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民国以后,社会上突然出现了好些清廷的遗老遗少。这些遗老遗少,在鼎革之际不知怎么都没来得及自杀殉清,却后返劲儿地把一腔对前朝的感情表现在当下:不肯剪辫子,不做民国的官,尽量写诗作文,表达对前清皇帝的尊敬。好在这些遗老遗少都比较平和,做出特别举动的人倒也不多。其中有一个人,名叫梁鼎芬的,倒是有点特别之举,一时间至少在对清朝有好感的人中间,很是轰动。
梁鼎芬是前清的翰林,在李鸿章权倾朝野的时候,上书弹劾李鸿章,为此丢了官,但却赢得了好名声。那个时候,反李者往往尊张(之洞),所以他此后就长期在张之洞幕下,帮忙办教育。清亡之前再度入仕,老毛病重犯,跟权臣过不去,接二连三弹劾奕劻,弹劾袁世凯,骂得入木三分。权臣的别名,是有用之臣,所以骂是骂不倒的,结果是他老先生再次招致两宫呵责,只好自己隐退。就这样,碰了两鼻子朝廷的灰。然而清亡之后,他却跑到安葬光绪的所在地,清西陵的梁各庄去结庐守松,实际上是去守陵,就像古礼中的孝子结庐守孝一样。在守陵期间,他在陵区种树。没有钱,就弄了几百个陶罐子,里面装上据说是崇陵(光绪陵)松树上的积雪化的水,贴上标签:崇陵雪泉。然后分送前清的高官,让他们捐款,捐多了,就夸几句,捐少了,就讽刺几句。弄来钱,再接着栽树。梁鼎芬的这个壮举,后来留下了一张老照片,照片上面梁顶戴袍褂巍峨,在一棵松树前,一手拿锹,一手拿镐,分明植树先进模范典型模样。只是摆拍的痕迹过于明显,既然是种树,怎么也得是短打便装,顶戴花翎何为?不过,当年清西陵那么个荒凉之地,照相也远没有现在这样方便,把照相人和设备拉到那里,不摆拍怎么能行?据清废帝溥仪说,他的另一位师傅陈宝琛还在照片上题诗一首:“补天回日手如何,冠带临风自把锄。不见松青心不死,固应藏魄傍山庐。”这个梁鼎芬,后来进了宫做上行走,算是师傅了。他给溥仪做师傅的时候,最喜欢讲的一个故事,就是他结庐种松之时,有袁世凯派来的刺客来杀他,却被他感动得放下屠刀。此事是真的还是此老的幻觉,已经不大清楚了。这种事,黑夜里,一个刺客,一个他,死无对证。刺客也不出来佐证一下,真就成了谜案了。
梁鼎芬的一生中,仕途不顺,两次遭到两宫的呵责,两次丢了官,但两宫死后,偏他这样多情,一个人跑到那荒郊野岭去守陵。大冬天的,住在梁各庄那个偏僻地方,也难为他了。但说是结庐,搭个草棚子已经有点夸张,北方苦寒之地,住这样的草棚子要冻死的。有的赞美者说他因此而“鹑衣蔬食,履穿踵决”,则更夸张了(从照片上看,梁的衣服其实很鲜亮的)。当然,说他对清室没感情,只是好名,倒也未必。当初犯颜直谏,表现的就是感情,只是这股子忠贞,当时没有得到接纳,后来借守陵发泄一下,也倒在情理之中。只是,当初的犯颜和后来的守陵,也难说没有好名的成分在内。犯颜直谏以博名,自古皆然,至于守陵,更是这么回事,否则,干吗非要大老远地请人到梁各庄去拍下照片呢?做好事不留名,还真挺难。
但是,博了好名声的梁鼎芬,也有走麦城的时候。跟张之洞一样,端方也对梁鼎芬有知遇之恩。端方在革命中丢了脑袋,身子在四川,脑袋到了武汉。后来他的家人千方百计给他合在一起,运到武昌准备安葬,梁鼎芬被端方家属请来武昌,给端方办丧事。这时已经是民国了,城里的革命党到处给人剪辫子,武昌作为首义之区,剪辫党们格外活跃。梁鼎芬作为前清遗老,好名,也好辫子。所以,冒险来到武昌,于辫子格外小心,终日头戴长尾大风帽,把个小辫子遮得严严的。当时的武昌都督,是已经做了副总统的黎元洪。众所周知,黎元洪的辫子,当初是被革命军士兵强逼着剪的。大凡不情愿被剪了辫子的,对于仍然保留辫子的人,多少都会有点嫉妒。大家都对辫子有所爱,偏你可以保留,我却不能,于汝岂能甘乎?加上过去都是在湖北混的,大家是同事,黎元洪做了都督之后,梁鼎芬还来信劝其反正。现在老同事来了,怎么也得表示一下。于是,黎元洪就张罗请梁鼎芬来督府吃饭。也有人说,是安了心图谋在席间把梁的辫子给剪了。没想到梁鼎芬不上当,坚持不肯赴会。于是,黎元洪麾下好事的革命士兵就带人前去来硬的。也没有人通风报信,一队人马呼啸而至,到了旅店二话不说,按住梁的头就下剪子,一剪再剪,害得梁遗老不仅辫子没了,连头发也剩不下多少了,简直是牛山濯濯,残草只树。就这样,梁遗老钟爱的辫子,就离开了他老人家的脑袋。梁鼎芬有一脸的大胡子,人称髯公,死后王国维写诗纪念他,开首便是:“海内论忠孝,无如髯绝伦。”这下,胡子尚在,辫子没了。对于一个遗老,确为奇耻大辱。
按说,以梁的性格,遭遇这样的羞辱,肯定会有激烈的反应。然而,据旁观者言,他老先生只是哭了一场,虽说哭得稀里哗啦,哀痛不已,但没上吊,也没抹脖,更没有跳江(这在武昌很方便),然后就买舟东下,去上海了,在那里的租界,革命党人没法这样猖狂。革命后,好些人的辫子,都托庇洋人的保护才保下来的。再后来,梁鼎芬做了清废帝溥仪的师傅,毓庆宫行走,成为跟溥仪来往最亲密的老师之一。在民国的遗老遗少中,占据着得天独厚的位置。我们唯一不知道的是,梁师傅的小辫子,在宫里的时候是怎样的状况,岁数大了,估计再留也不会太长了,也就是一根小辫子而已。
其实,辫子对于遗老遗少,只是一种象征。革命党对剪辫子很热心,但革命爆发后,剪辫令是清廷自己下的。再后来,连溥仪自己都把辫子给剪了,多位汉人的遗老遗少,还硬挺个什么劲儿呢?但是,既然做了遗老遗少,总得有个念想、有点固执,辫子,就是这么个东西。遗老们中间好些人,真正喜好的,其实不是辫子,而是名。好名算是个毛病,但是,自古以来,好名总比好货让民众更能接受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