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从宾馆出发,一路走街串巷来到渭南汽车站,搭上一辆北行的巴士,前往渭南市东北一百公里的韩城。车驶出渭南跨过渭河,我透过车窗向东方望去,红太阳正在冉冉升起。从这里往东七十公里,就是渭河流入黄河的地方。在古代,那里每年都有一名少女坐在草垫上,放入河中被水冲走。她是统治者献给河伯的祭品。我始终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在所有的生物中,为什么只有人类才那样残忍地对待同类?我找不到答案,我想任何人也找不到答案。
两个小时以后,我在距韩城南十公里处下车,准备走到黄河去。右边有一条铺过的下坡路。我走到一半,停下来向一位农民问路。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这条路是否像巴士司机说的那样通向黄河。谁知这位农民放下锄头,坚持要帮我带路。我们走到一座小山脚下,路的终点是一个停车场,从那里可以看到黄河。接下来的一小时,农民带我去看了司马迁祠。
司马迁是中国最伟大的史学家。他公元前145年生于韩城,后来随父亲去了长安,成了汉武帝的一名扈从。他喜欢云游天下,走遍了大汉帝国的山水名胜。在父亲死后,司马迁接替父亲出任“太史令”,得以接触当时几乎所有的历史典籍。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他完成了父亲开创的一项事业——编纂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
司马迁于公元前85年去世(司马迁的卒年不详,至今尚有争论,此为一说。——编者注),就葬在这座俯瞰黄河的小山上。他留下的那部纪传体通史,是一部有一百三十篇、五十多万字的皇皇巨著,我们今天称这部书为《史记》。《史记》详细记载了各类正反历史人物的生平,还加上了作者自己的评赞。它甫一问世,就成为中国人臧否历史的主要渠道。千百年来,这部书越来越受到推崇,作者墓前的瞻仰者也越来越多。因此,早在公元四世纪,这里就建起司马迁的祠堂了。农民带我穿过一座千年前宋代建的牌坊,沿着石阶步上山冈,向司马迁祠走去。我们先路过一座奉祀司马迁父亲的小祠堂。他是这部鸿篇巨制的开篇者,而他的儿子则为它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在司马迁祠的后面,农民指给我看这位伟大史学家不大的石砌陵冢。在陵冢的圆形宝顶上,一株从砖石中长出的古老柏树,依旧蟠枝虬干,繁茂老劲。在千余载的历史风烟中,它是陪伴长眠于此的史学家的唯一伙伴。陵冢东面一公里便是黄河,从平台纵目远眺,风光尽收眼底。司马迁的记载之所以一直被奉为信史,原因之一是他曾云游全国各地,对所收集的资料进行过实地验证。在中国古代,交通以水路为主。他是顺着黄河进入中国的中原腹地的。在中原一带,我而今造访的许多古老的历史遗迹,当年司马迁也造访过。如果他活在今天,我想他会和我一样坐巴士出游。两位寻幽访古人,也许会有缘万里,相会在旅途。
父亲的前期工作为司马迁开创了有利条件,尽管如此,他编纂《史记》的过程也并非一帆风顺。一天,巨大的厄运降临了。一位远征的将军力战而败,投降了匈奴人。汉武帝坚持认为此人背叛国家,而司马迁则“不识时务地”提出了不同意见。于是,武帝下令将他投入监狱,并处以宫刑。武帝以为这样司马迁就会屈服,开口认错。但尽管这样的日子非常难熬,司马迁也许并没有开口认错或者说些别的什么,他只是写下了“最后的话”——一部对历史人物作出“终审判决”的不朽巨著。
