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淳和云秋心正在急得不可开交之时,一个人大踏步走入来,却是闵淳。他兴奋地道:“裴淳兄,快快依计前去搭救薛姑娘,若然略有迟误,便将返天无术了。”
云、裴二人都大为兴奋,待得闵淳说出妙计,裴淳面如土色,讷讷道:“我……我怕办不到吧?”
云秋心道:“不管成功不成功,你都要去试一试。”
闵淳道:“此计很有成功之望,但做过之后,情形如何发展,只有老天晓得了。此计的基础,完全倚赖辛黑姑其实很爱你这一点之上。”
裴淳支吾道:“闵兄的判断很可能错误了,辛姑娘焉会把我放在眼中?”
这话连云秋心也甚是同意,道:“不错,他有点土头土脑的,比朴日升或淳于靖都差得多,也远比不上闵兄你们,辛黑姑会爱上他么?”
闵淳笑道:“云姑娘好说了,但只不知姑娘为何不看上我们而喜欢裴兄?”
云秋心又表示同意,道:“是啊!或者土头土脑才使人喜欢。裴淳你没得说了,非依计而行不可。”
裴淳在她极力催促之下,全无支吾余地,只好依言立刻动身,前赴金陵。他心中其实感到十分为难和害怕,而且认为此计多半行不通。但还是放尽脚程赶路,这便是他老实之处,全然不会敷衍。
× × ×
两日之后,他在午阳之下踏入城内。此地算是旧地重来,路径熟悉,一直走到朴日升的府第。
府门深闭,寂然无人。他敲动门环,不久,大门居然打开,慕容赤出现眼前。
他一见来人是裴淳,便咧开大嘴而笑,面上无时不在的凶气几乎随笑容而完全地消逝。
他一手抓住裴淳的肩胛,笑道:“哈!是你来啦!当真大出我意料之外。走,咱家请你喝酒去。”
裴淳道:“小弟先谢谢慕容大哥的盛情,但小弟此来却是专诚访晤辛姑娘。”
慕容赤瞪大双眼向前后左右瞧了一会,才道:“别的人来咱家决不走漏消息,但你却是例外,她就在后宅的一间静室中。她说过,谁都不见的……”
裴淳一块大石落地,道:“既是如此,小弟也不便进去求见,免得她怪责大哥。”
慕容赤道:“哈哈!你又弄错了,她虽不见别人,但却吩咐过唯有你是例外。”
原来她如此交待过,难怪慕容赤毫不考虑就泄漏了消息。裴淳顿时又忐忑不安起来,问道:“这话可是当真的吗?”
但他也自知此话问得实在多余,当下举步跨入大门。慕容赤砰一声关住大门,道:“当然是真的。”同时告诉他如何走法就可以见到她。
慕容赤在大厅停下,裴淳独自向前走,穿过两进屋宇,突然眼前一花,有人拦住去路,同时刀光耀目,寒气侵肤。
这等威势迫得裴淳劈出一掌,趁势急退。两人分开寻丈,定晴看时,来人竟是路七。无怪一刀在手,虽不曾出手攻击,威势也极是骇人。
裴淳连忙拱拱手,道:“路七兄既是在此处把守,小弟自当告退。”
正要后转,路七朗声一笑,道:“等一等,辛姑娘说只要是裴兄便不得拦阻。”
裴淳原是希望借此逃避不见辛黑姑,那知又是不行,只好苦笑一下,向路七点头说道:“那么小弟只好进去啦!”
路七甚觉奇怪,心想我又没有迫你非去见她不可,若是不想见她,何不回头?
裴淳一步步走到后宅,偌大的一座房屋,只碰见过先前的两个人,不禁生出寂寞之感。
到了一座院落,便朗声道:“辛姑娘在不在?裴淳特来求见。”
他巴不得无人答话,便可暂时逃避。可是老天偏要跟他作对,上房中传出辛黑姑的声音道:“请进来。”她不但让他见面,而且还用一个“请”字。裴淳硬着头波进去,只见她盘膝坐在软榻上,长发披垂肩际,手中还拿着梳子等物,分明正在梳头。
裴淳的印象之中,对这位美貌姑娘总是觉得有点硬绷绷的味道,全然没有一般女性的温柔之感。
可是眼下见她独坐幽深寂静的房中,理发整妆,大有深闺温婉之致,登时观感一新,呆呆地看她。
她乃是那副秀丽少女的面貌,是以裴淳更觉得顺眼。辛黑姑嫣然一笑,道:“我有甚么好瞧的?”
