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当然不能命李通天去做,亦不能随便找那些最近才结识的武林朋友往查,因为此举极为危险。假如沈千机已杀死康神农,该处定然留下人手守伺,狙杀前往查看之人。即使全未发生事端,亦可能随时随地碰上沈千机或计多端,因而招致杀身之祸。同时这个前往查探之人不但武功要强,还须是极老练的江湖道,方能不留丝毫痕迹。
他转眼向冯天保望去,但见他神态冰冷,只好打消了托他之意。
一阵步声传来,接着欧大先生、程 、归奉节、盛启等四位当代高手进来。他们与朱宗潜略一寒暄,便都挤到床边查看欧阳谦的情形。
欧大先生本与冯天保、欧阳谦三人在一起,是以昨夜回归之后,已查看过。方才乃是出去邀约其它的队友到此帮忙,也许有人识得这门点穴秘法。因此他没有挤向床边,低声向朱宗潜问道:“你也瞧过了?怎么样?”
朱宗潜迟疑了一下,摇头表示不识。欧大先生叹口气,道:“假如咱们都没法子解救,最后还得去求那位小姑娘的话,这筋斗栽得够大的了。”
床边的人都默然无声,瞧来他们都不识这一门点穴法。院外忽然有人大声报告道:“一影大师驾到!”
欧大先生出去迎接,不久,陪了四人进来,除了一影大师之外,还有秃天王杨元化、十丈红杜七姨和那锦衣华服的符直。于是,这一间上房之内,龙门队十一高手已经聚齐。
朱宗潜还是第一次见到杜七姨,但见她容貌端秀,年约三旬左右,举止凝重,若是在街上碰见,决计想不到她就是成名了二十多年的当代高手,而她的实际年龄已是五十余岁,一向以内功精深著称,具有四十多年的火候。
一影大师等杜七姨他们瞧过之后,才道:“这等点穴手法当真称得上是武林绝学,那明明是犯之必死的死穴,居然倚靠另一处生穴互相牵制,同时闭住。老衲可想不出武林之中哪一家派擅长这等闭穴神功?”
杜七姨、符直和杨元化亦都先后表示过不懂这一门功夫,欧大先生数了一口气,道:“那就只好有烦朱宗潜兄转达,求那雪女姑娘到此解开欧阳世兄的穴道了。”
这几句话大有英雄气短莫可奈何之感,众人全都感到极不是味道。由于群雄已大略知道朱宗潜认识雪女的经过,所以都不怎样怪责他。
朱宗潜甚感过意不去,心想:“我要不要马上出手解救欧阳谦?”
恰好这时少林高僧一影大师移步到床边,俯首沉思。
这个景象使他心中一动,想道:“奇怪,一影大师何以不说出屈罗点穴手法与此同一家数之事?此举必有用心。对了,若是有人识得破解手法,可见得必与屈罗大有关系。但这位见闻渊博的方外高手有没有想到雪女的嫌疑?因为雪女也懂得这一门秘功心法!”
他当然无法自行猜测得出一影大师的心中想法,但却可以询问他以及随声附和地帮助他。当下说道:“在下决不敢不尽力请雪女姑娘出手,但她脾气性格都与常人不同,在下实在全无把握。再说,此举大是有失咱们面子,最好能够另想计较。”
符直突然开口道:“兄弟虽是无法帮助欧阳兄,但对这一门奇功秘艺却好像有点印象,或者可以查得出一点线索头绪。有了线索头绪的话,便知咱们有没有解救的力量办法了。”
群雄都大感兴趣,请他迅即付诸行动,并且问他要不要人手帮忙。
符直道:“不用啦!兄弟想找的人便是隐遁多年的三手殃神门逵兄,不过据我所知,恐怕不太容易见得到他。”
室内人人皆知那三手殃神门逵,是黑道中叱咤一时的罕见高手,纵横了许多年,结仇无算,各大门派许多著名高手都挫折在他手底。直到后来冷面剑客卓蒙找上他,门逵数度在他剑下俯首称臣,这才改邪归正,与卓蒙结拜为兄弟,从此杜门隐居。由于他仇家太多,是以行踪秘密之极,只有他的另一个结盟兄弟黑鹰史良能够与他通消息。
这次龙门队组合之日,欧大先生和一影大师曾联合邀他参加。但门逵却婉拒了,大家都感到可惜,因为三手殃神门逵昔年乃是以武功高强和机智绝世称雄一代,最后无奈碰上了有“高手中的高手”之称的冷面剑客卓蒙,方始受挫。假如他的武功不是十分高强的话,卓蒙这等冷傲的人定然不会与他八拜结盟。因此之故,门逵在这一干高手心目中评价极高,更是在少林、武当两位名家之上。此所以他婉拒之举,使大家都觉得很可惜。
符直说出要找的人正是这位高手,群雄对此都增加了不少信心。
一影大师道:“善哉,符兄可说是找对人了,想当年门施主足迹遍及天下,见闻渊博无比,很可能晓得这一门闭穴神功的底细,符兄快快动身吧!”