瞻仰罢司马迁墓,农民带我走下石阶,来到山冈下的一个小店。长条形的玻璃柜里,有一件黄河龙门峡(在韩城北面)的拓片。黄河之旅伊始,我就一直在寻找这类东西。向老板娘询价,她说中国人买二十元,外国人买五十元。我被惊了一下,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个老外就该多掏钱。于是我问农民能不能帮我买。可是老板娘却不肯将拓片卖给农民,双方僵持了至少有十分钟。
此时,老板娘和我都见识了这位农民的恒心和真诚。他坚持说是他想买这个拓片来作为礼物送给我。最后,老板娘通融了。这位农民果然实诚,把东西给我时坚决不肯收钱。就这样,这个拓片成了我这次黄河之旅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司马迁祠
司马迁墓在一条小山脊的东北角。如果有时间,我本可以去看看同一山脊东南角的另一处遗迹。那是公元前352年魏国为了抵御秦国北侵而修建的长城。这长城由夯土建造,向西绵延近二十公里,有好几座烽火台。据我的农民向导说,司马迁墓附近的那段长城是保存最好的,有些地方城墙有八米厚,五米高。当年成千上万的军卒战死于长城两侧。我想,这秦魏鏖战的古战场,一定埋藏着许多宝贝,比如损毁和丢弃的兵器。我最后还是决定不去看了,向农民道别,谢过他的帮助和这么漂亮的礼物,回到高速路,上了去韩城的一辆巴士。
与放过魏长城不一样,我从未打算放过魏国的古都韩城。它现在有个别称叫“小北京”,这并非因为这座小城政治上有多么重要,而是因为它的建筑特色。韩城有许多窄窄的巷子,这些巷子里有许多四合院,与北京胡同里的四合院颇为相似。当地官员说,韩城现在还有一千多座四合院,可以让导游带我去看其中的任何一座。
我还是去看孔庙内的韩城博物馆吧。因为就算有导游陪着,我也不太喜欢闯入别人家里。我一打听就知道,孔庙这座本市最古老的建筑在老城中轴线附近。这条街禁行机动车。公交车在掉头进总站之前,让我和其他乘客全部下车。一下车正好就是这条街的起点。
街上满是步行者,走到尽头,是一座鸟瞰市区的小山,山上有烈士陵园。不过我没走那么远,走到差不多一半,向右拐进了一条小巷。巷子进去二百米,就是孔庙的大门口。这座孔庙是我见过的保存最好的孔庙之一,大多数建筑可以追溯到十四世纪。不巧的是,正赶上午饭时间,得等拿钥匙的看庙人回来。好在那里有个长满草的花园,我就躺在草地上打起了盹儿。
黄河龙门峡的拓片
我有午睡的习惯,在家的时候,每天中午必小睡一觉,因此毫不费力就睡着了。一个小时后醒来,发现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于是起来四处转悠,从每间屋子的窗户朝里看。但是玻璃上灰尘太多,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大约三点钟,博物馆三名值班员中的一人回来了,拿着她的钥匙。我只能凑合看看六间展厅中的两间,因为另外两名值班员拿着其他房间的钥匙,他们吃过午饭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参观的那两个展厅,有好几十尊佛像,一尊十分精美的大理石孔子像,几截老城墙,一个硕大的象牙,还有五万年前人类居住的遗迹,以及一尊铁鹿。但是最漂亮的一件展品,是一个巨大的胡桃木根雕,雕刻的是黄河,包括龙门峡、小船、湍急河水的旋涡,少不了还有一条龙,刀工极佳,是真正的杰作。值班员说它是中国此类根雕中最大的一个,而且是八百年前元朝的作品。