裴淳讷讷道:“不,不,你很好看。”
辛黑姑道:“真的?但我自知远比不上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她背转了身躯,此刻复回过头来,把裴淳骇了一大跳,原来她已变成云秋心的模样。她的易容之术天下无双,维肖维妙,使人分辨不出真假。
裴淳由衷地赞叹起来,辛黑姑道:“朴日升几次问我能不能扮成云秋心的样子,现在你亲眼见到,可知道娶了我的人福气真不小,可以随他的意思变成千百个不同的美人。”
她又背转身去,顷刻之后回过面来,却已变成了薛飞光,圆圆的脸上还有惹人爱怜的酒涡。
裴淳见薛飞光的面貌,顿时勇气大振,道:“我此来特意求你帮忙的。”
她举手一抹,回复原形,道:“甚么事?”
裴淳道:“你当必知道薛三姑姑的居处吧!”
辛黑姑面色一沉,道:“不错,我知道她住在何处,你问此有何用意?莫非想藉词去找她,乘机与薛飞光相见?”
裴淳摇摇头,道:“这样不行,薛三姑姑定必老远就把我轰走,岂容我和薛飞光见面?你既然知道她的下落,便不瞒你说,我想求你利用易容妙术把飞光救出来。”
辛黑姑忍不住泛起讥嘲的笑容,道:“你以为我定会帮你么?”
裴淳坦率地道:“我不知道你肯不肯?”他也一点都不掩饰心中的渴望和紧张。
辛黑姑万万想不到会发生这等不可思议之事,一时之间倒是委决不下。她从裴淳鼓勇找她求助这一点之上,看出裴淳实在极爱薛飞光,才会不惜冒被嘲笑之辱来碰碰运气。是以她心中尽是又酸又恨之情,根本毫不考虑到“答允”二字。
但她又不想马上拒绝,因为他送上门的这个机会太好了,可以借此题目大大地戏弄他一番,然后再把他轰出大门外。
她想了一下,问道:“我想先知道如何救她法?”
裴淳道:“飞光前此所作所为,定然使薛三姑姑十分气恼。因此,薛三姑姑定会向她报复。她只须把飞光嫁给一个平凡庸俗甚至丑陋之人,便可以使飞光痛苦终身了……你说对不对?”
辛黑姑道:“有点道理,将心比己,我也会这样糟蹋飞光妹子,以泄心中之恨。”她脑海中幻想出薛飞光嫁给一个又老又丑之人时种种痛苦的表情,心头感到一阵快意。
裴淳道:“正因如此,飞光的处境甚是可怜,这事也很紧急,必须立刻去救她才行。”
辛黑姑眼珠一转,道:“你要我施展易容之术使你变成一个老丑之人,以便向薛三姑说亲是不是?”
裴淳道:“正是此意,不但如此,还望你能介绍一下,否则薛三姑也不会随便答应。”
辛黑姑面色一沉,道:“还要我介绍,这真是异想天开,我岂会答应你!”
裴淳立时现出垂头丧气的样子,道:“不错,我早就知道你不会答应。你这样做法我决不能怪你,在下就此告辞。”他本来就没落坐,当下转身就走。
辛黑姑道:“等一等,转过身子来。”
裴淳如言回转身,辛黑姑道:“我不是回心转意,是另外有话告诉你。”
她暗暗欣赏对方痛苦失望的神情,感到十分快意,所以她不肯让他立即离开,还想戏耍一番始能满足,她道:“你为何找到我头上而不找别人帮忙?分明是故意找我麻烦。”
裴淳道:“在下绝无此意,只不过打听之下,人人皆说你的易容之术天下无双,扮甚么像甚么,绝无破绽,所以才迫得向你求助。那薛三姑姑眼力非比寻常,你不是不知道的。”
辛黑姑道:“这么说来,你已是走投无路的了?我这一拒绝,你有甚么别的打算没有?”
裴淳摇摇头,长叹一声,道:“在下还有甚么办法?不过我深知世间事往往有许多不是人力所能挽救,飞光她只好自怨命薄了。”
辛黑姑心中还回味着薛飞光被迫嫁与一个老丑庸俗之人那种痛苦的表情,她幻想到当薛飞光的面纱被揭开时,眼见那终身伴侣如此老丑不堪,她会不会昏厥过去?抑是强颜欢笑地度过花烛之夜?
