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令》第二回 若死若生 邀斗尊前尽高手 疑真疑幻 重逢劫后非前人
董香梅听他述及师姑爱甚么英俊下人之时,不知怎的联想到韦千里身上去,娇躯微微一震。
“为甚么爹会赶走三师叔呢?”她又发现了疑点,禁不住开口问。
小阎罗曲士英收桨任小船在岸边柳荫下荡漾,含有深意的笑一下,道:“师父当然有他的道理。”
“甚么道理?”她极快地忖想一下,仍无头绪,便噘噘小嘴再问。
曲士英沉吟一下,忽然瞥见明净的湖水下游鱼数尾,在船边游动,下意识地一掌拍下,咚的一声微响,水面现出一个巴掌大的漩涡,直径半丈深的湖底。几条自由自在的游鱼,蓦然投入漩涡,一直卷沉下湖底,埋在泥中。他猛然抬目一瞥董香梅,道:“这是因为师父也在心底爱上师姑之故。”
董香梅愣了半晌,低低道:“师姑也恁可怜,虽然很多人都爱她,可是结局如斯,大师兄你曾经见过她么?”
曲士英点点头道:“那是三十年前之事,我那时刚投入师门,虽然仅有八岁,但印象仍甚深刻。”
“她长得美丽么?”
“美丽极了,无论是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美不可言。只是她老是那么冷冰冰的,总像是想着一些奇怪的事。”
董香梅忽然发觉这位声音特别冷酷的师兄,这时不但面上流露出怀念追思的神情,甚至声音也变得甚是温和。她道:“是的,她是在幻想美丽梦境中的一切……”口气中俨然是作个结论,随即又问道:“究竟欧阳二师兄怎样呢?”原来那欧阳兄弟两人,大的名煜,小的名 ,董香梅管叫做欧阳大二师兄。
“我一见情形不妙,正待现身,忽听那金蜈蚣龚泰洪声一笑,身形乍闪,已飘退两丈之远,大声道:‘你们年纪太轻,老朽只等老的动手。’ 师弟恨声一哼,瞥见兄长面色灰白,立刻走向他身边,便没有时间追赶。
我瞧样子那金蜈蚣龚泰似乎极为慎重,不敢有丝毫轻视之意,至于说这两句话之用意,该是发觉师叔心情震荡不安,故此出言激他立即出手。
薄师叔果然怒哼一声,铁拐一顿,当地巨响一声,但身形始终稳坐不动,师叔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虽然忿怒之极,却也不肯贸然出手。
右边座位纵出一人,正是峨嵋派的俗家弟子王天远,看他的身法却是不俗,一跃到圈中,先向金蜈蚣龚泰拱手行礼。龚泰嘱一声小心,便退回原坐。
王天远呛地撤下宝剑,戟指道:‘峨嵋王天远,特来领教白骨门功夫。’语气狂傲之极。
师弟哼一声,打腰间撤下一样特别兵器,便是咱们师门特制的十三节白骨鞭。猛然一纵步,已到了王天远面前。煜师弟自个儿回到座位去观战。
王天远还待通名问姓,那知 师弟怒火之下,竟不多言,白骨鞭挥处,鞭梢末端横缀着的精钢白骨,发出呜呜之声,疾扫过去。王天远嚷了半声,便急忙住口发招,却使出峨嵋派最着名的阴阳剑法,斜卸半步,上身微微侧闪间,右手剑已平刺而出。
须知剑之一道,大凡剑势平出,在敌则易于撩开,在己则门户大敞,虽狠却不稳。这种道理,王天远岂不明白?分明是有心轻视。我一见他出剑,立刻知道这厮虽然是使出峨嵋阴阳剑法中着名的‘天狼中矢’之式,可是以他的功力火候,这一招用得破绽多于威力。若是我出手时,这一招便可将他立毙掌下。
师弟嘿一声,猛然叫劲挫腕,白骨鞭往下一沉,明看是砸缠敌剑,实则只要向左一跨步,便可将招式化为‘鬼王三拨扇’,连环攻出三招,着着以鞭梢的横骨撞击两处大穴。果然这一招大奏奇功,王天远挫腕收剑,变招换式,那知白骨鞭挟着劲风,疾射而至,座位中青阳老道身后的中年道人大喝一声,要提醒王天远注意时, 师弟白骨鞭招数已施展开,如狂风骤雨般连环三鞭。王天远疾退不迭,但到第三招时,他根本已使不出剑招抵挡,当一响鞭身撩着剑刃,以白骨阴功阴柔之力,荡开敌剑,王天远忽然重心一失,仰跌地下,正赶上 师弟一鞭盘打而过,恰好逃得一命。
那中年道人蓦地纵出来,剑光一闪,疾袭而至。可是 师弟更快他一步,猛可抬腿一踹,王天远吃他一脚迎面踏至胫骨之上,立地腿骨断裂,惨叫一声。
师弟一脚成功,立地飘退,正值敌人剑光如虹,追射而至。这一腾开地位,便恰好抡鞭盘舞,一式‘抽撤连环’,绞敌剑,打敌穴,招数用得甚佳。
却见那中年道人矫若游龙,道袍飘飘,快得异乎寻常地绕到侧面,也是一式‘天狼中矢’,长剑平平推出。这一剑威力迥异,似慢实快,虚实兼备,狠辣到极点。
师弟复师故智,沉鞭猛砸敌剑。接着便应是左移兑位,使出鬼王三拨扇之式。那知那中年道人哼一声,脚下如风移转,但长剑出处不变,疾戳而去。方位既已改变, 师弟以鞭砸剑之举已是徒劳,反而让敌人的长剑戳将进来。
同来的榆树庄好手之一黑蝙蝠秦历,断喝一声,凌空飞来,一身黑衣,玄色毡帽,活像头黑蝙蝠凌空疾掠。中年道人明明听见黑蝙蝠秦历雄劲的叱声,却像有所自恃地毫不理睬,长剑疾如电光石火般刺出。在这短促的一瞬间,那柄剑已奔向两处重要部位,的是峨嵋剑派能手,凌厉之极。
师弟一子落错,全盘皆输,硬生生踢出一脚。剑光鞭影蓦然消 , 师弟惨哼一声,腾腾腾退开数步,左肩头血光崩现,敢情已被敌人长剑深深扎了一下,可幸一脚踢得及时,才算没有被敌人伤着穴道。
这时辱蝙蝠秦历已和那中年道士战在一处,秦历的一对判官笔,擅打三十六处大穴,招数精奇,功力深厚,乃是黑道上极为着名的高手。自从归依榆树庄,师父曾经指点他的武功,也算是白骨门中的人。这时他一对判官笔,仗着功力深厚,阅历丰富,声势大是不同,加之占了先着,竟把个中年道人困在双笔之中。
薄师叔愤急交集,铁拐一顿,当地大响一声,但仍然没有离座。
那中年道人原来乃是峨嵋名手孤云剑客。他的道号便是孤云,只因剑术极其高妙,并且早岁经常仗剑行道,故此得到剑客美号。那孤云剑客道袍飘飘,剑圈缩得甚小,似乎一对上手,便发觉这名震江湖的黑道煞星黑蝙蝠秦历的厉害,故此先求不败,然后言胜。黑蝙蝠秦历早知对方剑术精奇,功力深厚,双笔招数虽如疾风骤雨般进击,但每一招一式都几经思量,绝不敢马虎发出。
眨眼间已拆了二十余招,孤云剑客清叱一声,倏然剑泛光晕,改守为攻,使出峨嵋阴阳剑法连环绝招,连击三剑,每一剑又化出数剑,直是一片剑网,疾罩敌人。
其时我在上面观战,发觉孤云剑客这一招虽然极是神妙,但在第三招出手后,仍然有隙可乘。可是以黑蝙蝠秦历的功力,却未能达到乘此空隙败敌伤仇的地步,甚且久战下去,还会落败为辱。是以心中一动,猛然长身飘飞而下。当我身形一动之时,陡听一个苍老而清劲的口音朗朗道:‘屋上之人何不现身?’
我当时吃一惊,怎的青阳老道人会发觉我在屋上?但立刻已想到早先身形曾经移动一下,故此已被那青阳老道人怀疑屋上有人,如今我一飘身而起,因是准备现身,故此毫无忌惮,青阳老道便能够断定。
下面众人闻言仰首惊顾之时,我连忙施展师父秘传轻功,疾如闪电般蹑空飞下那两人战圈旁边。那边金童许天行是见过我的,立刻告诉那一方的人,显出有点儿骚动的样子。我却没理睬他们,负手在两人笔风剑影之外观战。
那边的瘦老头忽然走将出来,疯疯癫癫地大笑数声,细看又似在哭。他走到我眼前,我看也不看他,心中认定这些隐身风尘的人,各有护身的一套玩意儿,我可不值得去理睬,惹翻我时,一掌打死,省得 !
那瘦老头在我身旁站定,歇了片刻,见我没理睬他,忽然又走回座位去了。我深知黑蝙蝠秦历的造诣功力,这时见他略略屈居下风,便低声指点他的招数。早在敌招欲发之前,制机占先,果然秦历一连三招,便将孤云剑客攻退五六步。本来在两人交手之时,出声指点,大犯武林禁忌,但我却存心激那两个老头出手,故此这等做法。
我再指点两招,孤云剑客又被迫退数步。果然两个老头子同时阿叱一声,齐齐起座。我一看两人上来,那还得了?连忙仰天大笑一声,故意叫他们两人同上。
两个老头子这才知道一时急了,齐齐起座而闹了笑话。当下商谈几句,结果由金蜈蚣龚泰出来。那瘦老头子又离座走过来,我在这个当儿,继续教了两招,把个大名鼎鼎的孤云剑客迫到差点儿归了座。
黑蝙蝠秦历仍在疾攻猛打。我一见老头子出来,自知分心不得,忙命他退回,于是两人乍分,秦历收笔倒纵飞回,那边的孤云剑客兀自横剑瞪眼,甚是气愤。
蓦然厅上有人咳嗽一声,那嗽声显得中气内力俱已臻达化境。我不由得心中一骇,暗想此人功力远在我之上,转面看时,敢情师父穿着一件白纺绸长衫,足踏无忧履,一摇三摆地走出天并来。金蜈蚣龚泰抖丹田朗朗长笑一声,屋瓦也为之震动。
他还未及说话,师父身形一闪,宛如行云流水般到了我面前。金蜈蚣龚泰饶他武功高强,经验丰富,这时也禁不住身形一挫,面上微微作色,甚是戒备的样子。
那知师父连望也不望他一眼,一迳向那瘦老头子躬身一礼。
这情形使众人,不论敌我全都愣然瞪口。我一瞥他们的神色,便知道敢情连他们也不知道这位瘦老头子的来历,怪不得方才坐在末座。
‘金老前辈别来丰神如昨,还记得当年鼎湖峰初阳洞外的小僮么?’
那鼎湖峰又名仙都,即道家第二十九洞天,相传黄帝轩辕氏在此跨龙升天。
瘦老人搭垂的眼皮第一次真个翻起来,敢情这位瘦老人眼内有一层薄膜,遮挡住真正眼神。这时双目一翻,精光电射。
‘哦?你是西门阳冰的弟子?’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这瘦老人之言一出,全场震骇,便连薄师叔也大见讶愣。这是我当时注意到的!”
董香梅道:“你倒是很注意师叔的动静嘛?而且,为甚么你不先出手而任得欧阳师兄们受伤呢?”