韩城并非没有其他可看的地方,但是这个精美胡桃木根雕上的黄河水,激起了我强烈的心灵感应,我决定尽快回到黄河岸边去。于是走回主路,上了下一辆北行的巴士。一个小时后车到黄河大桥,我未过桥,在桥头下了车。
这座黄河大桥所在的地方叫龙门,正是那位农民赠我的拓片所描绘之地。从公路上下来,沿着岸堤走近黄河,现在我已经到了陕西省的顶边儿上了。黄河对岸就是山西省。我听不出中国人说这两个省份时发音的区别,更不用说我自己发音了。但是黄河一定知道它们的区别。黄河自北奔腾到此,山西省在它的左侧,是太阳升起的东方;陕西省在它的右侧,是太阳落下的西方。那条“黄色巨龙”将广袤的黄土地一劈两半,一边一省。这一“劈”劈出来一道峡谷,两岸峭壁间的跨度不足四百米,因此称做“龙门”。
这里被称做“龙门”还有另一个原因。每年三月,数百万条鲤鱼从这个峡谷游过,到上游产卵。这么多鲤鱼成群结队,乍看起来,就好似一条条小龙在水里游动。中国民间历来有“鲤鱼跳龙门”的说法。据说鲤鱼一旦成功通过龙门,就会从鱼变成龙。这一说法在古代中国常常用来形容科考及第,而在现代中国则常常用来形容一夜暴富。它的源头是《太平广记》的一段记载:“龙门山,在河东界,每年岁春,有黄鲤鱼,自海及诸川,争来赴之,一岁中,登龙门者不过七十二,初登龙门,即由云雨随之,天火自后烧其尾,乃化为龙矣。”
龙门又叫禹门。传说这里是大禹治水工程的起点,整个工程一直延伸到郑州。在那里黄河最终甩脱邙山山脉的拘束,在中原黄泛区一泻千里。大禹生活在四千多年前,人们为了纪念他治水的功德,两千年(甚至更早)以来在龙门峡两岸修建了数座大禹庙。不幸的是,这些庙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日军炸毁了,以后再未重修。此时此刻,我正坐在黄河岸边去年冲积的淤泥上,寻找着“龙”游过的迹象。可是,一年一度的鲤鱼大迁徙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我看到的只有尘埃云,工人们正在炸开峡谷的峭壁,寻找铝矿。
过去的龙门,游客只能坐小划子或机帆船渡河,现在则建起了黄河大桥。几个小男孩正在河边钓鱼,也许他们钓的正是龙门鲤鱼吧。看了一会儿钓鱼,我走过大桥,来到对岸一个小亭子里。这个亭子,是大禹庙目前仅存的劫后遗珍。大禹的父亲用“堵”的办法治水,由于未能阻止黄河的泛滥而被帝王处死。子承父业之后,大禹取得了成功。他从来不用堤坝堵水,而是疏浚河道。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的后裔已然忘记了他的经验。他们不仅修建高高的堤坝,而且在黄河和长江上修筑超级大坝来防洪和发电。中国有句话叫“以史为鉴”,很显然,他们不再阅读本民族的历史书。否则早该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迟早要遭受与大禹父亲同样的失败。“疏”而不是“堵”,是大禹治水的全部秘诀。
我打量着这个亭子,特别是它的一通石碑,上面雕刻着黄河流过龙门时的涡流。这幅雕刻图案与那位农民送给我的拓片并不相同。我拍了几张照片,以供日后研究。就在这时,负责大桥安全的官员向我走过来。我心想,糟了,这里又是禁区!好在这位官员很友善。听说我是在一路溯流而上寻找黄河的源头,他了解清楚之后,帮我招停了一辆过路卡车。于是我就朝着下一个目标进发了。