她一径沉浸在幻想中,清醒时已失去裴淳踪迹。她眼珠一转,取过纸笔写下一个地址,便叫路七进来,道:“快快赶上裴淳,把这个住址交给他。”
路七低头一瞧,上面写得有薛三姑之名,心想原来裴淳来此乃是查问薛飞光的居处,辛黑姑初时想是不肯告诉他,但后来不知如何又回心转意了?
辛黑姑又道:“你顺便告诉他说,薛三姑目前不在哪儿,大概还有半个月才迁到这个地方,嘱他不可先到该处,免得打草惊蛇被薛三姑所知,因而迁到别的秘密地方。”
路七点头道:“姑娘说得对,薛三姑这一处新址既是在庐州,打这儿走只有两日路程,若不事先嘱咐他,他一定先赶到庐州等候,那就说不定会被薛三姑晓得了。”他匆匆去了,不久便回转来,道:“小可已把住址交给裴淳。”
辛黑姑点点道,向路七笑道:“有这半个月的时间,我便可以从容安排妥当,到时裴淳和薛飞光定可见面,但可惜的是其时已是情天莫补,恨海难填,只好一生都作两地相思之梦了。”
路七大吃一惊,道:“难道半个月才迁往之言是假的?姑娘打算杀死薛姑娘么?”
辛黑姑道:“当然是假的,她母女现下已在那一处地方安居了。我不是去杀死薛飞光,而是在这半个月之内替她做媒说亲,待得他们相见之时,薛飞光名份已定,名花有主……”
她快慰地大笑数声,又道:“我将使他们在成亲之日见面,那裴淳不是大胆任性之人,决计不敢鼓动薛飞光私奔。若然换了别的人,我可就不敢让他们在洞房之前见面了。”
路七听得呆了,半晌方道:“姑娘这一手实在厉害不过。”
辛黑姑道:“我现在正考虑挑选哪一个做薛飞光的丈夫,若是你或慕容赤的话,三姑定必答允。”
路七不敢做声,他心坎中只有两个女孩子的影子,一是辛黑姑,一是薛飞光。但这两个女孩子怎么说都轮不到他,所以他从来不去多想。现下辛黑姑这么一说,他虽是当世一流高手,也不由得心情紧张万分,手心沁出冷汗。
他是在想倘若选中了自己,而自己又是知道这内幕的人,到其时该怎么办?把薛飞光双手奉还裴淳吧?心中又舍不得。若是不顾一切的占取她,好像又没有意思。
他正在为难之时,只听辛黑姑又道:“但你们都不及格,因为薛飞光嫁给你们,仍算是嫁到匹配之人。让我想想看……”
过了片刻,她大喜道:“有了,最近专门负责传递消息的老黄正是合适不过的人选,论起他的出身,乃是镖行中相当有名气的人,又甚是富有。发妻已于数年前亡故,至今中馈犹虚。”
她说话之时,路七脑海中不断的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此人长得相貌丑陋,年约四旬左右,举止粗俗,全无风度可言。还有就是视财如命,故此有个“守财奴”的外号。此人在镖行中虽是知名之士,姓黄名达,但侧列于高手群中,自然卑不足道。
他不禁大大地替薛飞光不平起来,道:“老黄相貌武功都不行,薛三姑焉会应允?”