符直道:“那么兄弟这就前往,先得找到黑鹰史良兄才行。”
他向众人点点头,转身出去。
朱宗潜心中暗感焦急,因为在这些龙门队友之中,只剩下符直、杜七姨和杨元化三位未曾被试探过武功。事实上这三人之中,杨元化侠名久着,一生炼的是童子功,单单是这一点就敢保证他不会是黑龙头。杜七姨是位女性,亦似乎毫无可能,唯有符直较有嫌疑。
那符直不但在这三人之中,嫌疑最大,若然那神秘无比作恶多端的黑龙头,当真潜伏在龙门队中的话,则在全队之中,要数他嫌疑最大。
因为他使的是弧形剑,身裁高瘦,虽是名列江南六大高手之中,但行踪极少在江南地区出现,在别处之时行动亦很隐秘。因此他正合李通天指出的“高瘦、武功高强、城府深沉”等条件。
虽说符直行踪隐秘,是因为他身属“东厂”的特等高手之故,朱宗潜前此见到他的“金豹章”,因而得悉此秘。但东厂的特等高手并非就没有可能变成黑龙头,相反的正因他已被东厂网罗了去,更有这种可能。
原来有明一代,东厂皆是皇帝的耳目爪牙,由亲信太监主理,专门侦察朝臣行动,缉防谋逆妖言大奸大恶等事。权势之重,无可比拟。是以历朝发生了不知多少恃权仗势,公报私怨,陷害忠良之事。至于敛聚财宝更不在话下。
东厂既然有这等恶行坏名,则身为东厂的特级高手,便很可能是大奸大恶之士。唯有如此奸恶狠辣之人,才能化身为黑龙头,贻害武林。
因此,朱宗潜想到,假如早点从武功中识破了符直真面目,便可趁眼下队友麇集之时把他擒杀。目下符直要去办事,不知多久才有机会碰上他,这等情势自然是对己方大大不利。
他眉头一皱,已想出两三条计策,但由于欧阳谦是被雪女所伤,形势微妙,这些计策都不能使用,当下只好目送着符直离开。
众人移到外面就此坐谈,但都是泛泛之言,朱宗潜晓得这是因为他近日所作所为,便很知趣地藉词离开了。
他回到府中,与一些慕名而来的武林同道酬酢一番,忽然得到仆从报告说,杨元化到访。朱宗潜心中甚喜,连忙前往后厅相见。
后厅中只有他们两个人,杨元化道:“你临走给我老秃一个眼色,是不是要我独自来找你?”
朱宗潜欢然道:“正是如此,晚辈实在分不出身,所以有件极重要的事要奉托前辈。”
杨元化道:“我可以代你办,但我先告诉你,一众队友都隐隐对你不满,冯兄尤其如此,所以我们照昨夜所议,找到了一处地方,做我们之间的联络地点,却不敢告他。”
朱宗潜道:“这些误会不难澄清,至于冯前辈方面只要坦白请他帮忙,他定会减少许多芥蒂。现在请杨前辈仔细听着,因为晚辈奉托的这宗事非同小可,别的人万万不能胜任!”
杨元化摇晃着光秃油亮的脑袋,颔下那部漆黑乌亮的山羊胡子急速地上下抖动,红润的面上微微透出笑容,道:“好极了,我老秃最爱做那困难危险之事,你告诉我吧!”
