得到这种“快乐”的遭遇呢。
所以阿秀认为可怕的事,别人可能认为快乐。阿秀不怕贫穷不怕捱苦,却把保持身子清白认为“幸运”,但别的女孩子却可能认为是不能忍受的“不幸”,她们只要不必贫穷不必捱苦就可以了。
晓曙应是江浮云开始行动之时,但他现在正在干甚么?如果他开始行动,有没有成功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