辛黑姑道:“你等着瞧吧!薛三姑定必欣然应允这头亲事无疑。”
× × ×
静居于庐州城内一座宅院内的薛飞光这一天心绪不宁,当下袖占一课,顿时芳容失色,五内无主。
原来课象之中主红鸾星动,而且主在半个月内即可成就。使她芳容失色的是婚姻的对象决不是裴淳,她仅须参详出这一点就足够使她心碎肠断了,再无心绪细细参悟课象中显示的其它之事。
薛飞光本是聪明绝世之人,老早就晓得姑姑报复出气的法子,除了把她嫁给一个丑陋之人以外,别无他途。所以她宁可做朴日升的媵妾也不愿落在姑姑的算计当中。
但人算不如天算,假如没有裴淳去求辛黑姑这一回事,薛三姑便不会这么快就发难,其时说不定朴日升有机会娶她。
正在此时,一个丫鬟来报,说是薛三姑叫她去,有话要讲。
薛飞光失魂落魄地站起身子,踏出房门之际,一阵初秋冷风飘掠过庭院,她脑子顿时清醒过来,忖道:“当日我离开三和镇战场之时,已决心牺牲此生幸福以报答姑姑抚育教养的恩情。事至如今,还有甚么可说的?亦不必迟疑悲伤,认命就是了。”
当下精神一振,加快脚步,走到姑姑的房间。薛三姑向她说道:“你已经长大成人了,自古道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所以我已替你决定了亲事,过半个月就是你的佳日良辰,现在我们商议一下嫁妆等物。”
薛飞光垂头道:“但凭姑姑作主。”
她如此的温婉柔顺,大出薛三姑意料之外,呆了一下,才道:“我选择的人并不是裴淳,亦非你认识的,你莫要以为是他。”
她本以为关于这件亲事定须有一番争论,那知薛飞光温顺无比,是以怀疑她误以为对象是裴淳他们,便赶快点破她的幻想。
薛飞光道:“若然是认识的人,倒是大出侄女意料之外了,总之侄女的终身大事,但凭姑姑作主便是。”
薛三姑听了不由得触动了怜爱之情,心想她这么乖法,我焉能使她终身抱恨?当即生出改变主意之心,又忖道:“不如成就她与裴淳的好事,她定必终生感激我的安排……”
然而此念立刻便因为一个潇洒俊逸的面容浮现而打消了,那人便是裴淳的师父赵云坡。
这数十年来她已把赵云坡恨入骨髓,因此一旦想到裴淳是他的徒弟,立时怒恨攻心,想道:“哼!我若是让这小两口成亲,岂不是使他感到十分得意?他一定以为我已经认输了……”
她虽在心中忖想,但这时却不知不觉冷笑出声。
薛飞光已经猜出她内心正在挣扎,又知道“恶”的一方已占了上风,自己的命运就此铸成,谁也不能更改了。
因此,眼眶中涌出了热泪,心中暗道:“裴淳啊!我们今生是无望的了,只好等来生再说吧,唉!你还可以与心爱的云秋心厮守,而我却须嫁与一个陌生人,长年在痛苦中煎熬。我的身世既这般凄凉坎坷,此后的生涯又是如此的悲惨。裴淳啊!你哪里知道呢?我一方面为了恩情孝道而牺牲,一方面亦是为了你和云秋心的困难,所以决心让贤。然而,我实在是心已碎,肠已断,你那能知道……”
其实她却是冤枉了裴淳,因为裴淳不但晓得,而且还不惜低声下气去求辛黑姑帮忙。当时闵淳判断认为辛黑姑既然已与朴日升订下终身之盟,而她心中却很爱裴淳,这样可能她为了心中这一点情份而慨然应允帮忙裴淳。殊不知世事千变万化,难以逆料。
且说薛三姑沉吟好久,才道:“我已选中了镖行中一个很有名气和很富有的人做你的夫婿,他姓黄名达,有个不好听的外号是‘守财奴’,但若是不能守财的话,一则无法富有,二则是嗜好甚多之人。这都是我所不取的。”
薛飞光一径低垂着头,热泪在眼眶中打转,对于这个行将变成她终身依靠之人,她竟已无心再听。
薛三姑不管这许多,又絮絮道:“这黄达年纪才四十出头一点,老成可靠,定然十分体贴爱护你。他的相貌也不大漂亮,但寻觅夫婿岂可以貌取人?对不对?”
× × ×
这一番对话之后,薛三姑便开始替她办制嫁妆等事。宅中共有四个丫鬟和两个仆妇,外面还有一个老头子看守门户的,这刻显得甚是忙碌。
日子如流,晃眼间已过了十二日。男家方面一直有管事之人到薛宅联络,这一天新郎亲自踵宅拜见薛三姑。
薛三姑得见这个未来侄女婿时,亦不由得心中发闷,敢情此人的面貌既难看,满面的疙瘩还不说,一嘴黄牙时有臭味熏人,再就是言语粗鄙,三句之中总有两句提到钱财,又时时夸耀自己如何富有。
薛三姑已是如此,薛飞光可想而知。她没有现身出见,而是却不过丫鬟的怂恿,所以到屏风后偷偷窥看。
她几乎当场呕吐出来,赶快回到房中,吩咐丫鬟熏一炉好香。那两个贴身侍婢乃是陪嫁的人,陡然间放声大哭起来。
薛飞光晓得她们是嫌那黄达老丑,而她们陪嫁过去便就是黄达的媵妾,是以十分悲伤。
她此刻还要别人劝慰,焉能慰解别人。耳中听到她们哀怨的哭声,自家忍不住也不断地掉眼泪。
她好几次转动逃离此处的念头,这个想法如此的强烈,连她自家也晓得这刻不拘是路七也好,闵淳也好,只要是这些相识的高手们向她说一句“跟我走吧”,她便会决然而去,嫁给这个带她逃走之人。当然,要是裴淳或朴日升、淳于靖等人是更不在话下。
但这个幻想终是幻想,那会有人带她私奔呢?