他颔下那丛黑胡子抖动之时,皮肉完全不动,可见得这位一世炼童子功的高手内功何等精深,因此,他说的话令人毫不觉得夸大。
朱宗潜道:“但有劳前辈奔波操心,实是不安。”
杨元化道:“不要客气啦,老实说,若然你不是如此机智多谋,我未必就对你咐托之事感到兴趣呢!”他口气中已流露出推崇之意。
朱宗潜谦逊了几句,便道:“在下想托前辈急赴一处黑森林中,探看一个人的生死。这一座黑森林离此大约一百六七十里之远,那位当世异人康神农前辈,已经被困了数十年之久。”
杨元化点点头,道:“我听过康神农之名,他的生死与咱们现在的局势有什么关连呢?”
朱宗潜道:“他就是黑龙寨三当家屈罗的师父,亦是银衣帮平八坛坛主计多端的师父。照在下臆测,那神秘恶毒的黑龙头大概就是他的大弟子沈千机了。”
杨元化道:“这话听起来真是惊人,其中必有诡奇古怪的情节无疑,我彷佛记得康神农有两个门人,武功不俗,却不知道有三个之多,更想不到他们的身份都如此惊人,既然计多端与沈千机、屈罗是同门师兄弟,那么欧阳谦这一次被制亦是你计划中的事了?你想是恐怕消息从银衣帮方面透过计多端而泄漏了消息?”
朱宗潜道:“在下倒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总之,这件事复杂之极,牵涉到许多方面。例如下手制住欧阳兄的雪女,就是一个绝大祸胎。她的危险性尚未为世所知,偏生她竟又识得沈千机、屈罗他们擅长的闭穴神功,把事情弄得更复杂紊乱了。”
他一看实在没法子一宗宗的解释,当下扼要地把如何见到康神农的经过,如何得知雪女的家派来历。又如何与她一道探视康神农,承他口传“七煞秘笈”,识得许多世人罕知的奇功秘艺。
他最后才道:“现在晚辈急需知道康前辈是否平安无恙,若然一如以前,则雪女的神奇出身便不是假,如若他老人家已遭了不测之祸,即可证明雪女与沈千机大有关系,是她通知了沈千机,沈千机才去加害康前辈。此事表面上看似不难,其实凶险万分,以沈千机的心计,一定布下了天罗地网,等我去探看。假如他全无所悉,但此行亦说不定会碰上。再加上康前辈性情与常人不同,手段毒辣之极。也许他也布下了各种毒阵,等候沈千机和计多端,但却误害了咱们的人。因此,此行可说是危机重重,加上行踪不能留下丝毫痕迹,免得沈千机后来瞧破。”
杨元化却表示出大感兴趣,道:“越是如此,才越够刺激,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明天即有回音,但我可又听出你本身亦是危机重重呢!”
“前辈说得不错,在下果然亦陷在重重危机之中。”朱宗潜坦然回答,了无惧意:“最危险的是雪女乃是沈千机同党,那样的话,在下随时随地都会被杀,说得上是死无葬身之地。即使她非是沈千机同党,但那黑龙头也是随时随地会突然出现。以在下判断,如若在下不能及时得到本队友的增援,定难逃得毒手。”
杨元化点点头,道:“你知道就好了。”
朱宗潜身子倾前一点,更加接近杨元化耳朵,低声道:“还有一个更大的危机,却是前辈做梦也想不到的,那就是在下的老恩师一旦现身的话,在下便不啻已到了鬼门关口。”
杨元化惊讶得“喔”的一声,道:“令师收得你这等弟子,难道还不满足?甚至反而会加害于你?”
这刻他更加感到这个年青人智谋深广,每一件事但凡与他有关,都极尽诡奇波澜之妙,令人不禁着迷。
朱宗潜道:“在下故意传播声名,虽说是要把黑龙头激来,其实亦想使家师得知在下行踪下落,得以找上门来,你老可猜得出家师是谁么?”