小阎罗曲士英用力瞧她一眼,率然道:“我就是打心中讨厌他们三个,自家也说不出是甚么缘故?”话说完,目光如隼,凝视着她。
董香梅啊了一声,忽然回味过来,便摇摇头,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小阎罗曲士英微笑一下,继续原先话题:“那时师父立刻应声道:‘正是晚辈董元任。’
瘦老人忽然鸣金振玉般长笑一声,众人但觉声音入耳,似乎直钻入心,甚是麻痒难受。
‘怎的老丈又是千虑一失,偏偏碰上你这孩子?’这瘦老头竟然唤师父做孩子:‘两番都是白骨门的人,你大概已尽得西门阳冰的真传了吧?’
师父恭言相答道:‘晚辈岂敢妄比先师?’
瘦老头沉吟一下,然后环顾众人一眼,只见一干人中,别说年纪较轻的,便连青阳老道和金蜈蚣龚泰两人,也自面露诧骇惊疑之容。显然这两人仍不知他是何许人,当下大不服气地摇摇头,道:‘偏偏赶上你这孩子认得我,这样说来,我岂不是要走开?’
师父朗声道:‘还请老前辈按照昔年规矩,让晚辈等自行解决。’
‘这还有甚么说的。’他道:‘我且问你,西门阳冰是怎样死的?’
师父犹疑一下,才道:‘先师是在四十年前坐化的。’
‘坐化?哈,哈!你敢瞒我?’
师父为难地哼了一声,举目瞧瞧二师叔。二师叔似乎得到暗示,大声道:‘大哥,你那时虽不在师父身侧,但师父的确是坐化的。’
瘦老人长笑一声,道:‘你们白骨门也有坐化的么?直是走火入魔,火焰焚心而死,仍要隐讳真相?不信再过几年你们便也知道了……’话刚出口,跟着又长笑一声,忽地一旋身,风力卷刮得四面的火炬全部摇晃不定,众人一眨眼间,已不见了他的人影。
这等来去无踪的最上乘内家功夫,比之师父驰名江湖‘七步追魂’那种蹑空蹈虚的身法,更见高明神妙。连师父也因之而嘿然无语,众人更不必说了。
歇了片刻,师父忽然仰天大笑道:‘我说,青阳道长和龚老师俱是当代高人,怎会不识这位前辈来历?哈,哈!’
青阳老道人和龚泰齐齐面上变色,十分挂不住的样子,却又不能因此事而发作反讥,情形甚是尴尬。
‘想这位三危老樵金莫邪年逾百龄,早在四十年前,已经算得上是海内风尘侠隐中三人之一。如今更是硕果仅存,足可独步天下。我董某若非识得来历,按他的规矩予以道破出来,使他撒手走开,只怕今夜白骨门一场祸劫万难幸免,哈,哈!’
那得意的笑声,使对面两个老头子都恼恨之极。青阳道人蓦然离座,走出场中,正好和金蜈蚣龚泰站个并肩。他先向龚泰稽首道:‘龚兄这一场请让贫道先上。’
金蜈蚣龚泰一拱手,道:‘道兄可要小心。’说话间已退开一旁。
青阳道人近年来都在峨嵋隐修,从不下山。名望极重,这刻想是甚忿师父奚落嘲讽之言,故此一反早先持重的态度,挺身索战。师父可真不敢轻视人家,蓦然抄起衫角,掖在腰间。却见那青阳道人也将道袍掖起,神态甚是慎重。这两位都是一代名家,别说旁的人立刻露出紧张之色,便是金蜈蚣龚泰那般成名已久的人物,也有点沉不住气,不自觉地露出蓄势而动的神情,我连忙走过去,离着他不过五尺左右,这样若然等一会他有所动作,我便立刻可以伸手拦截。
青阳老道人冷冷道:‘董元任你还漏了一桩,方才那位老人家说,你们白骨门的人,终必要走火入魔而死……’他歇了一下,两道电光也似的眼神,扫过我们这边的人,果然薄师叔欧阳兄弟等人俱都翕然作色。他又继续道:‘贫道本可任由你们恶满自毙,但武林朋友以及一些善良百姓都等不及……’
师父冷叱一声,截住他的话,道:‘牛鼻子老道你有甚么能耐?居然冒这种大气?依我看来,峨嵋剑法虽然高明,却仍未放在董某心上。’”
董香梅忽然插嘴问道:“究竟我们白骨门功夫是不是结果会走火入魔?”
小阎罗曲士英道:“我想是吧。以我本人而论,便隐隐有这种感觉。照事后师父与我讲究时说,咱们的功夫,盖世无双。但越是神妙高明,便越发危险。试想那三危老樵金莫邪年逾百龄,只因他练的是内家正宗太乙玄功,故此能保遐龄。但若以咱们白骨门功夫练这么久日子,则比他可要超出许多。即是说咱们白骨门的功夫能够速成和威力极大,冠绝天下。可是毛病也在这里,进境和威力越大越快,则危险越甚,这其中一个主要的原因便是咱们白骨门一部秘笈已经失掉……”他沉吟一下,又道:“奇怪,既是秘笈之故,为甚么师父又说即使找回那本秘笈也没有用呢?”
董香梅道:“那么我往后不再练功了。”但声音并不坚决。“后来又怎样呢?”她又问。
“后来么?”他稍为想了一下,便继续叙述下去。
“薄师叔在座位上忽然大喝一声,铁拐一顿,当的一声大响过处,他整个身躯已借这一顿之力,飞将起来,疾落在师父身侧。只见他独足柱地,举拐指着青阳道人道:‘老杂毛有甚么本领,居然这等狂妄,今晚本庄主先教训你!’
师父不满意地低哼一声,却因师叔之言已经出口,不好刮他面子,只好道:‘二弟可要小心点。’一面退开数步。
金蜈蚣龚泰忽地松弛下来,消失了方才那种剑拔弩张的样子。我本可以上前代下师叔,以免有折辱英名之处。但我终于没有挺身而出,师父瞧我一眼,却没有表示,于是我便到师父身后。
青阳道人一抬手,那中年道人孤云剑客如响斯应般一纵而至,送上宝剑。薄师叔一向是左掌右拐,招数奇特,尤其是左掌的白骨阴功,威力更是大于右手铁拐。
青阳道人一剑在手,振腕一抖,那么厚重的宝剑,也给他抖的嗡嗡直响,光辉泛射。
薄师叔大叱一声,呼一拐当头拍下,拐重力沉,声势猛烈。这一拐威力甚大,若换了孤云剑客的功力,非卸马退步不可。但青阳道人却一翻腕,以手中宝剑,硬接硬架。当地一响,火花迸溅,敢情青阳道人腕力特强,加之内功造诣之佳,已臻化境,是以一剑硬架时,那力量亦刚亦柔,把薄师叔铁拐反震起半尺高。
在剑拐相触之际,薄师叔已自一长身,左掌飘飘拍将出来。脸上现出一层惨白颜色,形状可怖。青阳道人脚下斜踩七星,上身不动,下半身已移开两尺有多。薄师叔左掌闪电般向他上盘印去,但这时青阳道人宝剑已疾削下来。于是两人乍合便分,各退两步。
师父轻轻道:‘这牛鼻子比龚老头可要高明一点……’
我闻言会意,暗自准备。薄师叔大叱一声,掌拐齐施,猛攻敌人。青阳老道剑光暴现,竟然施展出名震天下的阴阳剑法,剑风激荡有声,凌厉之极。尤其是招数繁复变幻,深不可测,两旁观战之人,全都瞧得目瞪口呆。那孤云剑客虽是峨嵋嫡传高弟,但大概也没有看过几次本门前辈尽力施展这套剑法,故此也看得完全入神。
薄师叔以铁掌驰名江湖,当然在掌法上有独到的造诣。只见他那支铁拐仅仅用以招架或扰敌心神,所有进手的招数,全在那只左掌。这刻功夫一施展开,那白骨阴功的掌力,可达一尺之远。青阳老道自然识货,特别封闭得严密。
十五招以后,薄师叔锐气已折,却见青阳老道剑气如虹,竟将师叔裹在剑圈之中。
我一看已是时候,倏然大喝道:‘龚泰你可闲得慌,接接我曲某双掌……’喝声中暴攻过去。
金蜈蚣龚泰双手一摸那对蜈蚣钩柄,但见到我空手扑来,不能自失身份,便也以空手来迎。
我先试他掌力如何,故意以阳刚掌力,迎头猛击。龚泰微一坐身,两掌以‘双撞掌’之式,疾击而出。
啪地震响处,我摇晃一下,终于退了一步,却看龚泰仅仅摇晃一下。我虽输了,但须知我练的是白骨阴功,并不以阳刚见长,如今对方以擅长之掌力,也不过仅胜我一点儿,便等于不能赢我。
于是我冷嘿一声,涌身急攻猛扑,使出白骨阴功,以无形阴柔掌力,凌厉进攻。龚泰并非不识货之人,此时一觉出我掌力有异,连忙以最精纯功力,发出刚劲沉雄之极的掌风,封住我的白骨阴功。可是就在这一上手,我已占了先着上风,招数施展开,把个成名多年的金蜈蚣龚泰迫得进退不得。
就在我们打了不到五招光景,那边薄师叔大叫一声,忽然飙身后退。敢情那仅余的左腿上,鲜血涌冒,转眼把裤角染红了一大片。我暗想道:‘师父早先示意我以后辈身份,强行出手缠住金蜈蚣龚泰,这样另一强敌青阳道人便由他对付。于是不但我可免艰斗力战之厄,而且师父也可以预先知道龚泰潜修数十年,有了甚么特出惊人的没有。可是现在我却希望他赶快和那老道动手。这样等到他忽然创敌之时,我也可以趁敌人心神骤分之时,乘隙伤敌。然而师父却没有立即动手,只命黑蝙蝠秦历等人小心压阵,并且替师叔裹伤。自己却十分悠闲地和青阳老道两人,一面谈说,一面看我们拚斗。
老实说,我的白骨阴功造诣已深,这种功夫威力无伦,而且不大损耗真元,因此五十招过后,金蜈蚣龚泰因须以本身精纯内家真力,隔空封我的阴功,是以极其吃力,招数之间,显出松懈下来的迹象。
我战了这么久,实在乃是生平第一次恶战,心中虽甚烦躁,但仍沉得住气。却看那金蜈蚣龚泰和青阳老道人,全都惊怒得面目作色。
猛听师父一声喝叱,着我立刻退下,这时我分明已占了一点上风,却无法不立即飘身退出战圈。
金蜈蚣龚泰‘呛啷’撤下背上‘金蜈双钩’,正待发话。师父朗声道:‘龚泰你修为多年,何以仍然气盛如此?’
此言一出,不但对方全都愣住,便连我们也讶骇莫名,只因师父向以心高气傲,心狠手辣着名,向例不将敌对之人摆布个够,决不罢手。如今这等说话,难道是年纪大了,果真变了性情?
金蜈蚣龚泰冷然道:‘你这话怎说?’
师父微微一笑,道:‘想你我经过这些年来,全是已退出江湖是非之人,今晚我白骨门虽吃了亏,但来来去去总是这末一回事而已,依我看来……’他沉吟一下,如电般的目光,扫过龚泰和青阳老道人的面上,只见他们都露出等待之色。
薄师叔在后面厉声叫道:‘都给宰了就成啦!’