薛三姑在下午时分见到,便跟她说道:“这个黄达实在不行,大是出乎我的意想。所以我决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这两日之内,如若裴淳或是别的人来提亲,我都会答应他。我想任何一个来提亲之人也会比黄达好,你意下如何?”
薛飞光听了这话,不由得感激涕零,道:“姑姑爱护之意,侄女很明白,不管此事有无变化,侄女终身都感激不忘。”
薛三姑道:“那就这样决定,假使过了明后两日之期,其时已是迎亲之日,我们便不能变卦了,你可懂得么?”
薛飞光道:“侄女懂得,若是第三日才有人来提亲,那是我命该如此,只好顺从天意了。”
× × ×
翌日在纷扰中过去了,这一日有许多武林中人登门致送贺礼,所以甚是忙乱。但薛飞光却宛如处身于荒凉大漠之中,心头的期待和痛苦难以表达。
她哪里知道裴淳刻下落脚在离这庐州不到十里路的一座乡镇中。那个镇上只有一家极简陋的客店,但常年罕有过客投宿,这是因为此地密迩庐州,谁也不会歇脚投宿。
因此这间客店全靠前进的饭馆维持开销。好在乡间用度不大,人人保守,等闲不易变动,所以这间客店便一直开设下去。
裴淳独自困处陋室之中,饭馆距他这间陋室虽然尚有两墙之隔。但以他这等内功深厚之士,馆子内进食的噪吵声仍然十分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他心中甚是凄惶不安,因为他自知此去庐州最多与薛飞光再见最后的一面之后,就会被薛三姑撵走。而他又是笃谨老实之人,诱薛飞光私奔的念头简直从未发生过。因而这一回被逐,自将是最后的一次相见,从此岁月悠悠,地角天涯,唯剩无限伤情而已。
裴淳一生做事都十分耐心谨慎,所以他在这间简陋之极的客舍中住了十日之久,还未曾出过房门半步,连一日三餐也在房中进食。
已是中午时分,他坐在床铺上发呆,算一算日子,后天便是辛黑姑的半个月期限的最后一日,也就是说薛三姑她们将于后天搬到庐州的新居。
正在呆想之时,外面传来轰饮之声,忽然有一个人大声道:“兄弟们别喝啦!待会便到薛府送礼,咱们喝得醉醺醺的多不好。”
另一个人应道:“鲍老大你放心,凭咱们兄弟的酒量,这几斤淡酒还能把咱们喝出酒意不成?”
鲍老大道:“话不是这么说,你们难道还不知道薛三姑前辈的脾气?也许她嗅到酒气便很不高兴。”
又是另一个人呵呵笑道:“老大未免过虑了,咱们是送礼去的,后天便是薛姑娘出阁的大喜日子,难道她做长辈的还好意思对咱们怎样不成?”
这话甚是有理,众人连续轰饮。裴淳却傻住了,心想他们口中的薛三姑自然不会是第二个,然则薛飞光已经订下亲事不成?甚至后日就成亲了么?
他很想出去向这批人打听一下,但又考虑到这批人既然与薛三姑有点渊源关系,说不定也会认得自己。
若然如此,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入薛三姑耳中。照辛黑姑的说法,薛三姑知悉他到庐州的话,定必不搬到这一处地方。同时也会设法阻止他与薛飞光见面。
他自家反来复去地寻思此事,直到这批人走了,他这才死了出去询问之心,暗念此事真相如何,但等后日前赴庐州时便可揭晓。
倘若他晓得薛三姑跟薛飞光约好,在这两日之内有任何别的人去向她求亲的话,便不把薛飞光嫁给黄达,则裴淳自是拚命赶去。但他既不知这个约定,因而午间听得那批送礼之人的话纵然是真,他亦不会料到有可以转圜之机而赶去。甚至还考虑到自己若是在婚礼以前去见她一面的话,会不会使她十分痛苦?
