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春雨忽然停歇。
中午的太阳从阴沉天空中露面,洒下无量光明,大地因而马上温暖了许多。
江浮云眼随阿南转入一条岔路,当时有点疑惑,但眼看就看见蹄印以及几处被马蹄踏断的小树遗痕,不觉欣然一笑,赶上几步拍了阿南脑袋表示嘉奖。
像江浮云这种流浪汉的样子,还有像阿南这种癞皮狗,他们就算走到天脚底亦不会有人注意,不会有人多望一眼。
江浮云目前并不打算走到天脚底,他只要查明一件事,那就是仙霞派三名道人和两个俗家弟子究竟往那儿走?他们是否真的一直返山?抑是兜个圈子到别处去?
一路上五匹健马的遗迹在阿南灵敏嗅觉下,加上江浮云的眼睛,不但容容易易跟上,还知道五匹马行的相当快,可见得仙霞岭的人很心急。但是,他们何故很心急呢?
× × ×
仙霞派两个道人太风和太初横刀迅疾迫上八步,于是那两个后来从树林内摇摇摆摆故作从容斯文的两个中年人,已经在他仙刀圈之内,也就是说太风太初刀招一发就能够攻击对方。但原先的形势是领队“冯玄慧道人”已落于敌手,被一把长刀和一支尖矛抵住要害。
冯玄慧甚至摇手阻止太风太初还有阮家兄妹上前,因为他虽然深知这四人俱是精选高手,无奈人家刀锋矛尖抵住要害,稍为鲁莽的举动都会使他尸横就地。
太风道人和太初道人沉稳自信的态度不但使两个中年人愣疑,连威胁着冯玄慧的两名大汉也迷惑地注视他们。当然只要那两个道人一出手,他们将必毫不迟疑先杀死冯玄慧。
但这两个大汉马上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们一齐忽然感到胁下要害被锋锐刀尖顶住。
当然他们还可以早一步杀死冯玄慧,却只不过他们也一定活不成。
因此他们迟疑一下之后,手中的长刀和短矛一齐自动放手跌坠地上!
冯玄慧道人退到阮家兄妹后面,拍拍道袍上的灰尘,才下令道:“动手,抓活的。”
他的命令声音吓了那两个中年人一跳,然而他们却已没有机会回头查看冯玄慧这边发生甚么事,没有机会弄明白何以冯玄慧在刀锋矛尖抵迫下,还敢下令攻击?
因为太风太初两把长刀已经应声迎面劈到。两把刀形式长短重量都一样,外观古朴,但精芒闪耀,显然甚是锋利。
只是他们所施展的刀势速度劲道却丝毫没有抓“活口”意味,狠辣凶猛根本半刀就能要了性命。
两个中年人举动此时不但全无“斯文”样子,简直狼狈非常。一个使判官笔向左边急窜,另一个使长剑的向右边闪躲。
但太风太初交叉掠出,刀圈一时扩展数丈,眨眼间一连砍劈三刀,又把那两人迫得聚拢。
虽然表面上是一个对一个,但太风太初的刀势凶猛凌厉中,又使敌人明明白白感到另一把刀根本就在背后等机会。
如果你面对着一把凶悍长刀猛烈攻击而又感到背后也有这样一把快刀等候机会砍劈,你一定极为不舒服,一定觉得万分危险。
你可能曾经试过被人围攻,前后左右都有兵器对准你?但滋味完全不同,因为你所感到仙霞派两把是刀的威胁危险是严密呼应着的,完全不是各自为政凌乱的围攻。
仙霞派两把长刀凌厉攻势使人眼花缭乱,那两个中年人仓皇抵挡,也已经竭尽全力,但第八招时血光四溅,仙霞派两把长刀齐齐砍中敌人颈侧要害,战事马上就结束。
被阮氏兄妹用长刀顶住的两名大汉,眼看血泊中两人颈子都被砍断一大半,骇得索索发抖。不过他们其中一个立刻不再惊惧了,因为阮小娟纤指一戳,点住他穴道。
另一个大汉却由于阮小娟的刀移到他喉咙而更为骇怕。
冯玄慧走到他面前,问道:“你们是诸天教的?你叫甚么名字?”
那大汉 道:“小的叫周通。”
冯玄慧无缘无故四看一眼,才又道:“周通,你唯一活命的机会就是讲实话,我会设法使你好像奋战受伤而昏迷。这样将来你只有功而无过。你仍然可以大摇大摆在江湖上行走。”
周通忙道:“老仙长您问吧。小的一定讲实话。”
冯玄慧道:“你们只是先锋,还有人接应对不对?”
周通道:“是!”