走了二十公里,车到河津县,卡车司机把我放下。夕阳西下,我招手拦下一辆电动三轮摩托,请司机带我到县城最好的宾馆。谁知他调转车头,向我刚才来的路上一阵狂奔。我要他停下,他却叫我别担心。我们跑了足足有一半的回头路,最后,他从一个很大的铝厂处拐上了另一条路。我心里直打鼓,心想他一定误解了我的意思,可又一点办法都没有。摩托车过了铝厂,我才松了一口气;开到几幢大楼前,我又松了一口气,因为其中的一幢楼正是宾馆。不过,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司机要把我拉到这里而不是河津县城的宾馆。我向他道别,走进宾馆大堂,马上就明白了,原来这是这一带唯一的一家涉外宾馆。它的房费并不贵,每晚只要四十元。入住的那个点刚好赶上还可以洗热水澡,我甚至还洗了衣服。然后来到大堂,在宾馆的餐厅吃了晚饭。在那里遇见三位丹麦工程师,他们是在铝厂工作的外国专家。我发现他们和我一样爱喝啤酒,就跟着去了他们的房间。一边听他们讲乘海盗船航行的故事,一边和他们一起如长鲸吸水般造完了他们私人存储的一箱啤酒。他们说海盗船造得很奇特,遇到风浪是蜿蜒前行,而不是顶风破浪。其中的一位工程师是丹麦一家老式木船俱乐部的成员,他说每年夏天他都会乘坐这样的木船航行。第二箱啤酒喝到一半,我发现自己已喝到极限,于是向主人告辞,感谢他们提供了这样一次意外而又快乐的聚会。
龙门
第二天早晨,我发觉自己的身体并不像一艘灵活的海盗船,倒是像一艘装满垃圾的笨重驳船。还好这回我不需要上高速路拦巴士了,宾馆的一位员工正好要开车去河津县城,就将我捎到了县城汽车站。考虑到大禹建都的地点离此不远,现在河津的这个小县城的确是有点寒碜。当然,四千二百年的漫长历史可以改变许多东西,而且确实改变了许多东西。离下一班北行的巴士发车还有一个小时,我决定去河津县博物馆看看。可是去了一看,博物馆不仅大门紧闭,工人们还正在拆除它。我回到汽车站,巴士准点发车北去。
我又回到山西省——汾河与黄河交汇口以北。渭河和汾河是黄河最重要的两条支流。我此前在渭南横跨了渭河,它流经周朝的中心地带,在周朝,中华文明第一次叩开了历史的大门。周以前还有商和夏,再往前还有三皇五帝。在中华文明更早的阶段,中国人就在汾河沿岸建立了永久性的都城。
车过侯马市,开始沿着汾河上游行驶。一直沿着汾河走了两小时,才到达临汾。郑州负责黄河监测的人曾对我说,汾河是中国污染最严重的河流之一,而临汾就是污染源头。在临汾市地图的下部,列出的不是当地的历史文化名胜,而是它的工厂和工业产品。
大多数游客不看临汾,理由充分,但是这里却有一个景点是我想看的。到临汾后我把包存在汽车站,打了一辆出租车。我要去的是尧庙。尧约在四千三百年前统治着中国的北方地区。他是中国上古时代五帝中的一位,继承他王位的舜,是五帝中的另一位。舜后来又将王位传给禹——成功治理黄河的那位圣王。
临汾是尧的都城。我想看的尧庙,在临汾市钟楼以南三公里,包括两座摇摇欲坠的大殿,其中一座可以追溯到一千三百年前的唐朝。尧庙的游客如此之少,甚至连看庙人都没有。也许有吧,又是吃午饭去了?虽然主殿上了锁,从外面我还是可以看到一尊尧的塑像。他坐在王座上,正与他的四位名臣讨论邦国大事,其中的一位就是禾覃。
禾覃曾经周游天下,观察日升日落、昼夜变化,以及天体随观察地点而变化的规律。他由此计算出一年有366天,奠定了中国第一部历法的基础。这一历法每四十年有一个闰月,用来补偿实际太阳年的偏差。在早期农业社会,天象观察非常之重要。根据《尚书》的《尧典》,尧传位给舜时,对舜说的核心意思是:“噢,舜,观察星辰和季节的责任就交给你了。”而据说舜传位给大禹时,对禹说的也是这番话。看庙人(如果有的话)始终没有回来打开主殿大门。看来今天只能这样了。拉我来的出租车又把我拉回临汾。在长途汽车站附近,找了家便宜旅馆。不比昨晚,今晚我早早地一头栽进了甜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