到了晚间,他的头也想疼了,实在无法再想下去,好在他内功深厚,到了此时,便打坐运功,抛开一切念头,安静地过了一夜。
翌日他整个上午都十分不安,心头沉重得如被千斤大石压住。用过午饭之后,终于忍不住结算好帐目,动身向庐州走去。半个时辰不到,他踏入庐州城内,但见市面甚是繁荣,原来这庐州乃是鱼米之乡,极是富足,所以才会如此兴盛热闹。
裴淳无心观赏市容,问明了薛三姑居处如何走法,便大踏步走去。看看离那住处不远,陡然发现有不少武林人物走动,心中一震,忖道:“他们莫非是三姑姑派出来监视的人?”
转念之际,人已闪入一间店铺之内,却是专卖香烛元宝的店铺。伙计过来招呼,他只好假意挑选,一面暗暗向街上张望。他自家乃是内家高手,自然很容易就瞧得出那些人是练过武功的,只这片刻间,又有不少武林人物来往经过。
裴淳这时决定不露形迹,待深宵之时才暗探薛家,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亦顺便看看自己该不该跟薛飞光会面。当下掏钱买了一点香烛冥镪,出得街上,低头而行。
他穿着既朴素,手中又拿着香烛冥镪,谁也不会多望他一眼。而他却一直走到城西,见到有一座寺庙,便踅入去。
这刻上香之人不多,他把香点燃在巨大的石炉内,又把冥镪放在鼎内焚化。火光熊熊之中,他彷佛瞧见薛飞光凤冠霞帔,一身大红吉服,正与另一个男子交拜天地。一阵悲怆凄凉之感袭上他的心头,使他不知不觉中涌出两行清泪。他认为这些香烛冥镪乃是一个预兆,此刻他简直像在祭奠自己。因为以前的裴淳已经随同薛飞光的出嫁而死去,现在他已经是一无牵挂之人,只差在还未曾剃去头上的烦恼丝而已。
突然一只手掌落在他肩头,由于这只手掌落下之时并无劲道,所以他不曾闪避。侧眼一看,原来是一位老僧,长得慈眉善目,一望而知乃是得道之士。
老和尚徐徐道:“施主年纪尚轻,所以凡事抛撇不下,其实人生在世,不过是受苦受难,你可知舍下臭皮囊,得到解脱之乐呢?”
裴淳想道:“老师父以为我在祭奠亡故亲友,所以出言劝慰。唉!他怎知我乃是在祭我自己呢?”他脑海中浮现出圆圆的脸庞和那两颗迷人的酒涡,便顿时又被痛苦淹没。
老和尚从他表情中瞧出他正陷在强烈的痛苦中,心中恻悯不已,便又道:“世间万事万物,都因为一失去便难再得,是以使人感到宝贵,但这个感觉其实只是幻象,全然不真。”
裴淳这回被他说中心坎的隐痛,惘然道:“老师父说得不错,一旦失去就永不可复得,是以才弥足珍贵。”
老和尚道:“可是不论你如何珍惜爱重,亦终将化为乌有。既然如此,施主何不勇敢地接受这个不移的至理?”