冯玄慧道:“贫道看得出那两个死在刀下的人身份较高,武功也很不错。可惜他们头脑偏差一点,他们以为我下令活捉是真的,所以当我两个师侄刀刀尽是杀手之时,他们感到很困惑,也不住分心想这个问题。当然他们更想不到我老早就教过阮家侄女假装狂乱之计。男人总是会低估女人,其实男人变成疯子之时,女人还早得很哪!”
这一点的确把男人心理猜得极准。当时人人(诸天教)真以为阮小娟受不起刺激而失心狂乱,而哥哥阮子安忽然追赶妹子,也是人情之常。这些过程没有一丝一毫勉强,没有任何破绽,所以阮家兄妹忽然悄悄掩回,容容易易就得手了!
冯玄慧又问道:“用绊马索先抓住我这主意谁出的?”
周通道:“是他们,死了的两位陈师父。他们是兄弟,向来一齐出马办事,小的跟过他们几次,都很顺利,他们有些主意比这回更荒谬,但都能够成功。”
冯宝慧道:“你们威胁住我之后,如果我们的人仍然动手,你们得到的指示是甚么?是不是当场杀死我?”
周通道:“是的。”
冯玄慧道:“如果我们的人不敢动手呢?”
周通道:“他们说一定可以利用你的生命,威胁得其它的人个个束手就缚。”
冯玄慧道:“就缚之后呢?”
周通沉吟一下,却马上发现冯玄慧露出冷酷的神色,忙道:“小的不敢隐瞒,听说还是要杀死你们的。”
仙霞派的门规一定很严,训练也一定很精严充份。所以,这时居然也没有人做声。
冯玄慧哼一声,道:“既然你说了实话,饶你不死。”
阮子安一刀割开周通胸口肌肉的登时鲜血淋漓,阮小娟跟着一掌砍中他颈侧,周通立刻天旋地转仆倒地上。
冯玄慧脚尖一挑,踢中地上另一名大汉死穴,然后道:“我们现在处境危急万分。”
四个晚辈面面相觑!
冯玄慧露出用心寻思表情,缓缓道:“我们用雇船到富阳掩眼法,却在半途上岸改换快马,但居然骗不了甩不掉诸天教的人,可见得诸天教若不是一直钉住我们的船,又一直钉住我们上岸后的行踪,就是根本老早已查出我们暗藏坐骑的地点。不论是何种原因,反正截击我们的人不会只有这几个。”
太风道人说道:“我们虽然不怕拚命,可是掉在人家口袋里,处处拚打也不是办法。”
冯玄慧道:“挨打固然很糟糕,但更糟糕还不是挨打。”
阮小娟忍不住问道:“是甚么?”
冯玄慧道:“是被擒被杀。你们要知道,诸天教绝不肯露出狐狸尾巴,所以非要抓住我们不可,而且要一网打尽。如果有一个人逃走了,他们就很伤脑筋了。”
阮子安声音态度都很沉着,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诸天教不但阴谋霸占了碧元观,甚至连上一次来杭州查看的三位师叔至今无影无踪,也一定遭了他们毒手。现在轮到我们了,但想吃掉我们恐怕不大容易。”
冯玄慧道:“大家注意听着,我们必须作最坏打算。因为诸天教必定用尽全力对付我们。所谓‘全力’其实只有两个人,就是天罗包冰地网包雪这两个老怪物。因此我严令你们,任何一个人只要有一线机会突围而出,立刻逃走。每个人的责任就是极力活下去,然后设法返山报告。”
人人面色都十分沉重,尤其阮小娟已经抓住哥哥宽厚有力的手掌。
如果有一线机会之时却要她舍下相依为命的哥哥独自逃走。她办得到么?
冯玄慧马上针对大家这种重情尚义的想法,说道:“你们要知道,如果我们之中有一个逃得掉,则对方很可能不敢杀死其它的人,他们会软禁其它的人以便讨价还价。但如果全数被掳,那就一个都活不成,而且山上也无人得知这一切消息。”
阮子安道:“他们一定十分害怕师叔祖霍静堂的威名,所以不敢漏出风声。但师叔祖近两年身体好像不大好,他还能不能挟刀下山呢?”
冯玄慧道:“老实说能使‘冰雪二老’忌惮之人,天下本来就没有几个,霍师叔便是其中之一。冰雪二老号称‘天罗地网’威震天下。但二十年前霍师叔公开说他一刀就可以斩破天罗割断地网,又公开约冰雪二老到南京比划较量,冰雪二老不敢赴约。所以你们任何人宁死也不可说出霍师叔身体不好的秘密。好歹也使他们对仙霞派有所忌惮。”
他忽又向四下查看片刻,说道:“记住,要作最坏打算。任何人有机会逃走,绝对不许迟疑。这一点是对方唯一猜不到的策略。绝对不许婆婆妈妈拖泥带水。”
话虽是这样说,但事实上如何呢?彼此之间都情深义重的团体,谁能舍弃尚在浴血鏖战的同伴而径自逃走?
