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六年(1880年)八月十二日,皇宫里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儿。在病中的西太后,派太监李三顺带一个小太监,给她的妹子、醇亲王的福晋送了八盒点心。因未报敬事房通知护军放行,所以出午门旁的东左门时,就给护军拦住了。其实,这种进进出出的事儿,估计太监们多半都懒得按制度申报,他们跟护军彼此也都脸熟,打个招呼也就放了。但是,这回太监李三顺碰上了死心眼,也或许是因为李三顺过于骄横——给太后送东西嘛,对护军缺乏必要的礼貌,反正是两下僵上了。一边是太后跟前的太监,一边是八旗贵胄,谁服谁呢?争吵之下,未免会有些推搡,太监李三顺乘机把食盒摔了,回去奏报西太后,说是被护军打了,连食盒都给砸了。这下事可就大了,病中的西太后雷霆大怒,告知当时还在世的慈安太后,也就是东太后,说是被人欺负了。经过立光绪为帝,二次训政,西太后气焰熏天,慈安名义上虽是正宫太后,但不过就是个摆设,断没有不给“妹子”出气的道理,两宫一心,不消说,几个护军的脑袋悬了。
还好,太后不是军阀,没有当场下令砍人,而是将几个护军交内务府和刑部处理。但是,意思已经到了,非杀不可。
凡是涉及太监的事儿,朝臣没有不议论的,一议论,多半对太监不利。况且,此次事件摆到台面上,分明是太监的不是,而护军不过是恪守职责,按规矩行事而已,如果换了个明白事理并且喜欢作秀的主子,可能不仅没罪,还要打赏的。但是太后是女人,女人多半有点小性子,好面子,于是,哥几个就有了性命之忧。
如果说,当时太后一怒之下马上把人杀了,也就罢了,但是现在交刑部治罪,朝议纷纷,是非曲直如此明白的事儿,又跟太监专横不法有关,刑部要是真的按太后的意思把这几个人给斩了,不仅刑部四位堂官有麻烦,主事的军机大臣,尤其是当家的首席军机大臣奕日后自己的那张脸就没地方搁了。别的不说,回旗里都会被唾沫淹死,人家不敢骂太后,王爷是敢骂的。要知道,所谓护军就是皇家禁军,非上三旗家子弟,政治上绝对可靠,是没份的。至此,不大不小的事儿变成了大事,不止御史们纷纷上奏来争,朝中的大臣也有奏章来争。
所以,案子审来审去,就是定不了谳,没人敢把这几个护军(其中还有一个皇家宗室)往鬼门关上送。军机大臣们也苦争不肯奉诏,每次召见都说个没完。几上几下之后,拖到十一月底,最后总算死罪免了活罪不饶,两个销去旗籍,发往黑龙江做苦差,遇赦不赦,一个宗室圈禁五年,而护军统领岳林则交部议处,最轻,官职也是保不住了。
这样一个处罚结果,尽管护军的脑袋保住了,但是仍然让人感到愤愤。明明是太监的无理,却把板子都打在护军头上,对于太监漫说处罚,连一个字的责怪都没有,舆论没法不大哗。从来如此,凡是皇帝太后的错,如果借着宦官说事,就容易引起共鸣。但是,此时西太后决心已下,不杀护军算是让步让到家了,明诏已下,一时间没有人敢再出面谏诤。这时候,两位清流党的重量级人物出场了,一个张之洞,一个陈宝琛。此前御史和朝臣对于此事,抗争的奏章不少,但西太后见一个气一个,因为大家说来说去,都是说护军怎么冤枉,太监如何可恶。但是,张之洞和陈宝琛的奏折,则专从皇宫和太后的安全出发,把本年度刚刚发生的外人混入宫禁事件,以及嘉庆朝林清起义因太监做内应打入皇宫之事,旧事重提。强调这两个事件,都是太监干的。如果像现在这样处理,恐怕今后不仅皇宫安全难保,而且易于滋生宦官之祸。
这样的奏折上去,恭亲王奕钦佩得不得了,连声说道,这才叫大臣的奏折。而西太后的气居然意外地平息了不少,毕竟她也是个明白人,知道张之洞和陈宝琛说得有道理,如果板子只打护军,而且重打护军,却不打太监,那么在骄纵的太监的淫威之下,还真有可能让皇宫的禁卫变成一纸空文。自家的面子固然重要,但比面子更重要的是自家的安全。性命比面子要紧,这个道理西太后还是懂的。于是,一个似乎已经定案的案子,在几天之后居然再次重议。最后的定谳是护军统领免于议处,三个当事的护军各打了一百杖,流放,旗籍保住了,宗室的圈禁也改成了两年,而且不扣钱粮。更重要的是,当事的太监李三顺也被打了三十板子,分管的总管太监被罚俸六个月。此前因熟人关系放进外人的太监,也分别被加以责罚。而在此案的最初处理中,是只罚护军,不罚太监。
这样板子两边打,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说是不担心貂珰(宦官)之祸了。其实,这样的处罚依然是没有道理的,即使板子两边都要打,也应该是太监重、护军轻,现在居然倒过来。看来不管怎么说,西太后的面子还是需要第一位考虑的。只是,这样的结果是从护军的砍头之罪一点点争过来的,所以大家也就满意了。
在一个王朝的天下里,最高统治者是无论如何不能得罪的。即使人家允许你提意见,也得周全地顾及人家的面子。龙颜大怒之下,没有道理好讲。一般来讲,不给有权者的身边人面子,就是不给有权者面子,不管不给面子的行为是否涉及国法,甚至涉及有权者长远的利益。幸亏西太后千不好万不好,但至少人话还能听进去一点,只要设身处地替她着想,还不是油盐不进。如果换一个混人,不仅护军的脑袋不保,恐怕一连串进谏之人,包括两位清流领袖,脑袋也得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