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早地吃了晚饭,心想这回一定要抢在酒店夜总会的歌声响起之前进入梦乡。嘿,还真睡着了,而且一觉到天亮。接下来继续我与“黄色巨龙”的故事。现在我要溯流而上,前方就是三门峡市了。本来坐火车更合适的,可是中国的火车票实在太难买了,而且还有大量的票是只卖你票不卖你座位的(站票)。我还是坐汽车吧,酒店到长途汽车站只有几个街区。大巴从老高速路出城,逶迤在中国黄土高原的最东端。每年冬天,遮天蔽日的黄土从蒙古高原呼啸而来。
车到中途,我在渑池县下来,拦了一辆当地的出租车。渑池县附近有个地方我想去一下,那就是仰韶村。往北几公里,很快就到了。不知怎的,我对这里的期望那么高。实际上只有两幢小楼,而我是唯一的游客。看园人本来已经睡着了,见有人来,满脸惊讶。我费力来到这里,因为它是中国新石器时代的首个遗址,意义非凡。发现者是瑞典考古学家安特生,时间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如今,仰韶俨然成了一种文化,广泛用在中国其他类似的遗址上。
说起仰韶文化,大伙知道,指的是六七千年前黄河及其支流流域大部分地区的人类聚落。仰韶文化属于母系社会。从居住和墓葬来推断,女性在这些聚落中起主导作用。而比它晚两千年的龙山文化,起主导作用的就是男性了。这种改变缘于战争。只要生活的重心是为了养育后代和吃饱肚子,女性就比男性重要。而一旦食物富足,子嗣繁多并成长顺利,男性就开始走向战争。战争不是男性的被迫行为,而是主动行为,是男性荷尔蒙使然。从有战争的那一刻起,男性就开始统治世界。
仰韶村可看的东西不多。据看园人说,安特生发掘的大部分遗存,都在斯德哥尔摩的远东古物博物馆里,而中国考古学者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第二次发掘的东西,则在郑州和北京的博物馆里。据说这里现在计划建一幢较大的楼,让一些文物回归故里。我的疑问和看园人一样:这么偏僻的地方,谁会来呢?我请他回去继续睡觉,我也离开了。
我到三门峡市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这座城市因黄河上的最后一道峡谷“三门峡”而得名。过了三门峡,黄河在中国北方平原上一路高歌,直奔大海。历史上,三门是指峡谷中高高凸起的三块巨石所形成的狭窄通道,它们被称为人门、神门和鬼门。唯一可以通船的,是靠近北岸的“人门”。“鬼门”和“神门”想开船过去就太危险了。但如今三道门都已被炸得粉碎。炸掉它们,是为了修建黄河历史上的第一座大坝。大坝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不幸的是,中苏合作的这个设计方案,实在是一场灾难。设计者没有考虑到黄河难以置信的泄沙量(峰值达七百五十公斤/立方米水)。只要想想把七百五十公斤泥沙放到你家浴缸里,你就知道问题有多严重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设计方案又两度做了重大修改。从此大坝能按计划运行,但发电能力大大下降了。
大坝在三门峡市东北二十八公里,通公交,也有游船每天早上从市区旁边的水库出发到那里。在市区住了一晚后,我决定坐船去。坐船游览最令人难忘的,不是大坝也不是水库,而是船员。他们个个都是音乐家,一人开船,其他人则演奏中国民乐,唱中国民歌。他们也会唱几首西方歌曲。那天乘客中有四个澳大利亚人,船员就唱他们所谓的澳大利亚民歌。那首歌起调是“奥布-拉-迪,奥布-拉-达,生活在继续,呀!”一点儿没错,就是这么唱的。
我们的船平稳地向大坝驶去,途中扫过成百上千棵树的树梢。每年农忙季节开始前,大坝都要蓄水。一蓄水树就淹掉了。
一个小时后,我们到了,从旁边的水泥台阶拾级而上,开始一睹大坝的风采。
大坝跨度八百米,高一百米,水泥坝体内有五台发电机组,发电量在夏季达到峰值。夏季上游洪水奔腾而下,水库的水量暴涨,往日平静的水面也变得波涛翻滚。
从坝顶俯瞰,一块孤零零的巨石仍然兀立在河中间。它是那三块巨石仅存的部分。那三块巨石曾使这里成为黄河上最恐怖的河段。如果错过了靠近北岸的“人门”,百分之八十会翻船。中国人为什么甘冒如此大的风险呢?这是因为,中国大多数历史时代的首都都在西安一带,而粮食必须从中原运过去,来支撑庞大的朝廷和戍边的军队,运输量的巨大可想而知,想走陆路越过黄河两岸的山脉几无可能,只能走黄河这条水路。所以中国人别无选择,必须想办法通过三门峡。他们的办法很巧妙。先在北岸的峭壁下凿洞,然后把木桩打入洞里,最后在木桩上铺设木板,形成栈道。当年,成百上千的人腰间绑着绳索,一步一个脚印,吃力地在栈道上跋涉,把运粮的驳船拖向上游。就在大坝下的悬崖上,木板栈道的痕迹至今清晰可见。一孔孔的洞眼,一根根的木桩,犹如一个个的象形文字,诠释着中华帝国曾经的辉煌,也诠释着是谁的力量撑起了这片辉煌。