五个人都默然跨上坐骑,继续踏上那凶险可怕的旅途。
× × ×
充满仇杀死亡等危险旅途固然万分可怕,但有时渺茫不测的命运更令人胆寒却步。
阿秀宁可立刻死掉,也胜过这种东猜西想而又肯定绝对不会快乐高兴的生涯。
她不知道人家究竟要把她送到那儿去?她会见甚么人?她将会有何种命运?
最可悲而又可恨的是我为何老是想起江浮云?我为何觉得如果有某些事情发生在我身上的话。我就不能再去找他也不能再和他在一起?
轿子抬入一间富丽深闳的宅第。阿秀记得自己很干净才洗过澡,但现在又要洗澡。一个很强壮丑陋的女人,别人都叫她王二嫂,替她从头到脚又洗一遍,最后还替她梳头换上女孩子衣服,才让她斜斜躺在床上。
前后一共有过三个男人进来,仔细端详她,甚至捏捏她胳臂和腰身。他们的动作虽然很有问题。但他们面上神情却都是一本正经,显然在他们眼中阿秀只是一件东西而不是女孩子。
后来阿秀发觉已经可以动弹,可以起身走来走去,只不过全身乏劲,任何动作想快一点都不行而已。总之,这样也远比躺在床上好得多,所以她比较高兴些。
同时点心也很好味道,她吃了不少,只可惜没有酒。
王二嫂忽然跑进房间来,露出紧张神色,把本来很干净的房间打扫抹拭一遍。
等到王二嫂认为满意之后,才向阿秀说道:“等一会胡真人来到,你讲话小心贴。”
阿秀道:“胡真人是谁?”
王二嫂表情大是不屑,道:“他是活神仙,真正的神仙。你连胡真人都不知道吗?”
阿秀立刻翘起嘴巴,样子很泼辣,冷笑道:“甚么活神仙死神仙我都不怕,我瞧不起他们。他一定是个大坏蛋。”
王二嫂一愣,但忽然笑了,说道:“从前有过两个小女孩也跟你一样讲说,我可见得多了,但后来怎样呢?还不是乖得跟绵羊一样?还不是一见到他就叩头?到现在她们已嫁了人,但还不是一样虔诚恭敬?”
阿秀撇撇嘴,道:“我才不会。”
王二嫂很有信心地道:“你会。你跟她们一样。”
阿秀声音也很有信心,因为她心中有江浮云影子。她道:“我绝对不一样。”
这声音使王二嫂也相信了,使她特地打量阿秀两眼,才道:“唔,好像真有点不一样。但无论如何,结局都将会一样。因为胡真人是活神仙,不是假的,不是骗人的。”
她发自内心的虞诚恭敬也使阿秀稍稍改变态度。阿秀可以不相信任何种神奇怪诞的鬼话,但是却看得出王二嫂是真的相信。
阿秀忽然想到如果她恢复气力,如果她弄到一把短刀,又如果她将短刀刺入“活神仙”肚子里,使活神仙变成死神仙,那时王二嫂的表情一定很值得一看再看。
但可惜诸天教的人都会武功,胡真人既然地位很高,当然武功更好。因此她不禁考虑到短刀是否有机会刺入他肚子?
阿秀更禁不住想起“老头子”独眼龙张顺。他迫她读书管得极严,所以三年前张顺临死前遗给她的一本拳经,那些批注小字她都看得懂。
因此她知道这本拳经除了有些指法还有点用处──可以更巧扒窃人家口袋里的钱包──之外,根本没有其它好处。
这是因为拳经里许多处都注明,必须“内功”到某一火候才可以练成某一招式。
而阿秀根本未练过内功,所以这一本据说是神手帮保帮之宝,对她来说只有纪念意义。但如果她有内功能练成拳经的拳招和指法,那么如今想刺杀胡真人就不是办不到的事了。
此所以阿秀会忽然想起师父张顺以及张顺万分珍重遗给她的“拳经”。
外面淅沥春雨已经停歇,使人反而感到寂寞孤独。
阿秀一直瞪住房门,等候胡真人出现。当然她内心中只有仇恨而没有丝毫欢欣期待。何况她也已明白“男人”将会对她怎样做。
此刻在她心中,简直觉得世上一切邪恶混乱和悲剧都是“男人”做成的。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男人,日子一定好过得多吧?