他沉重地叹口气,不待对方开口,便道:“家师就是失踪已久的冷面剑客卓蒙。”
杨元化愣了半晌,才道:“别人断断想不到你是卓大侠的高弟,但我昨夜晓得你就是黄面汉子之后,因他使过卓兄的剑法,是以我可就猜出来了。不过目下听你亲口说出,仍然感到甚是震动。”
本来这件事没有什么可以令人震动的地方,因为错非是卓蒙这等有“高手中的高手”之称的剑术大家,焉能创研出另一套极为精奇奥妙的剑法传授与朱宗潜?若不是这等名师,焉能调教出如此高明的弟子?
但卓蒙却是龙门队认为嫌疑最大的“狼人”,这狼人血债满身,在武林中被渲染的程度更有甚于“黑龙寨”。而朱宗潜竟是他的弟子,武林同道纵然能对他谅解,但他将来休想建立他的地位,因为他师父的罪行,已留下了无限耻辱,这恶果却须得由他吞下。
杨元化沉吟一下,试探地道:“假如令师真是咱们设想的狼人的话,你或者还有别的路可走。”
朱宗潜苦笑一笑,道:“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听从他的命令,杀人作恶无所不为。如若不跟从他,唯有自杀,这是一条路。第二条路是叛离师门,转过头来跟他作对,维护武林的公道正义。”
“你既晓得,可曾有了选择?”
“在下的选择已向前辈表示过啦!”
杨元化心头一震,回想起他曾说当他师父出现,便是一大危机,这话分明是表示他选择了自杀之途。
他望住这个青年,心中泛起无限敬佩。因为他选择了凛然无畏的人生,他一直充满勇气面对各种艰危威胁,向种种危机挑战。这一切作为,乃是为了“正义”二字。
这“正义”一词听起来冠冕堂皇得很,似乎可以为了它而牺牲一切,但事实上芸芸众生,有几个能当真奉行“正义”而牺牲自己的利益?杨元化活了六七十岁,当然深知这一点,是以更增敬佩之心。
杨、朱二人密谈了不少时间,杨元化悄悄的走了。
朱宗潜感到自己的计划已接近揭晓的边缘,局势甚是紧张,当下回到后宅找李通天。
朱宗潜道:“一切都部署好了吗?”
李通天笑一笑,道:“都还顺利,今天晚上就是月圆前夕,大爷可别忘了。”
朱宗潜泛起忧色,道:“我怎能忘记呢?这是我最棘手的难关,无时无刻不是提心吊胆。但我还是愿意事情快点发生,不愿拖延下去。”
李通天道:“这一点正是大爷你过人之处,凡俗之士身处大风大浪之中,总是泛起逃避之心,拖得一时就是一时。”
朱宗潜苦笑一下,又问了一些别的事,这才出去外面大厅应酬。
× × ×
时间慢慢的流逝,朱府的客人在夜色中陆续离开,最后,那两扇大门隆隆闭起,天色已完全入黑。灿烂的月光使得这个夜晚平静宁恬,可是在朱府之内,一切活动方始展开。
这幢僻静孤立的府第之内,六名夜行劲装的人从四方八面跃出府外,很快就隐没在黑暗中。
他们都带有兵刃,臂上缠着一条白布作标记。
朱宗潜和雪女两人在庭中散步,悠闲地赏着月色。
雪女首先打破了岑寂,道:“你今晚既不外出,而又十分沉默,敢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他点点头,道:“连我也不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
雪女道:“我正要告诉你,我打算一两日内就离开啦!”
朱宗潜讶道:“离开?上哪儿去?”
“还没有决定,但我非走不可,我最讨厌跟一些不相干的人说话,但在这儿天天要陪你应酬。”
“如若只是这一点,你以后不露面就是了。”
雪女摇摇头,宝石般的眸子在月夜之下闪动着光芒,显示出她心情甚是紊乱,过了好一会,她轻轻叹息一声,道:“也许将来我们会变成势不两立的敌人。”
朱宗潜故作讶声,道:“这话怎说?假如你觉得我这人还不坏,难道有人强迫你跟我作对不成?即使如此,我还可以处处容让你,我们仍然斗不起来。”
雪女嗟道:“世上之事有时不是人力所能控制,我又何尝愿意对你不好呢?”她这两句话已露骨地透露出她的情感,这在她这么一个性情冰冷的人来说,实在很不容易的了。
朱宗潜觉察出这一点,心头突然大震,忖道:“我一直毫不考虑地利用她的情感,但现在却不能不想一想了。”
雪女清脆的话声打断了他的思潮,她道:“你今天去看过欧阳谦了?”