青阳老道人和金蜈蚣龚泰面色骤变,师父这时拿准了,回头冷冷一哼。薄师叔那等强横的人,被师父一哼,立刻噤口无言。
师父再转头,瞥对方两人一眼,道:‘依我之见,咱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不如就此止戈息争。’
薄师叔在后面恨然怒嘿一声,却没有说话。我见对方全都颜色变动,惊疑相顾,心知师父提议,必定不会被他们驳回,便转身走到薄师叔面前,低声道:‘师叔你老人家别生气,师父此举,大有深意。’
薄师叔仍然带着恨意地‘哦’一声。我道:‘须知师父决心退隐,这次两个老头寻事,内容复杂,不但事情起因出于镖行,这不啻说有全国镖行作为后盾,又有峨嵋的青阳老道,及已经重返师门的衡山金蜈蚣龚泰。这两人可不能看作个人而论,应该视为武林两大派。若然今晚不留余地,结果可能招引武林各派齐起与我们为敌。白骨门可不是惧怕他们,但这麻烦太大了,故此不如就此罢手,师叔之仇,则留待以后报复,逐个击破,那就万无一失了。’
这一番话说得师叔火气全消,嘿然无语。但我心中明白,这些理由不过是我临时想出来的,其实师父是否这样想,我可不大知道。
双方虽然息争,但道路不同,没有甚么好谈的,当下各自离开。我先将适才对师叔说的话告诉师父,他十分赞许地点头称是,可是我在他闪烁不定的眼光中,知道他真意并非如此。暗自忖想了许久,还不知师父究竟真意何在。”
董香梅听得甚是入神,但对后来这番推测的话,却不大感兴趣,道:“后来还有甚么事没有呢?”
小阎罗曲士英摇摇头,道:“那还能有甚么事?不过我们暂不即返,却往大江南北走了一遍,用意在打听这次寻仇约会的结果,在江湖上有甚么反应。”
董香梅呀一声,道:“大师兄,你瞧天快黑了,我们一面说一面摇回去,好么?”
小阎罗曲士英点点头,她又问道:“那么有甚么反应呢?”
他用冷酷的声音笑一声,道:“女孩子总不爱用脑筋……”
她立刻应道:“你胡说,我们女孩子几时不爱用脑筋?”
“噢,你别误会,我只是说,比较上不太爱用脑筋,并不是说你们没有脑筋。”
“你倒是举个例子来看啊!”
“也好,早先我说到师父不知作何想法之时,你就不愿意再听,这不是证明你不爱用脑筋去推想?”
“谁像你们男人,整天想呀想的,把头发都想白了,又有甚么名堂想得出来?”
“哦,这个……”小阎罗曲士英耸耸肩头,道:“话不能这样说,凡事一想便成,那还成甚么世界?”
“你总是说得好,难道心想事成的世界不好么?况且爹爹的事情,他老人家已想得够多了,我怎知他打甚么主意?”
她似乎又岔开了话题,曲士英眉头暗暗一皱,见真个从她口中套不出甚么内情来,便放弃了这件事,却真个沉思起她方才的一句话来。
她坐在他对面,见他陷入沉思之中,湖面上水波晃荡,光线明暗不定地反映在他那英俊的面上,使她生出奇异的感觉。她本身并非不爱思想的人,尤其是最近环境变迁,使得她不时凝想遐思,终宵难寐。但是她总觉得自己在思考这一方面,不会有甚么成就,因此她对于能思索推论的人,总不禁会生出佩服倚赖之心。
早先她听曲士英一番说话,其间多少深邃的心计,都是她所无法想像的,因此在不知不觉中她对这位大师兄暗增敬佩。如今在他那英俊的面庞上,流露出智慧的光芒,这使得她不敢做声,以免打断了他的思路。于是她伸手搭在小阎罗曲士英持橹的手上,帮他划动。
曲士英微微一惊,矍然瞥她一眼,然后道:“我正在想,一个‘心想事成’的世界,是不是比现在更好?”
她不懂地瞧着他,他又道:“我毋宁要现在这老是有缺憾的世界!”
“为甚么呢?难道你喜欢困难和痛苦么?”
他点点头,道:“没有困难和痛苦让我们去努力克服,我可不知道活着有甚么价值?”
她大为不满地摇头道:“真是岂有此理,居然会喜欢困难和痛苦?我有那么傻呢!”
曲士英笑一下,道:“你现在不会懂的。”
“我永远也不懂。”她提高声音道:“你这个人太奇怪了!”
小阎罗曲士英承认道:“是的,我自己也知道奇怪,可是像我这样的人,可不在少数……”
她冲口道:“我才不理你这样子的怪人哩,我喜欢听话的人。”她在不知不觉中,竟然想起了当日在榆树庄中那怯懦少年韦千里。“我不喜欢虚伪和多思想的人。”她再肯定补充一句。这句话有着对那位湖上邂逅的温雅书生魏景元的恨意。
他毫不介意地道:“我想你该是这样,倔强者应该喜欢单纯驯善的人。”
她在鼻子里哼一声,眼光里流露出狐疑神色。
“我说下去吧!”他用力摇一下橹,使得她双手脱掉。“我们在大江南北暗访,得到的反应是人们多半认为师父不大满意薄师叔,故此不肯出头。这是因为在当时我和金蜈蚣龚泰交战,已占了上风,却忽然被师父制止。他们都是从这一点推测的,这等于说,龚泰虽邀得大名鼎鼎的青阳道人助阵,仍然不能取胜。师父得知后,才和我满意地归家。这便是我们何以一去月余之故。还有一桩事,便是当我们回来时,管家许保报告师父几句话,师父命我去杀死一个人。”
“那是个甚么人啊?”她不禁睁大眼睛急急追问,心上忽然掠过一阵阴影。
曲士英停了一下,道:“你……你不必问了,反正是个年轻人,却牵涉到师母。”
她低头想了一下,这些日子来,她也似发觉出那位美丽动人的后母有点异状,可是她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此刻不禁大为惊讶,又有点忿然,认为董家给她辱没了。
“那是个年轻人。”他冷冷笑一声:“但依我想来,恐怕许保言过其实而已,师母岂敢胡乱惹祸?”
“她怎么不敢?”她反唇相讥道,这时她并不根据客观理由,仅仅是逞心中之恨而反驳他的意见。
“我当然有所根据,只看师父闻报之后,并不忿怒。又不假思索地命我取那人性命,分明不必留下那人来调查。”
“你几时杀死那人的?你刚刚才回来呀?”
他并不回答,那神情像是已杀死那人,又像未曾杀死。
他们回到府中,天已黑了,董香梅怀疑他也许会在今晚动手,于是这天晚上,她守候在曲士英房上。然而直到四更打过,曲士英仍无动静,她只好废然而返。
然而,就在她废然而返之际,一条人影,疾如风驰电掣,打她守候了许久的房间飞出来,直向东北方驰去。这人影正是白骨门董元任的大弟子小阎罗曲士英。他的灵警诡猾,远在一般江湖人士之上,况且武功极佳,耳目特灵,董香梅守伺在他房顶,早让他发觉了。
小阎罗曲士英可真不想让这位师妹跟着他的行踪,因此极力忍耐,并不动身,直等到四更时分,听到董香梅因疲倦和乏味而打呵欠之声,便立刻起来,准备出动。
果然董香梅回去了,当下只剩下个把更次可容他行事,是以必须争取时间,赶紧飞将出去。他还得腾出点时间来找寻地方,故此走得非常的匆忙。
在一条窄窄的巷子里,他飞身下地,先在巷口瞧瞧,果然瞧到路牌,写的正是他所找的巷子。当下随步走进巷去。这条巷子一边是堵丈许高的墙,不知是谁家深院大宅的园子,这边却是一排低矮破陋的屋子,显然是贫民所居。
他微微皱一下眉头,只因在这夜阑人静的时候,他对于此事比较能够动点情感去观察,因此,对于这种贫富悬殊的强烈对比,也不由得会生出怜悯之心。
这条巷子笔直通到里面,大约有四丈许长,便被一幢房子所截断。那幢房子已经很古老了,可是相当高大,显然当年也曾显赫过一时。
小阎罗曲士英一顿脚,飘飘飞起,一迳越过大门,身形落处,正好站在屋脊上。他望望天色,知道时间无多,因此无暇再四下顾瞻,仗着艺高胆大,一迳飘落屋子里。对于这一家的情形,他已经得到详细的报告,因此,他已知所寻找的正点儿在那个房间。
将近天明时的风,带点冷意,似乎刮得劲烈一点。他能够听到许多人家的门或窗户,被风刮得“砰碰”作响。
面前的房门紧紧闭着,他不必费甚么力气和时间,便弄开了那道房门。进了房中,但嗅到一阵沉香味道。他皱皱眉头,想道:“这厮敢情也爱弄些焚香读书的调调儿……”
他凭着锻 已久的眼力,虽在这黑暗的房间里,依然可以瞧清楚房中一切。这房间本来不大,一个大书橱已占了许多地方,另加睡床书桌之类,剩下的地方就不多了。床头有个木几,摆着一杯茶和一个烛台,上面还有半截残烛。
小阎罗曲士英走过去,啪一声打着火摺,把那根残烛点亮。烛光把这个房间照得通亮,他四瞥一眼,但见纤尘不染,拾掇得极是清洁。床上纱帐低垂,他把帐子撩起,挂在银钩上,弄出声来。可是床上拥裘而睡的人,并没有被声音惊醒。
他伸手拍拍那人的面颊,那人睡眼忽睁,瞧见床前立着一人,连忙揉揉眼睛,好看清楚是谁。
“你不会认识我的。”小阎罗曲士英用那天生冷酷的声音说:“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那人果然惊讶地坐起身来,头上辫子有点蓬松,可是面白唇红,眉飞鼻挺,年纪不过在二十岁上下,丰神俊逸,朗朗照人。
小阎罗曲士英但觉此人眉目鼻嘴都很相熟,不觉凝眸思量。可是搜索脑海中的印象,仍然找不出此人面善之故。他又冷冷道:“你便是魏景元么?”
那位俊美少年,敢情便是魏景元,他才从梦中醒来,忽然遇到这么一桩事,又被那小阎罗曲士英冷酷刺骨的声音所慑,不由得大为骇异。嚅嚅答道:“是的,我便是魏景元……”
曲士英点点头,道:“我也知道不会找错人,你的确长得够漂亮。”
魏景元勉强吐出一句话,他道:“你究竟是谁啊?”
曲士英把面一沉,其寒如水,道:“我是来要你命的人!”
“吓?“魏景元惊叫一声,冷气直从骨头里冒出来。他瞧见对方那对威棱逼人的眼睛里,露出极骇人的杀机:“我可不认得你啊……”
小阎罗曲士英徐徐掉转身,走到窗下的书桌边站定,却见窗棂上摆着个汉鼎。他伸出手去,摩挲着那汉古铜鼎,道:“你也风雅得紧,还在用功读书么?”
魏景元真个不知他问些甚么,在这种场合之下,怎能想到他会问到那些地方去呢?
“你不敢回答么?”他的声音里,除了冷酷之外,加添了一点怒意,使人更为惊骇。
魏景元不知怎的,忽然忿怒起来,他道:“你究竟是甚么人?半夜三更闯入私宅,要想吓我!哼,你有甚么权利这样做?”