× × ×
这一段路程有点泥泞,马蹄时时湿滑,所以五匹快马只能小步快行而不能纵辔疾跑。
不过如果行程已经被人算准料定,就算长驱疾驰也没有用。
冯玄慧真人猜得一点不错,诸天教果然倾全力拦截他们。因为“天罗地网”冰雪二老已经出动,率领四名好手拦截住仙霞派五人去路。
地点是冰雪二老选择的,当然对他们比较有利。例如这一段路很少行人,距前后村庄市镇都很远,亦没有可供快马驰骤突围的旷朗地形等等。
冯玄慧跳下马之时,还向大家作一个不要忘记的手式。
冰雪二老矮矮胖胖以及浑身冒出寒冷的特征,武林中人一望而知。也无人不知他们扛在肩头的拐杖叫做金银拐。但最出名的却是挂在拐尖的包袱──用金银线缠在天蚕丝内织成的天罗和地网。
冯玄慧虽然也掣刀在手,但主要还是另外四把长刀护驾,否则他真可能被冰雪二老的寒冷之气堵住嘴巴而说不出话。
冯玄慧和颜悦色道:“两位当必是名震天下的‘天罗地网’冰雪二老了?贫道冯玄慧,这四个是……”
包冰道:“我们知道!”每个字都好像一块坚冰掷出来堵塞人家嘴吧。
他弟弟包雪道:“我们也知道你是仙霞派的智囊。仙霞派如果没有了你,霍静堂唱独脚戏就减却许多威风了。”
冯玄慧笑道:“霍师叔平生行事都是独来独往。贫道从未替他出过主意。你们两位敢是想会一会霍师叔?”
包雪瞪眼冷笑道:“不必抬他出来唬人,我们曾经怕过他没有错。但如今他年纪已老,嘿,嘿,他那一招‘百战百胜’还使得出来么?虽然他平生曾用这一招劈死七十五个武林名家高手。但现在只怕连小孩子也砍不着了……”
仙霞派居然没有人反驳异议,但这一来反而不是证明包雪说得对,而是表示无须多费唇舌无须多说废话。
霍静堂真人年纪的确已经老迈,也很久没有在江湖出现。但究竟他还使得出使不出“百战百胜”这一招天下无双的威猛刀法呢?
冰雪二老没有得到答案或任何暗示。
他们也用行动表示他们的意见。
只见他们忽然间拐尖的包袱都已经解开,每人都是一手持拐一手提着一张网子。唯一不同的是包冰金拐金网,而包雪则银拐银网。
包冰第二次开口,道:“你们通通小心。”
包雪立刻解释道:“因为我们兄弟向来一齐出手,所以要你们小心,也是提醒你们不必记住甚么单打独门的规矩。”
他们说的话越多,似乎气温越发下降。本来还有春天的丝丝温暖,现在简直已变成严冬了。
冯玄慧当然知道怎么回事,知道是“冰雪二老”所练神功的奇异威力,所以越讲得多就越不利。
他从刀阵中后退了七步,峻声喝道:“一齐动手。但记住我的命令,速速尽力达成任务,不得有违。”
四把长刀分为两对,阮氏兄妹身法好快,忽然已抄截冰雪二老背后。
太风太初则正面强攻,只见两把古朴长刀精芒震闪迎面砍落。
同时之间阮氏兄妹双方也挟着风雷之声,从后面杀到。四个人一齐喝叱挥刀,杀声震耳欲聋,威势端的非同小可。
冰雪二老只有包冰一个人出手。他右手金拐封住正面双刀来势,左手金网呼一声没头没脑的向阮氏兄妹罩去。
其实包雪也没有闲着,只见他一下子反而绕到阮氏兄妹更后面的地方,封住逃路。
包冰金拐虽然荡开太风太初双刀,却也感到右臂微微酸麻,可见得仙霞派刀法专攻威猛路子的确不同凡响。
那阮氏兄妹被金网迫得向两边跃开。这一 那间阮子安忽然发现自己陷入包雪银网笼罩范围之内,而且包雪的银拐迎头砸落之势强劲绝伦,使他不得不挥刀来招架。
幸而阮小娟刀势回飞疾转,猛攻包雪后侧要害。包雪不得不把银网改变方向,所以阮子安得脱罗网。但仙霞派形势仍然没有改善,因为包雪的银网虽然放过他,却变成从侧面兜罩太风太初二人。而此时包冰的金网也脱手飞出两丈,绕回来罩向阮小娟头上。原来他们的天罗地网都像鱼网一样可以飞撒出手,腕间有条绳索系住,所以收发自如。
阮小娟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走投无路”的可怕绝望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