朱宗潜道:“是的,你为何要制住他的穴道?可是他得罪了你?”
雪女摇摇头,道:“他肯得罪我就好了,但那些经过不必再说,我只要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我要把他带走,我非这样做不可呢!”
朱宗潜内心大为震动,但表面上却不露丝毫神色,淡淡道:“你要把他带返乌斯藏吗?”
雪女嗯了一声,道:“不错,明天就走。”
朱宗潜勃然作色,冷冷道:“你故意跟我捣蛋是不是?哼,明知这几天是我最吃紧的关头,便特地扯我后腿?”
雪女露出错愕的神色,望着这个男人,这是唯一敢发她脾气的男人,但他发脾气之举不但不使她生气,反而使她心头发软,不忍心让他继续气恼下去。当下柔声道:“我乃是迫不得已要这么做,如果你不高兴,那我就过些时候才动身。但在这一段时间之内,恕我不能解救欧阳谦。”
她如此温柔驯服的态度,却变成一股无可抗拒的女性魅力,尤其是朱宗潜知道她本来是冰冷骄傲的人,更觉难能可贵。当下再也扳不起面孔,微笑道:“这就对了,至于解救欧阳兄之事,以后再讨论。”
他仰首四望,但见皓月如轮,繁星罗布,在这清明的秋夜中显得份外的皎洁。
雪女也不由得跟着他向月亮望去,问道:“月亮上面有些黑影,那是什么呀?”
朱宗潜道:“月亮上有宫殿,住有奔月的嫦娥,还有是执杵捣药的玉兔,及不断地砍伐桂树的仙人吴刚。”这都是自古流传甚广的故事,因此朱宗潜不须思索,随口道出。
雪女竟未听过这些耳熟能详的故事,问道:“吴刚为什么要砍伐桂树?”
朱宗潜道:“传说仙人吴刚是汉朝西河郡的人,他犯了过失,上帝罚他谪落月宫伐桂,须得把桂树完全砍伐干净方能免罪,但那些高达五百丈的桂树随砍随生,永远砍伐不尽,所以他现在还在那儿砍伐呢!”
雪女听得大感兴趣,不知不觉挨近了他,两人并肩而立,遥望天空的明月。她又问道:“那么嫦娥奔月呢?”
朱宗潜道:“嫦娥是三代夏朝时人,长得十分美丽。她的丈夫便是有穷国国君后羿,箭法古今第一,其时天上有十个太阳,奇热难当。后羿便大展神威,射落了九个太阳。”
雪女惊叫道:“那真不得了,连太阳也射下来了。”
朱宗潜笑道:“那只是传说而已,正史上没有记载,自然不足为信。不过他的善射却是一点不假,他曾经向西王母求得长生不死的灵药,准备和嫦娥一同服食,但未到指定的日期,所以小心收藏在箱子里。他又想使美丽的嫦娥到时大大惊喜一番,所以故意不告诉她。谁知嫦娥早就知道了,以为那些灵药只够一个人服食,故此后羿才不告诉她。于是,在一个晚上,她悄悄起来偷了灵药服下去。”
雪女又着急又忿恨,道:“她不该这样猜疑她的丈夫。”
朱宗潜道:“这也是人情之常,谁会知道不是灵药不够,而是后羿存心使她惊喜呢?”