曲士英冷哼了一声,心中道:“到底是个书呆子,此刻还看不出个好歹来。”当下手上内力潜增,只听那个鼎“嘞嘞”连声,竟然像冰雪向火,委坍成一块顽铜。
魏景元当然瞧见了,脸上颜色大变。那汉古铜鼎体积虽不大,但厚重非常,便用大铁锤去砸,也未必砸得扁成一块。他被这种见所未见的怪事骇住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得他有点透不过气来。
当一个人处身于无可奈何的环境之下,倘若是暴力的,那便生像处身在浪涛激天的大风暴之中,“人”所应有的权力,在这种伟大无比的自然力量之前,便显得那么渺小,于是人们便忘记了种种人为的权力。魏景元被这种不可抵御的力量,压迫得呼吸也艰困起来。世上同是平凡的人类,而忽然具有某种超人的力量时,那是足以慑伏其他的人,生像有那剥夺生命的权力,魏景元方才一点点儿的怒气已不知往那里去了。
小阎罗曲士英再走到他的床前,道:“天快亮了,我不能再耽搁,你有甚么后事,赶快留下话。”
魏景元一看这情形,直觉出自己已是死定,忽然想起寡守多年的母亲,自己若是死去,她大概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当下悲从中来,深深地叹了口气,垂下头颅。歇了片刻,他抬起头,道:“为甚么你要我非死不可呢?”
曲士英不耐烦地摇摇头,冷然道:“除了这句话,再没有别的后事么?”
魏景元怅然点点头,道:“本来有许多事涌上心头,可是细细一想,既然此身已死,那些事情也就不值一顾!”
“好的,我告诉你,而且……这也许会使你心中减少一件事。”他稍为顿一下,变为特别冷酷地道:“你的命儿,乃是送在西湖邂逅的美人身上,你可明白么?”魏景元浑身一震,瞪眼无言。
“这回你明白内情而死,该没有遗憾了吧?此去地府,做鬼也不可太风流,我的外号称为小阎罗,你可得估量着……”
魏景元完全听不见他后面调侃的话,心湖上被一阵波涛浪涌冲击着。他似乎瞧见一位花信年华,美丽而又温婉解事的美人倚舷微笑,望着岸上的他。
他只跟她说过很少话,可是话短情长,但觉此意绵绵,无穷无尽。在缥渺的梦境中,他便能够和她常常亲热地厮守在一起。可是他不但尝遍了午夜梦回,孤枕一灯那种忽然失落了温馨梦境的凄凉滋味,如今更要因此而埋恨九泉。
在朦胧怅惘中,他忽然又瞧见另一张女性的美丽的面庞。他也曾为了她而耿耿不安了许久。因为他感觉出这位娇小的姑娘对自己的情意。起初,他的确心旌摇摇喜不自胜。然而后来当他邂逅到那位丽人之后,这世界上所有光彩都消失了,只有她独自占据了一切。
他恍然地点点头,轻轻道:“我想,我知道你说的是甚么意思……”
这时,小阎罗曲士英随便一动手,魏景元便自觉大劫临头,无可挽救。“真怪……”他喃喃道:“我瞧着你面熟得很……”
魏景元此刻既知必死之后,一时反而变得从容起来,不经意地道:“是么?有一位姑娘也是这样说过……”
小阎罗曲士英忽地迷惑起来,问道:“一位姑娘?她姓甚么?”
“也是在西湖无意邂逅的,她姓董……呀,你怎么啦?”
小阎罗曲士英面色骤变,惨白惊人,因此把个魏景元吓了一跳。忽然眉毛一皱,冷哼声起处,人已飞出房门。他神速得有如闪电一般,毫不犹豫地直扑上屋去。果然一条人影凌空欲起,小阎罗曲士英脸上掠过一层淡淡的白气,一掌击将出去。
他的白骨阴功非同小可,能够伤及三尺外的敌人。那条人影似是倏然惊见他飞袭而至,刚刚腾身欲起,他已发掌电闪袭至。这份迅疾狠毒,怪不得外号被称为“小阎罗”。
那人“呀”地一声,口音娇软,似是女性。小阎罗曲士英猛然“嘿”一声,硬生生将那能够销金毁石的阴毒掌力收回。可是阴毒之力虽收,掌上阳刚之风尚在,竟然把那人影撞得摇摆一下,终于踉跄了两步。
“是师妹么?”他那冷酷的语音升起来,却带着一点惊讶之意:“怎的你会跟踪到这儿来?”
那人影谁说不是董香梅,她这刻才真个领教师兄的威力,芳心兀自跳动不止。但她不但没有回答他的话,甚至无暇检查自己受了曲士英一下掌风,是否受伤。却急急道:“师兄,你真个杀死他么?”
小阎罗曲士英眸子里陡现奇光,道:“这是师父之命,难道你敢求情?”
“嗳,请别拿爹爹来压我好么?”她软弱地说,轻轻叹口气,忽然道:“我恨不得亲手把他杀掉……”
曲士英没有做声,他不但知道师妹这时满腔妒火,故此会说出这句话。同时他自己也是莫名其妙地潜生妒念,因此他不愿意做声。
“可是,师兄你饶他一命吧,行么?”她开始向曲士英哀求起来。
曲士英严厉地盯着她,紧闭嘴唇,没有立刻做声。
在近晓的夜色中,董香梅怯怯地偷觑师兄的神色,然后害怕地垂下螓首。她知道只要师兄秉公不阿,回去一禀告爹爹,那严厉的七步追魂董元任必定会立刻将她处死,她确定地知道这一点,因此心中浮起怯寒之意。然而她躲避不了他那对锐利的目光,同时觉得胸口有点翳闷,于是她求庇似地踏前一步,竟然扑到小阎罗曲士英怀中。
曲士英耳目之灵,无与伦比,听到她先是微咳一声,这才扑过来,立即想到可能已被自己早先的掌风震伤了,只好双臂一张,把她抱在怀中。
这是第二次把她抱住,虽然同样是几个月前那个丰满匀称的小姑娘,但他心中反应大不一样。他记得上一次是在举家南迁时的大船上,他曾经被她的娇躯刺激得心波微荡,当时他还为自己何以会被个小姑娘弄成如此而暗自失笑。现在他可不再把她当作小孩子了,这是因为有了魏景元之故。人的心理便是这般微妙,都没有人染指之时,可能大好良田,也被弃置冷落。只要有人相争,那怕是块荒田,也立刻身价百倍,竞相争夺。
现在他对她的心理感觉大不一样,这搂抱的滋味大不相同。他似乎也听到自己的心“扑扑”直跳。但在刺激之中,又生出更多的妒恨。
“哼,那小子居然连她也引诱了。”他想。发香阵阵送入鼻端,使得他下意识地双臂加点力气,将她抱得更紧。
董香梅没有作声,她已闭上眼睛,心中泛过一种奇异的情感之流。她一向并没有起过要求人家保护之意,但如今在曲士英的强壮有力的搂抱中却领略了一种可靠的受庇护的滋味,她闭上眼睛,偷偷地在尝味着。
曲士英一阵心乱,委决不下自己该怎样作,却听晨鸡高唱,此啼彼应,东方的天边,隐约已露曙光。
他一顿脚,“哗啦啦”一阵大响,敢情已踩碎了一大片屋瓦,却听下面有人用惺忪未醒的声音在叫唤着,似是叫人出来看看是甚么一会事。
响声中,他抱着董香梅一跃下房,先将她靠墙一放,飘身入房。魏景元面色立地变得惨白,道:“现在你要动手了?”
曲士英衣袖一拂,掠喉而过,道:“总算你命不该绝,且饶一死!记着不得泄露今晚之事,否则必受酷刑而死……”
魏景元乍闻此言,也不知是惊是喜,嘴巴一张开,忽然“啊啊”连声,竟然说不出话来。他立刻明白乃是面前这声音冷酷的人所施的毒手,同时发觉听觉也有点儿失灵,这种残疾,真个比死还难过,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小阎罗曲士英恻恻一笑,却见这俊美少年全身一阵痉挛,四肢俱扭缩得弯曲。他的外号叫“小阎罗”,心肠之硬,真个可比之阎君,这种可怖可悯的景象,一点也没有使他稍稍动心,冷冷转身,从容而出。
董香梅倚在对面墙壁,在朦胧曙光之下,秀发蓬松,玉颜惨淡。左前方房门响处,一个人持灯走出来。灯光把她照个正着,那持灯出房之人,惊讶了一声,却是个老妇口音。
这个老妇人还未曾定下心神,向她询问,陡然阴风乍起,手中的油灯摇摇欲灭,不禁又惊叫一声。等到灯焰复明,就这顷刻之间,那个美丽而带着惨淡颜色的姑娘已经杳无踪迹。
这老妇人正是魏景元的寡母,她被屋顶的响声惊动故此起来,此时禁不住毛发尽竖,赶紧走进魏景元的房中。
但见残烛尚明,帐子高悬银钩上,魏景元全身扭成一团,睡在裘被之上。这位母亲吓得连手上的油灯也掉在地上,幸好那灯焰立刻熄灭,没有惹出火来。她扑到床前,扳动儿子的身体。哭叫之声,把旁人都惊醒了,群集房中,当下有人帮忙捏人中,找姜汤等等,闹到天亮,魏景元悠悠醒转,身体恢复原状。原来他在知道自己变成聋哑残疾之后,心中一急,竟然全身痉挛昏绝过去,倒并非是小阎罗曲士英所下的毒手。
且不表这魏景元惨罹奇祸,却说那小阎罗曲士英使个手法弄暗了老妇的油灯,瞬即将董香梅抱走。他知道东方既白,恐有人已起来,故此施展开绝顶身手,宛如一道灰线,划过晓空,眨眼间已出了城,回到董府。
他一迳扑回董香梅的闺房,将她放在床上,然后从身上取出一个小瓶子,倒出几粒丹药,弄杯开水,给她服下。
他坐在床沿上,等到这位师妹服下丹药之后,才舒口气,情知她服下药后,必定无碍。于是,便有功夫打量他第一次踏入的绣阁。
房中各物虽甚华丽,但位置并不妥贴,使人有凌乱之感,当下微微一笑,想道:“这位师妹终究少点女儿气……”
只听她低低问道:“师兄,后来你把他怎样了?“她在询问之时,竟然拉着他的手掌,传给他以柔软温暖的感觉。
小阎罗曲士英道:“我只叫他别再说话而已。”简短地回答一句,低头但见她露齿微微一笑。
这儿可不是曲士英耽搁之地,他站起来,温和地道:“师妹你好好睡一觉,醒来便没事了,到时我再陪你到处逛逛。”
董香梅惊异于他这种温和的态度,怔怔凝视他一眼,然后浮起一个甜笑,缓缓闭上眼睛。
从此之后,西子湖上,再没有出现那位俊美书生魏景元,可是他那俊逸丰神,声音笑貌,依然深深刻镌在两位美丽女性的心版上,岁月流迁,时序偷换,西湖上春光三度,但他仍然未曾被人淡忘……
董香梅更加青春焕发,而且因长高了一点,显得婷婷玉立,过早的情感折磨,使她比同样是芳华十八的女孩子多了一份淡淡的忧郁和风韵。
她再也没有独自出游西湖,却也并非闷在闺阁,而是常和家人一道泛舟湖上,这家人两字,包括了小阎罗曲士英在内。
对于董夫人王若兰,她更疏远了,可是表面上对她反而比以前好得多。少了昔年的任性,却多了一份矜持。端庄稳重的态度,使得董元任极为疼爱。但曲士英心中明白这位小师妹敢情是装模作样的本领高强了,若果仅仅只有他单独和她相处,那可要吃她忽喜忽嗔的苦头,然而曲士英自己也莫名所以地,非常愿意忍受她的一切。
董元任为了儿子董绍宗的前程,好不容易巴结上一头亲事,将董香梅许字吏部侍郎王稽山的儿子王鸿飞。这是桂子飘香时节的事,董香梅一闻这消息,不禁失眠了四五晚。小阎罗曲士英知悉此事,立刻自个儿出门去了。
亲事订在明年春天,因此,董府便开始忙起来。这时,董香梅的嫂嫂早已带两个儿子在这府中居住,这位小姑娘的出阁,倒是够她忙的。
然而,就在小阎罗曲士英出门一旬之后,留在榆树庄的黑蝙蝠秦历和铁掌屠夫薄一足的弟子欧阳 忽然来到。董元任一见他们的神色,便知道路头不对。
他隐居这几年,对于江湖变得厌倦非常,因此连那尚带有江湖味道的徒弟小阎罗曲士英,他也变得不大喜欢。此所以曲士英一提及要离董府,到江湖浪迹时,他立刻答应了。这时见黑蝙蝠秦历与及师侄欧阳 望门投止,便禁止他们提起榆树庄之事。
黑蝙蝠秦历原本是跟着七步追魂董元任的人,一向奉命唯谨,这时当然没有作声,欧阳 不知就里,以为师伯另有打算,便也没有作声,先在府里歇下。
董香梅烦闷之极,这时得知欧阳 来了,自然欢喜,等到欧阳 洗掉风尘,在客房中歇息时,便悄悄地踅入他房中。
师兄妹见面,寒暄了几句,董香梅便问他来意。欧阳 攒眉切齿道:“师妹,咱们白骨门可栽啦!那小子,哼,万恶的东西,不但把师父击毙,还把煜弟也一掌震死……”
“吓?”董香梅惊叫一声:“师叔和煜师兄都死了?那人是谁啊?”