与游船上的音乐家们挥手告别,我的下一站是灵宝县。西行的巴士在县城把我放下,可我这次要看的地方又是在城外。和仰韶村一样,这个地方大多数中国人听说过,但没去过,也不通公交。这个地方就是函谷关。
在中国的上古时代,函谷关是洛阳和长安两都之间的必经之路。按照早期史学家们的说法,谁取了函谷关,谁就取了天下。它的战略重要性始于两千四百年前,甚至一直延续到现代。1944年,就是在函谷关,中国军队最终挡住了日本人前进的脚步。
函谷关的意义不只在军事上。两千多年前,它立关未久,就迎来了一位重要人物。他就是中国历史上声誉仅次于孔子的伟大思想家、道家学派的创始人老子。老子辞去洛阳的官职,骑着青牛来到这里。几个月前,一名叫尹喜的修行人,感觉到某些征兆,表明有圣人将从东方来,他就争取当上了函谷关的关令。当他看到老子,他知道这就是他等待的圣人,于是向老子请教“道”,老子挥毫写下了千古奇书《道德经》。《道德经》尽管只有区区五千言,却一直是道家最重要的经典。每个中国人,无论是否学道信道,都知道它的开篇语——“道可道,非常道”。
老子骑着青牛远去了,但函谷关还在。由于不通公交,我打了一辆出租车。那是一条灵宝县城以北十七公里的粗糙土路。刚下过雨,路上满是车辙。足足走了快一个小时,才终于到了。景点不难找,一过新铺的停车场就是。许多工程正在施工,显然,车辙是工程车留下的,看来当地政府决意要把函谷关打造成观光景点。可是,这里除了建筑工人,目前还只有我一个观光客呢。
函谷关是横贯于一山一河之间的狭长隘道,或者说,是一条在很深的沟谷中蜿蜒的土路。它南起终南山,北止黄河,全长十五公里,呈东西走向,沟壁至少五十米高,一些地方宽仅两米,只能容下一辆牛车。函谷的意思是“隧道状的山谷”,关的意思是“险隘”。由于它十分狭窄,过去只要几个士兵就能把守。我走进去体验了一把。正午的阳光下,里面仍然黑森森的,两侧的黄土峭壁把一切都挡住了,唯一能看见的,就是头顶的一线天。因为没啥可看的,我就退了出来,等待出租车。我预计一旦现在这些工程竣工,这里会有一个展览馆,也许还会有一个向老子和他的“道”焚香祭拜的神殿。我从那通刻着“函谷关”字样的石碑旁走过,不禁惊异于为什么这样一个寻常之地,却被史学家和艺术家赋予那么多的荣光。他们经常把函谷关描写为一座怪石嶙峋、白雪皑皑的雄关,而不只是一条穿越黄土高原的羊肠小道。
满足历史好奇心之后,我又回到灵宝县城,等待下一辆西行的巴士。等不多久,另一趟开往西安的巴士捎上了我。去西安还有两百多公里,我无意走那么远。十五分钟后就在一个老县城下了车。这个老县城叫阌乡,要多小有多小,不过也算是个县城吧。我下车的原因,是看见高速公路长出了一只去黄河的“手”;黄河就在阌乡北面几公里。那天我真走运,不到五分钟就搭上了一辆顺风大卡车,它和我去同一个地方:大禹渡。这个渡口以治黄第一人大禹的名字命名。卡车司机说,渡轮没有运行时间表,但一般两小时左右会有一趟,并说这仍然比绕道下一座桥要快一些。何况河边有一顶帐篷,等船的人可以在那儿喝上杯茶。那天我的确运气好。虽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但渡船的船老大想趁天还没黑再赶一个来回。三十分钟不到,我就从黄河南岸到了北岸。有趣的是,我还发现自己“跨省”了,南岸属河南,北岸属山西。
我本来可以继续搭那辆大卡车,到附近的芮城县城,但我还是决定在大禹渡睡一晚。我住进了“大禹宾馆”,从房间可以俯瞰我刚才上岸的地方。这宾馆虽然是平房,但至少有二十四间客房,可以看出老板的胃口很大。不过经理说,我是他这两个星期见到的唯一客人。宾馆客房简朴,有淋浴但没热水。餐厅自然也是没有的。所幸我还有些花生和饼干,而经理又卖给我两瓶啤酒。独自坐在宾馆屋顶的巨大水泥平台上,喝着啤酒,看着太阳落山,黄河远去,虽然大禹宾馆不是鹳雀楼,却也大有“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意境。
大禹渡
晚上,枕着黄河东流入海的波涛声,我睡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