雪女固执地道:“她当然应该晓得,因为后羿是个英雄人物,自然不会跟普通人一样。”
朱宗潜没想到这个道理,怔了一下,才道:“好吧,就算你说得对,那嫦娥偷服灵药之后,因为药力太强,所以她变成天上的仙人,当时便向天上飞升。她骇得大声叫喊,后羿惊醒了,以为有什么祸事,所以拿了弓箭出来,一见嫦娥向天上飞去,便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气得搭箭挽弓,对准嫦娥……”
“冉冉浮升的嫦娥瞧见后羿拉开宝弓,记起了他曾经射落九日之事,不禁骇得面色灰白。但她又想到自己独自飞升到天上,遗留下丈夫一个人在地上活着,实在很对不起他,所以又觉得愿意死在后羿的神箭之下。”
他话声停歇了一下,发觉雪女完全沉迷在这个凄艳的传说中,当下继续说道:“后羿虽是瞄准了妻子,但他却迟迟不能松手放箭,因为他锐利如隼的神目,把他妻子美丽面庞的表情瞧得一清二楚,想起了以往的恩情热爱,不由得生出悲悯之心。终于垂下弓箭,长长叹息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回屋里。”
雪女至此总算松了一口气,道:“后羿当真是个英雄,竟忍受得住内心的悲愤,终于放过了她。后来嫦娥便独自住在月宫里是不是?”
朱宗潜道:“不错,她一直孤独地住在那寒冷寂寞的广寒宫中,直到现在还是一样。”
雪女道:“这是她应得的报应……但我却很向往月亮里的广寒宫,我很喜欢那种杳无人迹的地方。”
朱宗潜不便评论,默然不语,就在这时,他心灵中忽然现出警兆。他大感迷惑不解,立刻向雪女打个手势。
雪女已得过他的嘱咐,晓得他要自己施展“心视神听”的功夫,当即收摄心神,功行耳目。
只一瞬间,她已查出一个人潜匿在三丈以内。此人呼吸均匀而悠长,一听而知乃是内家高手。
她凑在朱宗潜耳边说出这事,便又潜心运功查听。
朱宗潜皱起双眉苦苦思索,还未找出任何结论以前,突然两下钟声敲破了这秋夜的岑寂。
他明明知道两下钟声代表东南方,但却故意仰首四望,因为在他猜想之中,那个潜匿在三丈以内的人一定注视着他的一切举动。若是十分老练的江湖道,见他一听钟声就向东南方望去,立时可猜测出钟声所表示的暗号。
朱宗潜迅即下了决心,在雪女耳边低低吩咐道:“你先入屋躲起,密切监视那个潜匿的敌人。”
雪女点点头,转身入屋。
朱宗潜取出火折,点燃预先插在院子四周的油炬,一共有八支之多,顿时明亮如昼。
钟声不曾再起,可知这个侵入本宅之人并没有乱闯,兼且向火光灼天之处赶来。
果然片刻间一道人影从天而降,来势凌厉之极,带起一阵极强的风力,吹刮得全院八支油炬火焰乱摇。
朱宗潜仗着过人的目力,霎时已瞧出来人高大魁梧,一身黑衣,面上也用黑布蒙住,很像“黑龙头”的势派。而且他携带的也是外门兵刃,乃是一柄钢柄钉锤,长约四尺,极是锋利。他那对精光暴射的眼睛注定在朱宗潜面上,冷冷道:“你就是朱宗潜是不是?”
朱宗潜点点头,道:“尊驾是谁?”他从对方口音中听出已改变了嗓子,因此颇为耽心此人就是老恩师,不过他又有一种预感,觉得不像是老恩师。
黑衣人冷冷道:“你猜猜看。”
朱宗潜道:“莫非就是黑龙头驾临寒舍?”
那黑衣人暴笑一声,震得朱宗潜耳鼓“嗡嗡”响疼。可见得此人内力深厚之极,决计不在龙门队任何一位高手之下。但单凭这一点,便把他认作黑龙头未免粗率大意了一点。
“不错,老子就是黑龙头!”他迈开长腿,举起手中的钉锤,顿时一阵杀气涌到。
朱宗潜掣出芙蓉剑,月色之下幻出淡红色的光华。
他也摆开门户,使出可攻可守的剑式。此时心中燃起了仇恨之火,满腔的杀机从剑上泄露,也涌出森冷无情的气势。
那黑龙头发出暴戾的笑声,道:“好小子,果然真有一手,无怪胆敢找到老子头上。但今晚要教你见识见识老子这化血钉锤的滋味。”
话声中又向前跨进一步,杀气更加浓厚,确实能使人心寒胆落。
朱宗潜虎目一睁,威光四射,竟也挺剑迎上一步,冷冷道:“黑龙头,你报上名来,咱们决一死战。”
这时双方相距只有六七尺远,黑龙头的钉锤呼一声向敌剑砸去,厉声喝道:“哪有这许多 嗦的?看锤!”