“你不知可还记得,咱们榆树庄以前不是有个下人,名唤韦千里的么?就是他!”
“他?”她惊叫起来,一种难以形容的惊讶,使得那美丽的脸庞露出好些皱纹:“他怎会这么样啊?”
欧阳 恨恨地用右拳击在左掌上,道:“是啊,当年咱们榆树庄也不曾亏待他,是不?”
董香梅忽然面色惨白,凝眸无语,眼光落在虚空中,竟然沉思起来。
欧阳 没有注意到她,自言自语道:“我特地来请师伯赶快去找那小子,把那厮千剐万剁,剥皮拆骨,却还难解我心头之恨!”他咬牙切齿地,发出刺耳的磨牙声。
董香梅冷冷一震,眼睛里流露出恐怖的神色。此刻她那受惊的心魂,随着茫茫天风,飘飞回到千万里外的榆树谷中,在那绿草如茵的谷中央,一株榆树屹立着。她仿佛瞧见那棵树,还露出嵌在树身上那枝白骨令的尾端。
现在,她忽然想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只要董元任一旦发现那枝关系着他生死的白骨令失踪,查出底蕴,她可就难逃噩运。当日她擅自从继母房中取出那枝白骨令,董夫人可是知道的。是以董元任毫不费力,便可以查出是她所为。
她忽然奇怪这些年来,都没有想起这件事,而董夫人也没有泄露过,于是她蓦然生出感激之情。
“啊,师妹怎么啦?”
“没有甚么,我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她皱着眉头,缓缓站起来,显出怯弱无力的样子,生像那沉重的心事,把她压得行动维艰。
“我要休息一下。”她继续道:“ 师兄你也得安歇了。”
她徐徐走出房间去,欧阳 虽不知她的心事,却感觉到她好像遗留下一些甚么在房间里,使得整个房间的空气也沉重起来。他不由得也想起自身负着的仇恨,于是莫名所以地轻轻叹息一声。
夜幕笼罩住这个使人向往的名城,外表上看来似乎一切都休息了,而董府之中,仍然没有完全停止活动。
七步追魂董元任在书房中挑灯独坐,威严的面上,流露出茫然之色,生像徜徉在歧途上,不知往那一条路才好。他细细考虑着自己的行止,对于江湖,他的确非常厌倦,然而他又不能真个完全撒手不管,否则他便不能对天下武林交待。这漩涡真个把这位名震天下的黑道盟主难住了。
房门微响,管家许保走进来。
董元任微微摇头,道:“现在是甚么时刻了?”
许保答道:“三更已经打过,大约快到四更……”一面替他换了一杯香茗。
“欧阳 认不出人家来历,倒也罢了,难道秦历也认不出么?”董元任道:“明天你去安排一下,先寻到那厮行踪来历,再定对策。”
许保应了声“是”,垂手侍立一旁。
董元任有点忿怒道:“真气人,这是甚么江湖?嘿,难道我想退隐也不成么?好罢,要掀起腥风血雨,那还不容易么?”
但他随即发觉自己的忿怒似乎弄错了对象,以他这么一个理智的人,似乎不该随便发怒。他一拂袖道:“我想休息了,我还得仔细想想。”
许保恭谨地退出书房,在他脸上可以看得见困惑失措的神色。他还未曾走开,董元任已大声唤他回来,于是再走进书房中。
董元任目光 ,非常威严地瞧着他,道:“现在我已决定了,一俟香梅的亲事办竣,便立刻办理此事,你先好好安排一下,寻出那厮的下落和根底。”
许保唯唯以应,再退出书房。现在,他心中十分坦然,因为董元任坚定的态度,使他仿佛瞧见这位老主人昔年雄风。
这时离董香梅出阁之期已不远,只消过了新年,那就差不多可以启程北上。
爆竹一声除旧岁,新春已临,万户更新,杭州城中,说不尽新年的热闹。小阎罗曲士英在新年之前已赶回来,他一直没有和董香梅说甚么话,但暗中却非常注意她。
风光满眼,万众腾欢,这一年一度最热闹的佳节,却有斯人独憔悴。董香梅郁郁不乐,常日躺在自己房中,偶然出房时,都不大说话,即使碰见了刚刚从远道回来的小阎罗曲士英,仍然不大做声。然而那有意无意间的一转秋波,可就够把小阎罗曲士英弄得又怜又怨,不知是股甚么滋味。
七步追魂董元任在上元灯节过后的第三天,便遣嫁董香梅,即是说那天要启程北上了。
小阎罗曲士英三番四次要和董香梅谈谈,可是自从新年过后,一连十多天的晚上,他都悄悄徘徊在她的房外或者屋顶上,却始终没有勇气闯进她的闺房,那个他曾经进去一次的房间,而且就在那一次,这位已届中年的武林高手,悄悄地付出了一生中全部的情感。此后的三年来,他痛苦而坚忍地等待着,等待着一个渺茫的机会。可是,到头来他终于怀着破碎怨愤之心,北上京师。
他想怨恨师父,但冷静时细一想想,便发现这并非师父之错。根本师父没有可能会注意到他居然钟情于董香梅,再者他又没有向师父或任何人透露过,狡谲如管家许保,也丝毫没有觉察。
那末他怨恨谁呢?董香梅么?她却是不由自主,这并非她心中所愿意的啊!于是,他只怨恨命运,这无情的簸弄,可真把这位铁铸铜打的好汉也磨折得脆弱不堪。
上元节终于到了。傍晚时分,杭州城中到处张灯结彩,五光十色的花灯,还有追逐结队的游人仕女,即使在城外的远处,也会被这冲霄的灯光和喧腾人声引得渴欲入城趁趁热闹。
董府中也挂满了花灯,这时因为多了黑蝙蝠秦历和欧阳 等人,府中比之往昔可热闹得多。
小阎罗曲士英触景添愁,不觉喝多了两杯酒。酒力攻心,使得他忽然十分冲动起来,于是他一迳到外面去找董香梅。
府外搭了一座灯棚,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宛如火树银花,鱼龙曼衍,使得许多人麇集在府前,热闹之极。他瞧见了七步追魂董元任,也瞧见了董夫人王若兰,还有好些家人,但却看不见董香梅的芳踪。
他的眼光在欢笑往来的人群中搜索了许久,无意中一回眸,却见董香梅怯生生地站在侧门的角落中。那儿灯火不明,显得甚是冷清。
他走过去,叫声师妹。董香梅“呀”了一声,道:“原来是师兄你,可真把我吓了一跳。”
“再过两天便是师妹大喜的日子那!他冷冷地道,声音中生像含有讥诮之意。
她责备似地瞪他一眼,忽然推开侧门,进府去了。小阎罗曲士英愣一下,也自闪身进去,倏然间已走在她前头,回身把她拦住。
“你喝了很多酒么?”她皱皱鼻子,然后垂下螓首。
曲士英长长叹口气,使得她禁不住抬头望他。
“我知道你心中很痛苦。”他大胆地率直道:“当然更知道你为甚么痛苦!可是……这似乎已被命运安排了,虽然想努力挣扎,总是徒然……”
她愣住在那儿,歇了片刻,两行清泪,沿着面庞流下来。
曲士英一纵身,跃起丈半之高,回头一瞥,只见董元任还和王若兰在原处观灯,便稍稍放心,身形仍然落在她面前。
董香梅但觉普天之下,只有这个声音冷酷的师兄能了解她。不管是在以往的经验抑是此刻,她都认为是这样。于是眼泪更像断了线的珍珠般直掉下来。
曲士英既可怜她无告的处境,又忿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恨哼了一声,猛然一踩脚,把地下的砖石踩裂了一片。
他一伸臂,把她抱在怀中,呵慰道:“别哭,师妹你别哭……”
她的身躯虽然小巧玲珑如香扇坠,但却长得骨肉停匀,甚是丰满。曲士英登时动心,加添了两份醉意。
董香梅在他强健的臂膀中,拭擦掉面颊上的泪珠。她记得自从三年前由榆树庄南迁杭州之时起,到如今已被这位师兄拥抱过三次之多,每一次她都从这壮健有力的拥抱中,获得了被保护的快感。于是她忽然奇异地自问道:“为甚么我平时不喜欢和他接近呢?莫非是他太冷太硬?像钢铁那般硬,像冰雪那么冷?不,他对我一点也不是这样子,但我为甚么不肯和他接近?然而,却只有他一个人了解我和能够予我以保护的慰藉……”
她痴痴想着,竟不曾觉察曲士英轻轻地吻着她的额角和鬓发。当然她不会晓得,性格上的 触本已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更何况她心中老是隐现着一个人的影子,这个人其实也不是一个人,却是两个相似的人的综合。她喃喃自语:“我一点也无能为力去抗争这个命运,这岂不太悲惨么?”
曲士英听了吃一惊,同时也有点不快,这是因为董香梅没有一点反应之故。他略略思忖一下,萧索地道:“师妹你不知可还记得,三年前我和你泛舟西湖,那时我曾经说过一些话,一些我不能忘记而又一向奉行不误的话。”
“是甚么呢?”她问,显示不耐烦追忆而急不及待的样子。
“我曾经说过,我不要一个心想事成的世界。”
董香梅“啊”了一声,她这时的确记起来了。
“我之所以不要这种如意的世界,意思是说人生必须有苦难和挫折,才能令人从奋斗中获得充实,否则事事如意,又有甚么值得活下去的?”
她点点头,轻轻道:“后来我也同意你的想法,所谓‘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着思量’,这两句话便足以说明这个思想的含义,可是……”
曲士英却截住她的话,抢着说:“可是现在已不能忍受这残酷的事实了,是不?”他歇一下,变得更颓丧地道:“是的,残酷而严密的命运,到底有时不是人力所能挽回。我曾设想一些死在我手下的人,他们曾经是如何抗争过,企图避免一死的恶运,然而他们还是无力地倒下去,现在我才明白他们并非倒在我的跟前,而是倒在‘命运’脚下。咳,我曾主宰了些甚么,历年的奋发图强,又中甚么用?”
他的长篇大论,却没有使得董香梅心烦,在苦难中的人们,多半能够接受一些较为艰涩的思想。
“我觉得十分痛心。”曲士英又道:“对于你的亲事,在师父决定之后,我便到京师跑了一趟,结果查出那位吏部郎中的宝贝儿子,即是你的未来丈夫,敢情是个相貌猥琐,言行鄙陋之人。癖嗜之多,难以枚举。那时候我真想把他宰了!哼,他怎配娶你为妻?”