他的话自然蕴含得有无穷奥理,裴淳痴痴地想道:“对啊!我非接受这个事实不可。既然如此,何不去见她一面,大家把话说开,她嫁她的人,我当我的和尚,免得将来牵肠挂肚。”
他抬头深深望了老僧一眼,躬身道:“多谢大师指点迷津,还望大师容许小可在贵刹歇息一下。”
老僧欣慰地微笑道:“施主尽管休息。”
裴淳便在僻静的偏殿内坐憩,等候时光消逝。不知不觉已到了晚膳之时,老僧亲自来邀他用饭,但他委婉地拒绝了。这刻他只需要宁静,不管心中痛苦也好,紊乱也好,也不想有人插入其间。
木鱼声和诵经之声散布在整座寺内,他静静地听着,心想自己的一辈子也将在这经卷木鱼和暮鼓晨钟间渡过,可惜这些声音总令人有寂寞之感。
天色已黑,他悄然走出寺门,缓缓向薛家走去。他一点也不知道这刻若是径直跨入薛家,薛飞光的命运立时改变。
不久,他已走到街口,转入去便可见到薛家大门。正当此时,一阵急骤蹄声传入耳中,他立刻警觉地闪入黑暗中。
四匹马联辔驰到,其中有一匹全身血红,鞍上是个紫色的姑娘,正是紫燕杨岚。其余的三骑是千里独行姜密,生离死别管如烟和九州岛笑星褚扬。
裴淳不由得皱起眉头,因为他一见到杨岚就觉得头痛。现下他正想悄悄去见薛飞光一面,杨岚一到,只怕会陪伴着薛飞光,因而使他不能与薛飞光单独晤面。他这时与薛飞光相距不远,可是奇妙的命运使他们无法立即见面,以致失去了这最后的机会。原来他又回到那座寺庙,借宿一宵。
在那寂静的寺庙中,裴淳大感落寞不安。明日便是薛飞光的出阁佳期,他对此既已无力改变,那就唯有暗暗祷祝她嫁给一个好夫婿。
不过,照闵淳的推测,薛三姑为了报复,定要把薛飞光嫁给一个老丑之人,只不知实情如何?假使当真如此,岂不是自己害了薛飞光?因为追溯本源,都是那一天他借了杨岚的胭脂宝马前往三和镇拜见李师叔,才会碰上了薛飞光,因而使她做出许多违逆薛三姑之事,以致发生了今日之事。
这一夜他在胡思乱想中度过,翌日他挨到中午时分,忍不住又向薛府走去。他只想探问出薛飞光的夫婿是谁,人才身世如何,至于见不见薛飞光之面,现下已无关重要了。
远远已见到薛府张灯结彩,一片喜庆气象,府门外来往之人甚多,裴淳悄悄踅近去瞧看。
突然间有人叫道:“裴淳,你当真赶来啦!消息倒是灵逼得很。”话声清脆,却是女子口音。
裴淳冒出冷汗,心想怎的这么倒霉竟被杨岚见到。转眼望去,一个全身紫色的美貌少女笑嘻嘻走来,又道:“你打甚么地方来的?”
裴淳苦笑一下,反问道:“令师兄在不在?”
杨岚小嘴一撅,道:“难道跟我说话就不行么?好!你自家找他去,我不告诉你。”
裴淳只好一味苦笑,眼看她转身离开,心想这样也好,免得被她盘问不休,而自己却实在没有这种心情与她敷衍。但杨岚只走了几步,便又回心转意,走回他身边,道:“你很难过是不是?我请你喝酒吧!”
裴淳啼笑皆非地瞅住她,却发觉她这话很认真,并非开玩笑,不禁一惊,正要推辞,杨岚已拉住他一只手,向街外走去。他自然不愿意在大街上跟一个少女拉拉扯扯,只好屈服,道:“好!我跟你走。”
不久,他们走上一家酒楼,在二楼捡了一付近窗临街的座头,杨岚点了七八道菜,又打了三斤黄酒。酒菜上时,杨岚嫌酒杯太小,着堂倌换了两只大杯,都斟满了,举杯道:“先干一杯。”
裴淳吃一惊,道:“你这么能喝吗?怪不得一叫就是三斤之多。”他硬住头皮举起酒杯,跟她干了。他们如此豪饮法,使得楼上数十食客都投以惊讶的眼光。尤其是杨岚全身上下皆紫,甚是美貌,更加惹人注意。
杨岚连接跟他干了三杯,顿时颊染桃花,酡颜可掬,又好看又可笑。她大声嚷道:“裴淳,再来三杯,我现在才知道酒是这么好喝,纵有千愁亦可解得,哈!哈……”
客人们见到她的醉态,都窃笑私语。裴淳窘得甚么似的,忽然酒力上涌,也纵声大笑道:“说得好,纵有千愁也可以解得,干杯!”
他们大声说笑,大口干杯,霎时已喝完三斤。杨岚一面叫酒,一面向裴淳说道:“你可知道她嫁给谁?哈!就是黄达,长得又老又丑,真是我见欲呕,可惜一朵鲜花竟插在牛粪上。”
裴淳身躯一震,眼眶中涌出泪水,心想薛飞光如此美貌活泼而又千伶百俐之人,竟嫁给一个老丑的丈夫,如此渡过一生,岂不可悲?