他的化血钉锤未到,已有一股沉雄凌厉之极的力道压向剑上。使人立刻感到如若被他的钉锤砸中了长剑,那是非脱手坠地不可,即使能不脱手,也将失去机先,落在被动捱打的劣势之中。
朱宗潜亦无例外生出这等感觉,但他智慧过人,机灵无比。在这刹那之间,已察破敌人这一招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当下右肩微沉,似是要旋身避开他这一击。
那知剑光大盛,疾向上挑,“叮”的一声,长剑已挑中钉锤。剑锤一触之际,果然不出所料,那钉锤砸下之势全然不似感觉中那股威猛。
但见他长剑宛若灵蛇般急颤数下,已把钉锤黏向外门。接着剑化“春雷乍展”之式,当胸刺入。
这一剑变化奇奥,功力十足。但最使人感到意外的还是他用这又轻又薄的长剑居然挑开了沉重的钉锤,反而抢制了机先,掌握住主攻之势。
原来朱宗潜当时乃是窥破了敌人这一锤,其实是虚张声势,迫使敌人闪避。而事实上他锤上的力道并没有贯足,所以能得迅快变化招数,一锤接一锤的追击。这么一来,他可就完全制占得主攻之势了。
高手相拚,所争取的便是这主客之势。哪一方占夺了主攻之势,即可发挥全身艺业,先来一轮猛攻。试想若然两人本是旗鼓相当的敌手,一旦分出主客之势,攻守之势,不用说就可断定被动的一方危险百出。这等情况之下,稍有差池,登时身败名裂,血溅当场。所以自古以来,不论是两军对垒,抑或是两个人面对面交锋,第一须讲究的便是如何抢制机先,争夺主攻之势。
朱宗潜仗着绝世天资,窥破敌人用心,果然抢制了主攻之势。但见他剑光如潮,汹涌出击,没有丝毫予敌人喘息的机会。那黑龙头的钉锤,这时使出一路细腻绵密的招数,严密封拆。口中却不断地暴哼出声,只因这种形势变化,大大出他意料之外,吃上了平生未尝有过的苦头。是以已激起了他天生凶厉之性,只等机会爆发。正如急激上升的河水,被河堤挡住,力量蕴蓄莫能宣泄,只须有那么一处堤岸决裂,登时横扫千里。
但朱宗潜不但功力深厚,剑法奇奥。尤其使对方感到无可奈何的,他智谋过人,机变之极。
他一点也不着急于结束这一场生死拚斗,是以往往放过了可以攻入敌人锤圈中的机会。而事实这些机会俱是那黑龙头极力安排的陷阱,朱宗潜居然不曾上当。
黑龙头看看实在无法诱他入彀,可就当真有点沉不住气了。要知他安排这等反败为胜的陷阱之时,须得冒上生命之险,也煞费苦心。而对方一再不肯上当,自信最坚强之人也将忍受不了。
他大吼一声,手中化血钉锤施展出强攻硬打的拚命招数,但见他人似疯虎,锤如毒龙,霎时间已扳回劣势。
朱宗潜突然跃出圈外,道:“等一等,我有话说。”他虽然不是高呼大喝,但却是以丹田之力把话迫出,字字强劲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蕴含得有一种震慑人心的气派,使人不得不听。
黑龙头果然凝身不动,但他随意那么一站,都显得极是暴戾凶残。在朱宗潜印象之中,只有那两个伤亡在他手底下的胖人屠嵇桀,拘魂阴曹屈罗他们可与这黑龙头比拟。
朱宗潜沉声道:“我容或赢不了你,但你到此挑衅却仍属不智之举。”
黑龙头见他不是胡诌,迅快四望一眼,暴声长笑道:“你埋伏下什么高手,不妨说出来听听。”此人一下子就猜出对方指出自己不智的缘故,不失为凶狡之士。
朱宗潜道:“有什么人助我这一节暂且不提,最重要的一件事却是你不是黑龙头。”
这话一出,对方高大的身形微微一震,道:“何以见得老子不是黑龙头?”