董香梅恍然明白了一点,便是敢情这位年龄和自己相差将近二十岁的大师兄,居然深深地爱上她,虽则他从来没有直截地表示过,但这已是毫无疑问的事实。她真想挣脱他的搂抱,然而她却反而放任自己,甚至腿上全不用力,由得他将自己整个抱着。
“然而我可没有背叛师父的勇气和力量,而且也不知道你的心意如何……”他说了这句试探性的话之后,便突然住嘴。
董香梅只含糊地“嗯”一声,没有任何表示。
曲士英忽然低头去吻她,董香梅猝不及防,想闪避已来不及了!那强壮有力的拥抱,火热的嘴唇,带着酒味的呼吸……
她的神智已迷失在漠漠原野,那儿既没有光亮,也不是黑暗,只是一团混沌,令人迷乱而兴奋的混沌。
曲士英紧搂着她丰满的肉体,浑身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生像那快要断绝的弓弦!多年心愿,已开始实现,现在纵然有甚么后果,他也敢挺身承受!
外面灯火交辉,人声喧腾,七步追魂董元任和王若兰,并肩缓步回府。他们一迳向这道半开着的侧门走来。到了门边台阶,王若兰先走一步,一直走到门口。
她的眼光到处,只见灯火余辉之下,曲士英正抱着董香梅在热吻。她大大震动一下,禁不住往后一退,然而身后一股潜力逼来,使得她身形稳稳不动。
董元任细心地轻声道:“你小心一点……”
王若兰芳心一阵鹿撞,正待出声惊动那两人,以免让严厉的董元任发觉,否则恐怕两人都将是死路一条。却听董元任在她耳边冷冷低哼一声,登时不敢做声。
七步追魂董元任可真想不到这位爱徒如此斗胆,居然拥吻他行将出阁的爱女,而且在这公开的地方!他一眼瞥见,右掌已往后微扬,发出一股无形潜力,几个跟在后面的家人全都迫得进不得半步。
董香梅从迷惘中醒来,忽然一挣,脱出他的怀抱!曲士英瞪大眼睛瞧着她,眸子中射出爱火情焰。
她忽然觉得被人侮辱了似的,一阵冲动,玉手扬处,“啪”地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曲士英却木然直立,动也不动,脸颊上虽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感觉,但他没有抚摸一下。
董香梅一转身,冲进屋子里去。曲士英不觉喃喃:“我,我做了甚么事啊?”
耳边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来,道:“你喝酒喝糊涂了,吓?”曲士英猛然一震,全身都沁出冷汗,鼻端一阵香风拂过,董夫人王若兰 地走过去了。他缓缓掉转头躯,只见七步追魂董元任就站在他跟前,距离只有尺许。
刹时间,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他的心头:“我这回是死定了,但只要我猝出不意击一掌,也许死的不是我……”可是另一些思想又袭过他的心头,在这生死存亡,天人交战的一刹那间,他居然记起师父自幼如严父般教养之恩,以及好些牢不可拔的感情。
七步追魂董元任不悦地道:“酒能乱性,你喝得真糊涂啦,还不回房去睡?”
说到后面的话,他自己已经向里面走去,因此把话声带出去老远。
小阎罗曲士英岂是愚笨之人,这时抬袖一抹额上冷汗,大大地透一口气。刚才的瞬间,在他生像已经涉历过漫长的人生路途,使他有点精疲力竭之感。然而他终于庆幸他到底平安经过了这段艰险的历程。
不过他仍然测不透师父的真正心意,“师父可能放过我,但也可能留待妥当适合的时机才将我收拾掉……”他痴痴推想着,好些人在他身边走过,他一点也没有注意:“我现在必须立刻决定,究竟是冒险逗留此处,测验我的命运,抑是马上远走高飞,从此浪迹天涯?”
他下意识地走出董府,眼前的火树银灯,花雨缤纷,与及那赏灯人群所造成的喧闹声,都没有使他觉得生命活力在激荡流布,反而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穷谷深壑,非常非常的孤单和寂寞。
穿过灯棚和人群,他怅然回转身,瞧着董府大门。现在他已经不再想到严峻残酷的师父,仅仅记起娇小可人的董香梅。老实说,董香梅那一巴掌,可真打得他迷糊之极。只因董香梅起先和他甚是合作,一双玉臂,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然而后来猛力推开他和打他一记耳光,这两下动作全是发自她的内心,绝不是因为她发现了师父才这样,是以他心中非常迷糊,有点自卑,又有点怨恨。
惘然发一回怔,忽见董府匆匆冲出三个人,跟着人影一闪,七步追魂董元任也随后出来。
前面的三人乃是管家许保,黑蝙蝠秦历和欧阳 ,他们的神色都显得十分紧张,而且许保背上斜插着长剑,黑蝙蝠秦历手中拿着一束白布包裹着尺许长的东西,分明是他擅用的兵器判官笔。这种如临大敌的紧张神色,还不算稀奇,最叫他曲士英心惊的是七步追魂董元任,只见他外面长衣已经脱掉,露出一身古青色的短打衣裤,脚下是软底布鞋,一派寻仇拚命的样子。
自从他懂事以来,从未见过师父因凶杀拚斗之事而脱掉过长衫,即使前些日子,对付衡山金蜈蚣龚泰和峨嵋高手青阳道人,也没有脱掉外衣,然而此刻……他开始全身冒汗,想到师父严峻残酷和一击必中的性情,不觉对自己的安全恐惧起来。
须知这小阎罗曲士英天生奇才,二十余年刻苦锻 ,已是白骨门中第二把高手。是以七步追魂董元任若要取他性命,也得经过一番困兽之斗,然后才可奏功,关于这个思想,即是七步追魂董元任脱下外衣来对付这回事,并非曲士英瞎替自己捧场,却差不多是必然的结论。
他一转身,忙忙遁走,且喜人声喧闹,彩灯处处,更有许多孩童,提灯到处乱走,他的身形便真不容易教人发现。
且说那边四人行踪缘由,敢情小阎罗曲士英是瞎疑心,就在他走出府门不久工夫,一个人匆匆冲进府去,向七步追魂董元任报告一件事,使得稳重自信如七步追魂董元任也暗自紧张起来,传令各人立刻出动。可是众人在府中找了好久,还找不到小阎罗曲士英的踪迹。三人到了七步追魂董元任之前,由许保报告找不到曲士英之事。
董元任冷笑一声,已经明白小阎罗曲士英定是畏罪潜逃。说老实话,他本人此时仍未曾决定如何对付曲士英。本是准备晚上好好考虑一下,可是没料到他居然逃走了,当下怒火暗焚,然而表面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神色。他缓缓道:“既然已发现那少年行踪,咱们这就动身,据说此人穿得很是破旧,在南街上逛荡看灯,并非你们所言那般穿着整齐,这个情形相当特殊,你们有甚么意见没有?”
三人呆了半晌,在这位严厉的一代高手面前,他们的确不敢随便发言。
黑蝙蝠秦历终于猜忖地道:“这厮大闹榆树庄之后,大概一路赶着南下,以致风尘仆仆也说不定……”
敢情他们所要对付的,正是大破榆树庄,打死铁掌屠夫薄一足和欧阳煜的韦千里。
七步追魂董元任见他们终说不出甚么道理,便道:“咱们现在动身,你们三人前头走,最好想法子引他到僻静之地,老夫才好下手。”
三人齐声应是,这时他们见这位名震天下的白骨门高手亲自出马,心中可都泯掉畏惧。于是四人匆匆出府,直扑城内。许保领头直奔,霎时已到了南大街,他们也无心观赏那灯市奇景,径直追缀韦千里的行迹。
一个钉梢的汉子向许保传个暗号,众人同向左面瞧去,只见一个买零食的摊子前面,站着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
这个少年虽然衣衫褴褛,而且是背面向着他们,可是站在那里,四平八稳,渊亭岳峙,一望便知是个练家子,而且是个很不错的练家子。
欧阳 忽觉热血攻心,首先冲将过去,黑蝙蝠秦历记得当日人家神威凛凛,一下子把榆树庄给毁掉,余悸犹在心头,这时岂敢鲁莽,倏地飞纵上去,把欧阳 拦了回来。
欧阳 这时猛然醒悟过来,以自己这点微末之技,贸贸然上前,准保活不成。胆气一馁,跟随秦历走向一旁。现在已可以看见他的侧面,挺直的鼻子,洁白的肤色,正是当日大破榆树庄的少年韦千里。
他生像有点嘴馋地砸砸嘴唇,眼光一直在那些食物上溜来溜去,可是秦历和欧阳 两人,怎样也想不到这一点上面去,是以觉得这个少年站在这里,真是莫测高深,会不会是诱他们出面呢?
许保也走过来,他未曾亲眼目睹韦千里在榆树庄施展的本事,是以虽怀戒惧,却不致于过份。这时悄悄道:“这厮生像馋涎欲滴的样子,想干些甚么呢?”
秦历欧阳 两人都耸耸肩,露出茫然之色。许保回头一望,只见七步追魂董元任站在那旁屋檐下暗影中,当下壮壮胆,道:“我自己过去便了,你们会被他认出来……”说着话,便迈步过去。到了那少年身侧,他还一如不觉。
他一伸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低声道:“阁下可是韦千里么?”
那少年猛一转头,瞪眼瞧着许保,眼神奕奕,锐利之极。
许保禁不住稍为移开眼光,但随即发觉自己这样子,适足露出更多破绽,连忙鼓勇看他。
只见那对锐利的眼神,忽然流露出奇异的神色,那不是奇怪或发怒,反而像是惊惧,一如被猎人捕到手中的兔子的惊惧的眼光。这使得许保忽然更加胆壮起来。须知他出身江湖,甚么事情没有见过,这种察言观色,欺软怕硬的勾当,正是他的拿手好戏。
不过他也不敢鲁莽,这少年到底不是普通之人,这原是从他的眼光中已可以猜到。他神秘地笑一下,又低声道:“是韦老兄吧?我姓许的决不会弄错。”他故意稍为顿一下,果见对方被自己这种神秘的态度,弄得多加一份迷糊的神色。
“你老兄且跟我来,我有件东西让你瞧瞧,包管你会不相信……”他又故意眯眯眼睛,露出那种神秘的样子,然后伸手去拉他的臂弯。
那少年“哦”了一声,满是惊诧之意,并没有躲开他的手,让他拉住。口中却问道:“你为甚么知道我的姓名呢?”
许保此人本来手底工夫平常,全靠精明能干和耿耿忠心,是以七步追魂董元任看中了,视如心腹。当日董元任外出,整个董府便全由许保监管,可见倚赖之重。少年魏景元所遭致的不幸,也是由于他的告密而使然。不过近年来得到七步追魂董元任亲传秘技,手底工夫比之过去,已不啻霄壤之别,也算得上是武林中的硬手了。
这时他两只手指扣在韦千里的曲池穴上,但那少年生像不知那里乃是人身重要穴道似的,一点也没有闪避开。正因这样,许保心中倒抽一口冷气,更加不敢妄动。他道:“老兄不必疑问,你且跟我来……”说着话间,拉他便走,手指上毫不用出真力。韦千里果然愣愣地跟他一齐走去。
他一迳把他拉到那边屋檐之前,暗影中站着的七步追魂董元任动也不动,然而两人这一停步,韦千里目光一扫,就可看得清楚。他失声叫道:“是老庄主?”声音甚是惊惧。
许保心中道:“是真的么?这厮眼力这么厉害?我虽知道是老爷站在那儿,但面目仍瞧不清楚呢。”这念头不过像电光般一掠而过,耳中一听韦千里惊慌的声音,胆气陡壮,蓦然真力运向指上,擒住他曲池穴道。
韦千里“哎”一声,丝毫没有反抗。许保冷恻恻一笑,道:“小子觉得好看么?”这时他可不怕对方挣扎了,因为这一擒住曲池穴,对方必定半身麻木,转动俱难。
七步追魂董元任峻声道:“把他带回去,不要耽误……”话未说完,首先前行。他虽一步一步地走着,但每一步都跨出去七八尺远,迅疾之极。因此许保拉着韦千里追赶时,便不得不用快步跟随。
黑蝙蝠秦历和欧阳 这时迅速地赶上来。秦历冷冷道:“小子你还认得大爷么?”