杨岚又尖声笑道:“哈!哈!你也有伤心的一日,真是可笑。”
裴淳眼睛一瞪,怒道:“有甚么可笑,你这个心肠毒辣的女子可恨极了。”
杨岚气哼哼的伸手打他一个耳光,清脆响亮,骂道:“你敢骂我,再骂一次定要取你性命。”
四下的客人简直在看戏了,人人都忘了进食,不住的指手划脚喧笑不已。
杨岚转眼四顾,怒道:“酒为甚么还不打上来?”
堂倌见他们已醉,装没听见,都躲开了。杨岚又大声叫喊,客人们都哄笑起来。她顿时大为动怒,起身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子,有四个客人都带笑仰头望她。她冷冷道:“你们笑甚么?”突然出手,连珠般响了四声,敢情这四人脸上都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但见这四人半边脸又红又肿,伤得不轻,都疼得哇畦大叫。原来杨岚乃是练过上乘武功之士,手劲自然不比寻常之人。她刚才掴了裴淳一个耳光,裴淳因武功深湛精妙,当然没事。这四个客人如何能与他相比,一巴掌下来便疼得叫爹叫娘。
她这一出手打人,四下哗声顿起。杨岚更是忿怒,随手拿起一个圆形小碟,暗运内劲一甩,这个小圆碟迅急旋转着平平飞出,发出呜呜之声。小圆碟向丈许外一个客人颈上疾射,劲道十足,若是碰在脖子上,准能把那人头颅切下。
说时迟,那时快,裴淳一纵身已落在那客人身边,一手抓住桌子往上一提,桌面迎着圆碟来临。那桌上许多酒菜碗筷等物乒乒乓乓跌了一地。那只圆碟平平射中桌面,“哧”的一声,竟深深嵌入坚硬的厚木板上。
楼上的客人们都瞧见了,无不在心中叫一声“我的妈呀,这小娘们好厉害。”谁也想得到这个圆碟连坚硬木板也插得入去,碰上人的身体自然更不必说了。因此人人大惊失色,先后起身开溜,霎时间已溜个干净,整座楼上只有她和裴淳两人。
裴淳叹口气,道:“杨姑娘,我们也走吧!”
杨岚发狠道:“我不走,还没喝够呢!”
裴淳道:“我们找别一家去喝,这儿冷冷清清的,有甚么意思呢!”
杨岚道:“好吧!你一定要陪我喝一百斤才行。”
醉语中由裴淳扶着下楼,他向柜上望去,大声问道:“要赔多少银子?”
那掌柜陪笑道:“通通算在内就算五十两吧!”
裴淳探手入囊,不觉一怔,原来囊中只有十余两,离五十两之数尚远。他的手拔不出来,那掌柜的面色就顿时沉下来。正当这极尴尬之时,一个人大步走到柜边,向那掌柜说了几句话,那掌柜的便立时换上笑脸,道:“大爷请吧,这一点小意思不要提啦!”
裴淳却认出那人,叫道:“易大哥几时来到此处的?”他说话之时,连自己也嗅到强烈刺鼻的酒臭。
那人回过头来,腮下一部大胡子,正是穷家帮高手易通理。他道:“在下刚到,想不到恰好碰上了少侠。”
他跟他们走到街上,裴淳正想动问淳于靖的下落。杨岚却怒喝道:“走!走!谁要你跟着我们?”
易通理立刻道:“那么小人告辞了。”转身扬长自去。
裴淳满腔酒意,头脑微微迷糊,对此也不甚在意,扶着杨岚顺大街走去。不久,他们又踏上另一家酒楼上。这一次他们轰饮笑闹都无人骚扰,四下的客人们最多偷偷投以好奇的一瞥,便又赶紧把视线移开。
他们实在喝了不少,都醉醺醺的胡乱说话。杨岚向他哈哈笑道:“裴淳,我很对不起你。”
裴淳睁大双眼,道:“甚么事对不起我?”
杨岚道:“我心中很爱你,所以应该嫁给你,让你忘记薛飞光和云秋心她们。”
裴淳道:“这如何算得是对不起我的事情?哈!哈!妙极了,你嫁给我吧!”
杨岚伸手给他一个耳光,怒道:“胡说,谁要嫁给你来?”
裴淳发愣道:“这不是你说的么?那就一定是我喝醉了,自己以为听到你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