朱宗潜冷冷一哂,道:“第一点,我见识过他师弟的武功,与你的家数全然不同。第二点,黑龙头乃是深沉冷静之士,智谋出众,所以能够保持多年神秘,以你开口一句老子,闭口一句老子,焉能当得上这等神秘人物?”
对方沉默了一会,才道:“那么你可猜得出老子是谁?”
朱宗潜道:“可以,但咱们先讲好,假使我猜不中,尊驾尽管请便,在下决不召集人手留难。如若猜对了,咱们的账等我把眼前之事办完始行清算,你怎么说?”
“好,一言为定,你猜我是谁?”
朱宗潜道:“以尊驾这等身手气概,除非是铜面凶神佟长白,再无别人。”
那高大黑衣人伸手取下面上黑巾,露出一张古铜色的阔面,但见他长得眉粗眼大,杀气腾腾,但面上却没有丝毫表情,果然像一铜雕的凶神面孔。
他道:“你猜得不错,老子正是佟长白。”他恢复了本来口音,有如枭鸣,甚是刺耳难听。
朱宗潜冷冷道:“咱们未曾算账以前,鹿死谁手,尚未可料,你该当对我客气一点。”
佟长白像鹰隼一般凶恶地注视他好一会,想是发现这个气度不凡的年轻高手性格坚毅异常,决难屈服。当下道:“行,咱以后一定客气些。”
屋内突然传出清脆玉石相击之声,朱宗潜略一凝神而听,随即作个请那铜面凶神佟长白稍候的手势,自家飞身而起。
他放眼一瞥,但见一条黑影向西北方一晃而逝。朱宗潜只觉对方身形之快,难以测度,心想纵然全力追去,最多只能瞧上一两眼敌人的背影,决计无法追上,于是止步不动。
蓦地数响尖锐哨声传来,朱宗潜面色一变,迅快扑去,宛如大鸟横空,霎时已到侧院。
但见院中已点燃两支火炬,影绰绰约有三四个人,火炬照耀之下,地上躺着三四个劲装大汉。
朱宗潜飘落院中,沉声道:“他们怎么样?”
一个壮汉答道:“刚才玉磬一响,我们立刻戒备应战,那知这个敌人动作奇快,才一掠过,已击倒三名弟兄。”
朱宗潜道:“留下一位举火照明,其余诸位即速巡查本宅,瞧瞧别处可曾发生事故,尚须严防敌人去而复返。”
那四名壮汉应声去了三个,只剩下一人高举火炬。朱宗潜察看之下,发现这三名手下,都是胸口中掌,此刻七窍流血,死状甚惨。
正在检查之际,一个人大步奔到,正是总管全宅警戒的李通天。他道:“在下已分别问过他们,得知敌人乃是高瘦个子,黑巾蒙面。”
说话之时,雪女也到了现场。她道:“刚才跟你交手的那个家伙还在原处等你,他是谁呀?”
原来雪女退入屋内之后,便依朱宗潜所嘱,潜心运功,施展出“心视神听”之术,严密监视那个潜匿暗处的敌人,因此朱宗潜与佟长白的对话她反而没听见。
朱宗潜道:“他就是三凶两恶中的铜面凶神佟长白,我除了在性格上察破他不是黑龙头之外,还从武功上窥出一点线索。但这末后的一点却没有告诉他,免得黑龙头听去。”
李通天瞿然道:“如若是他,须得小心应付才好。”
朱宗潜点点头,蹲下去伸手在三具死尸头发中摸索之后,站起身严肃地道:“那厮果然是黑龙头,他炼的‘摧心裂骨手’,比屈罗高明得多了。”
李通天连忙也伸手去摸,发现三个尸身的头骨的裂缝都是一模一样,不禁大为震凛,道:“他在一照面间连杀三人,个个死状如一,这等毒功已经炼到精纯之境,只不知他为何忽然闯关远扬?”
朱宗潜道:“他恐怕我说动佟长白连手对付他,接着龙门队高手云集,便难有生还之望,此人果然机警无比,料敌如神,三凶两恶中恐怕要数他最难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