韦千里灵活地扭头一看,哎了一声,道:“是秦大爷?你……”
“嘿嘿,你还认得我,这位许大爷你便不认得了是么?他一向在外面替庄主办事,无怪你认不出,嘿嘿……”秦历连声冷笑,那笑声不但阴森,而且露出狠毒之意。
欧阳 一伸手也擒住他右手的脉门,咬牙道:“好小子,你终于也得落在白骨门手下……”
韦千里面色变得青白异常,嘴唇不住轻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久工夫,已自望到董府。许保道:“咱们绕侧面进府去,前面人太多了,不大妥当。”
于是两人挟着韦千里,脚不沾地般向府侧绕去。那高楼峻墙的董府,矗立在夜色中,虽有花灯照映,却仍然没有现出全貌,因此反而觉得像是深闳不可测度,隐隐浮动着可怖的气氛。
韦千里惊慌地哼了一声,欧阳 怒骂一句,倏然曲肘一撞,正好撞在他腰胁之间。韦千里痛得哎呀一声,身躯疼痛地向前直俯下去。
许保的动作亦狠亦快,忽然抬膝往上一顶,“啪”地响一声,膝盖撞在韦千里的面门,把他撞得又复直起身躯。
秦历稍稍坠后,这时抬腿一踹,正好踹在他的臀骨上。踹得韦千里整个人差点儿荡起来。这是因为两旁有人用力扣住他双臂间的曲池穴和脉门,故此身躯不能前冲。
这三下连续的痛击,可不是闹着玩的,每一下力量虽是刚柔不同,但若是平常人捱上任何一下,准保立时往阎王殿报到。
韦千里痛极一叫,猛然一甩右手,欧阳 本已牢牢扣着他的脉门,按理说他已不能移动,可是他这一甩,劲道奇大。欧阳 猝然一惊,同时也想到韦千里何以能够用力甩手的怪处,不由得如响斯应般一松手。惚地一响,他可来不及纵避,已被韦千里这一甩手的劲道兜将起来,整个人飞起丈许之高。
他连忙腰间一叠劲,想翻身飘落时,但觉全身劲力全无可施展之处,到底“砰”地一响,结结实实摔了一家伙。
就在韦千里一甩手之后,相差不过瞬息之间,那边左臂也是一挣。许保但见欧阳 飞开去,可不知是甚么缘故,这时蓦觉敌人一挣,唯恐让他挣脱逃跑,一时也想不到敌人既然穴道被拿,何以还有力量挣扎的疑点,赶忙真力贯注指上,拚命一扣。韦千里挣一下没动,发急似地倏然曲肘向外一撞。
许保这个苦头可就吃大了,但觉敌人挣开之势未尽,却又猛然涌来一股力量,重逾千钧,压将上身。心中大大凛骇,蓦然电光一闪般想起对方一举手间能够毁了榆树庄,定有超凡入圣的武功造诣。急忙松手时,“啪”地微响过处,许保惨叫一声,整个人平飞出丈七八之远,“砰旬”掉在地上,敢情他的手腕已经被韦千里那种出奇的力量,在一拉一扯之时,硬生生地拉断了腕骨,同时也被韦千里一肘撞个正着,登时如受千斤大锤猛可一击,平飞开去,已经震昏过去。
后面的黑蝙蝠秦历在他们一动之时,大叱一声, 然举掌疾斫而下。掌锋已及对方脑后,但见许保已经平飞开去。黑蝙蝠秦历这时即使因惊骇而想收掌后退已办不到。更何况他掌锋所斫之处,正是敌人脑后的玉枕骨处。这一掌斫上了,即使是铁铸的脑袋,也得斫凹一条掌痕。
说时迟,那时快,黑蝙蝠秦历但觉掌锋发出的力量一虚,敢情对方已经其疾无比地俯将下去。秦历立知不妙,方才是奋不顾身的架式,力量用得太猛,以致根本无法控制。这时情知自己下盘空虚,却也无法解救,只好努力一挣,双脚蓦地蜷曲起来。“啪”地一响,韦千里果然疾如电闪般向后踢出一脚。这一脚的时间及部位之佳,即使他当时没有使尽势头力量,也将无法招架,如今却因知道败势分明,故此只求减轻受伤,这一曲腿,正好护住下阴要害,响声过处,他就像个大元宝似的翻飞开去。
韦千里这些动作,生像一点也没有考虑过似的,一脚踢出收回之后,忽然惊叫失声,拔腿往前便跑,也不知那三人有没有爬起来追?这一心慌意乱,竟然直闯董府,身法可是快到极点,一缕轻烟似地飞上墙头。眼光到处,只见近大门那边一个人正沿着墙走来,可不正是那杀人不眨眼的老庄主七步追魂董元任!当下吓得心神皆乱,伏身一窜,轻灵如乳燕投林,横空飞渡过三丈之远,飘落一座院子大门的檐顶。可是身形在高处,极易为人发现,是以他毫不停留,疾然跃下院子,三不管往院内闯去。
也不知穿过几座院落,仗着身法神速无比,乍闻人声,便自穿越而过,故此倒没有泄露形迹。
终于他停下脚步,只因这个院子里再没有开着别的角门,他想穿过的话,只好从墙上越过。但他决不敢让身形暴露,因此尽管这座院子廊间有两盏大宫灯,照得四下甚是明亮,但因为廊下房间都没有人声,故此停步透一口大气,回头张望有没有追兵。
腰间一阵剧痛,那是因为欧阳 撞他一手肘之故。一则乃是冷不及防,二则也因那腰胁间的部位,即使是功力卓越一代的高人,若不事先运气,仓卒之间,也来不及保护。故此韦千里虽然反应极灵,能够自动运气保护全身但恰好在这刁钻的部位,也不免受了伤。另外面门和后臀骨的两处,可就没有受伤,他伸手按住腰间,微微呻吟一声。
忽然听到一个人低微呼吸之声,把他骇了一大跳,连腰上的痛楚也忘掉了!扫目一瞥,只见传出呼吸声之处,乃是一根径尺宽的廊柱,一个人站在柱后,看不见面目,却瞧见了衣裳。他立刻没有那么慌乱,只因那衣裳色彩艳丽,显然是女人的衣服。
“你受伤了么?”一个娇软的女人声音响起来,问道:“伤得可重?”
当然这问话是廊柱后的女人发出,然而韦千里这一惊,比之遇见董元任更甚。这倒并非他认出这声音之人是谁,而是他感觉出这娇软的声音中,含着无穷关切之意,同时也有点慌急,他如何会受一位女人的眷顾?而且是在董府之中?
他非常渴望这位有着娇软好听的声音的女人会出来让他看一眼,然而他又急切地想赶紧离开这里。是以脚下犹疑了一下,到底没有一纵而逝。
那位女人娇软的声音又响起来:“你为甚么不答我呢?难道你认不出我的声音?”
静默落在两人之间,韦千里当然认不出是甚么人的声音,然而他忽然泛起看看她是谁的冲动。“也许是当年在榆树庄中认识的人。”他想。然而既不回答,也不上前。
“你倒是赶紧上来啊!”她在廊上叫唤,声音仍是那末娇软动听。
于是,这位女性出现了,瓜子形的艳丽面庞,汪汪媚眼,细细弯弯的眉毛,跳动着一种魅人的风韵。她的眼睛里闪动着奇异的光芒,嘴角微微噙着微笑,一种令人心动和怜悯的微笑。
“你一定是受伤了。”她道,一边伸出手,作出挽他上廊的姿势:“你上来罢,即使冒着生命的危险,我也要把你藏起来……”
韦千里是完全地迷惑住,现在他认出这位千娇百媚的美人,正是七步追魂董元任的妻子王若兰。她似乎比之三年前较为老了一点,然而她的美丽,却更加醉人!他即使想个三日三夜,也无法明白这位美艳逼人的少妇,何以会对自己说出这种深情的话,而且是那么衷心真挚。这使得他不由自主地缓缓走上台阶,终于到了廊上。他的确不忍违拗她的要求。
王若兰用细碎的步子走过来,她头上插着的金钗,在灯下光芒闪闪。她似乎没有发觉他身上褴褛的样子,因为她的眼光,除了曾经向他腰间移动过一下之外,便一直是那么热烈地深注在他的面上,生像想从他的面上和眼睛里,找寻出她所要求的答案。
韦千里觉得非常感动,心中确信她是想对他好,虽则他不知是何缘故,因此他的眼光中赤裸地流露出感激之意。
王若兰伸出玉手,牵着他的臂膀,一迳走进房间里。韦千里立刻因这房间里华丽堂皇的布置而眼花缭乱,在他有生之日全部的记忆中,也未曾到过这么富丽漂亮的房间,因此他显得非常迷惘和呆木。
王若兰不停步一直牵他走进另一间房中。这个房间的布置可没有那么辉煌映眼,但另有一种舒适的气氛。
“我的房间在隔壁。”她说,一面用手指指墙壁。“这是两个套房之一,乃是紫琴所住。现在可得请你委屈一下。”
韦千里当然不知紫琴便是她贴身丫鬟,心中想道:“这房间还说委屈我,只恐我还够不上这福气。”
她煞有介事地将他摆弄到床上,软绵绵的衾被,如兰如麝的香气,使得韦千里心慌意乱,不知如何已睡到床上。
王若兰再问他的伤势以及伤他之人,韦千里怯怯地答了。她听知是欧阳 ,便十分忿怒地道:“我一定会替你出气!”
然后,不知如何,王若兰已躺在他身旁,紧紧地依偎着他。韦千里这时魂飞魄荡,方寸间波澜激天,就如发生一场大风暴。他真想大声叫喊,告诉她,他不是她所盼望想念的人,因为他从未曾和她说过一句话,甚至对面交瞥也没有试过。他明知她千缕柔情,一腔蜜意,完全是对另外的一个人,却不知如何缠夹到他身上。这是一个永不可解之谜,他开始觉得痛苦了……
幸亏她很快便爬起来,用那恋恋的眼光瞧着他,低声道:“现在我一定要守在外面,以免……”她歇了一下,知道他了解她的意思,便继续道:“可是你千万别偷偷离开啊!你答应我么?”
韦千里正想如此,故此一时回答不出,为难地瞧着她。
他忽然瞧见她流下泪来,不禁大大吃惊。泪珠在灯下发出闪闪光芒,她徐徐举袖拭掉。
“我明知配不起你,可是又情不自禁,作蛮自缚,可不能怪我,是不?”
她底幽怨自悲的声音,使得韦千里一时呆住了。在他的心中,她本是高不可攀的另一个世界的人,然而她却亲口说出这种自悲自怜的话,这的确是他所难以理解。
“啊,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是的,你不必再隐瞒我,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我所不能了解的光芒。”
她冉冉转身走出房去,到了门口时,解下门帘,回头道:“无论如何,请你别偷偷跑掉,我可不是光为自己着想呢!”她凄婉地笑一下,走出去了。
韦千里惊异的呆住了,此刻他已忘掉了偷偷离开这个念头,从她的身上,他发现了一件事,便是不论这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里,痛苦总是存在着。当然这里所谓“痛苦”的观念,含义相当概括。一时间心中思潮汹涌,许许多多零碎的生活片断,都争着涌上心头。
他自从逃离榆树庄之后,在乱山中遇到那位怪人──白骨门三英之一的夺魄郎君上官池──于是他得到那本白骨门秘笈。
他曾经因为被夺魄郎君上官池扣住脉门之故,以致血气逆涌,晕了过去。到他醒来时,已是繁星满天,一钩新月,挂在一座高耸的山尖上。
他回忆起遇见那怪人的情形,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光是张大眼睛,不敢动弹。
这样过了许久许久,四周总没有甚么声息,连野兽的叫声也没有,大概这些年来,早给夺魄郎君上官池用甚么手段杀怕了,都躲得老远。
他本不敢动弹,可是内急得很,早先原本把裤子尿湿了,现在总不好在裤子里再撒,于是憋不住时,勉强挣扎坐起来。
半边身子有点不大管用,但他已无暇注意,赶快四下张望。
只见就在他旁边数尺之远,俯仆着一个人,姿势十分奇怪,乃是盘着膝,两个膝头生硬地支在地上,上身俯趴在地上,两条手臂向前伸抓,其中一只手已经深深没在泥中。
韦千里吓得差点儿躺下,他只消看一眼,便知道那姿势奇怪的人乃是夺魄郎君上官池。这是幸亏他晕了过去,那上官池不过在垂死之前,想挣扎着爬过来,看看他是否已死,然后他自己才能放心地死掉。可是他终于力竭而死,在他吐出最后一口气时,他已经对世事看淡了许多,也许是由于心力不支之故,是以那本白骨门秘笈就在他双手前面不及一尺之远,他也没有剩余力气爬过去点将此书毁灭。倘若韦千里还清醒的话,这个倔强一生的魔头,可能仗着这一点要强之心,奋力过来将他弄死。
韦千里终于起身撒泡尿,于是整个人也变得平静许多。判断出这个可怖的怪人已经死掉,便稍稍安心地溜进那石洞去,就在树叶上坐下来,背脊无力地靠在石壁上闭目休息。
洞中虽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但一则他自幼捱苦惯了,并不苛求这些小节。二则他的确太累了,早先是因为血脉不通而晕死过去,故此并不等于睡眠,反而更加感到疲累,现在他睡在石洞中,心里较觉安全,于是一下子便睡着。
清晨的风,带点寒意地刮过山头,那本“紫府奇书”静静地躺在地上,书页在风中不断翻动,拂拂作响。一只手伸出来,把那本紫府奇书捡起来,晨曦中可以看见这只手满是青紫之色。那是上官池扣他脉门而致使血液停滞留下来的痕迹。这青紫之色,曾使上官池误以为他是中了书中页边附着的奇毒而死的征象。
韦千里本来对这本书没有甚么好感,可是他又直觉出这本书里面载着极奇怪的秘密,以致即使像夺魄郎君上官池那样的人物,也视之如命,加之他素来性嗜读书,故此当他决定赶快离开此地时,便将那本书捡起来,藏在怀中。
对于高山大岭,他倒并不畏惧。只因他熟悉山中各种可以充腹的植物,晚上只要在树上睡一觉便可以,因此三五天是决不妨事的。于是他认定向北的方向,一直走去。
足足走了五天,他才算脱离了乱山丛岭的区域。不过他觉得似乎离榆树庄仍是太近了一点,故此继续往前走,沿途唯有以乞食支持,一直走到洛水。他沿着洛水,慢慢往东北方走。起初他还得行乞度日,但隔了不久,对于水上各种操作都学会了一点,便偶而上船帮工,偶而又在码头觅食,倒是不必再去行乞了。
这段时间约莫过了半年,在这期间里,他几乎是毫不停歇地为了求得一饱而到处找活做,因此他甚么也没有想,混混沌沌地过着日子。半年之后,他已经学会了许多种粗贱的活儿,却不觉已沿着黄河到了开封府。
他在开封闲溜着,在一家客栈门前忽然遇到一个名叫鲁明的人。这个鲁明乃是本府一家镖局的伙计,常到本省各处来往,因此在船上认识这胆小勤恳的小伙子。鲁明也知道他是个到处找活的散工,这时一见了他,便十分欢喜地告诉他说,要介绍他干一份差事。原来在江南有家广信镖局,这次保了一注镖北来,已经交了差。可是这边有同行托他们另保一点货物回到南方。然而他们的伙计有一个生病了,因此非得补充一个帮杂的人不可。
韦千里当然愿意,便由鲁明带他到广信镖局落脚的客栈去。
那个姓汪名嘉的副镖师,见是熟人介绍来,便立刻应允录用。当下韦千里总算有了一枝之栖。
临到晚上,正镖头回来,韦千里一眼便认得此人正是到过榆树庄的金童许天行。敢情金童许天行在董元任大演绝学,挫败了金蜈蚣龚泰之后,便转到南方的镖行去。他并没有注意韦千里,第二天便率领五辆车子,六名手下,一直往南而回。
沿途并没有发生甚么事情,韦千里那种怯懦而勤快的天性,却在这一路上博得伙伴们的好感。这些人比之榆树庄中的人,可好得多了,尽管韦千里是那么怯懦,他们却不会怎样欺负他,一种同伴互助的感情,使得韦千里觉得十分快乐。虽则在路上甚苦,但他宁愿忍受一切,他的确太容易满足了。
广信镖局便在长江南岸的江宁,这个古城曾是六朝故都,明成祖迁都燕京,改名为南京,脍炙天下的秦淮河如今风光正盛,每当华灯初上之际,夫子庙前,游人接踵,公子王孙,名商巨贾,都征逐流连,画舫中风月无边。
然而不管这石头城依旧是六朝金粉,繁华如昔,但这一切都与韦千里完全绝缘。他变成专为许天行管马的人,当然同时也得做其他杂务。
他开始又沉迷在书本之中,这是因为生活安定下来之故,不久便搏到正如在榆树庄中的外号“书呆子”。
那本紫府奇书再也不是空摆在囊中,而是他每当夜阑人静时必读之书。在这本书最后的一页──本来黏合在一起,即在那被撕去的第一页上写明页边附有奇毒的那一页──现在是他最主要翻阅的一页。上面用 笔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把这本书的来历和各种武功的炼法,注得明明白白。
原来这部紫府奇书源出道家,本来世代相传,甚是秘密,后来被一个道号明月的弟子偷携离开崆峒,并且入世还俗。仗着这部秘笈所练的功夫,横行天下。直到后来,这位明月道人忽然彻悟前非,重返玄门,却无面目再回崆峒。然而这部紫府秘笈本是镇山之宝,因此必须托人带回崆峒。
可是此书乃是天下武林人俱欲得之的至宝,唯恐所托之人,生心觊夺,便弄个狡猾,在第一页原来空白之处,另注炼法。这种炼法最易走火入魔,然后将书中道装之人细细勾改,弄得阴阳怪气,甚至多加一枝白骨令,加上含有深意的按语。又在首页注明这末后的一页,页边附有奇毒,触之立死。估量即使流落在江湖中,也将无人敢于揭开。弄好之后,便着一个人送去崆峒。这个送书的人是谁,再也无法查究,但崆峒却从此永远失去此书。
数百年后,江湖出现了白骨门一派,武功精奥奇毒,称绝天下。一直到七步追魂董元任的师父西门阳冰这一代时,白骨门才遇到挫折,就是那三危老樵金莫邪,力折西门阳冰的凶焰。这三危老樵金莫邪,便是崆峒派一脉相传下来,唯一能够以本身绝顶的颖悟天资与及特异禀赋,将仅有那点秘传心法,炼得成功的一人。
他们本是同源而异途,各有所长,在江湖上同享盛名。只因三危老樵金莫邪乃是俗家人,不太受门规和玄门种种约束,加之这种绝顶天聪的人,行事不免稍为奇特。故此他会自己订下只要有人认出他的姓名来历,便离开当场的规条。究其实他的名头虽可比之白骨门的西门阳冰,但江湖上竟是极少人认得他。
两人在鼎湖峰初阳洞外一片旷场上,展开数百年来未曾得睹的恶斗,直斗了三昼夜,三危老樵金莫邪以正宗功夫而气脉悠长之故,胜了半招。
韦千里当然不知这些武林秘事,他每晚夜静之后,总要按着紫府奇书最后那页注明的各种口诀,独自练习。
他之能够这么热心地暗自练习,乃是当他只练过一次之后,翌日便大觉不同,不但没有因睡眠的时间减少而眼 ,反而精神奕奕心神舒畅,于是他一迳按着那秘诀练下来。
他先练坐功,按着后页的秘诀,以心驭气,依照书中第七八页所画的坐功图样,丹田之气,沿着图中那人身上的红线,走遍百体经脉,穿透十二重楼,复归气海。起初他不过是自己冥想着有这么一道气穿行不息而已,但到后来因为练那行功五式而得到助力,很快便见灵效。
那行功五式他是听过夺魄郎君上官池说过,每一式的部位都要按着图中减少五寸,其实书后的秘诀里载着的,却是照练无误。这是因为坐功练法不同,故此大有差异。
还有那套复杂之极的掌法,起初他很用过一番功夫去揣摩,后来因太困难而放弃,只练会其中十余式。这可是因为这套掌法名为九阴掌法,虽仅共有九招,但每一招之中,变化甚多,是以复杂繁妙之极。韦千里没人指拨,本身又没有武功底子,自然难以领悟。故此他仅仅学了十余招能够贯串的动作,便自作罢。
光阴荏苒,转眼又过了年余,韦千里依旧在广信镖局中充任贱役。生活如一泓死水,平淡得连他自己也不复能够记忆,生像是一片空白,既不寂寞,也不欢乐的空白。
广信镖局生意蒸蒸日上,这期间以得到金童许天行为镖师为主要原因。须知许天行本来已是名镖师,只因在豫省被挫,是以移迹东南。但有本领的,终能见出价值,居然在两年之间,使得广信镖局信誉日隆,生意十分兴旺。
韦千里开始觉得自己有点不安,他的怯懦不肯担负任何责任的天性,使得他永远不能迁升。长年做着刻板乏味的工作,以前他渴欲要求安定之心,如今已因过份的稳定而完全消灭。对于这些毫无意义的粗贱工作,屡屡会情不自禁地悄悄问自己,是否真个这样再干下去,以至于老死?
他知道自己已具有不同凡响的身手,譬如他日常接触许多武林中人,可是他知道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够跃到两丈之高,然而他提一口气,却可拔升三丈以外。还有许多甚么以硬功出名的人,叫做甚么铁砂掌黑砂掌之类的名堂,却无人能像他那般一掌能够把石头拍碎,虽则未到击石成粉的地步,却也震裂为许多小碎块了。
然而他有武技又中甚么用呢?他怕和陌生人说话往还,要他去交涉一件事情,那便是办不到之事。这一点许天行也深深知道,故此即使是传个口信,轻易也不命他去办,唯恐会出纰漏。
他,就是这么的一个人,没有丝毫自信,偏偏又身负超迈当世的绝艺。然而年龄渐渐大了,他也像普通人一般,本能上要求着些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