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谒了黄河,也拜谒了黄河水神和黄河龙,我又该启程了。我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嵩山。从地图来看,嵩山似乎并不远。但实际走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长途车。大多数时候在中国坐长途车,你都要看好行李,因为一不小心小偷就会为你减轻负担。就在郑州开往嵩山的汽车上,我那忠实的相机与我不辞而别了——我在车上睡觉,醒来发现包被打开了,再往里一看,相机没了。又一部尼康。车到下一站,我老老实实地下来,向当地警方报案。他们信誓旦旦,说一个月内定将擒获小偷,还我相机。要是在前几年,我或许会信,但是现在我知道相机八成是没指望了。
其实真正让我闹心的不是丢了相机这件事,而是离境时需要警方开具的报失证明,因为我入境时这部相机已经报关。而这个证明,不是哪儿丢东西在哪儿开,而是必须到省会城市去开。唉,我只好坐下一班长途车回到郑州,到省公安厅开了证明,然后又买了个相机。我在郑州又住了一晚,还是在郑州饭店窗外的平台上,我喝着啤酒,吃着零食,徒劳地等待樱桃树下小女孩们清脆的笑声。
次日清晨,我再度乘车前往嵩山。这一回,我决定不坐长途车,改坐旅游巴士。我可没敢再睡觉,而是一只眼睛看着窗外的景色,另一只眼睛紧盯着我的包。选择旅游巴士,一是因为它的安全性相对较高,二是它会在中途停车,安排乘客参观新密市的两座汉墓。恰好前一天晚上,我在一本旅行手册上见过它们。
这两座汉墓是1960年发现的,它们都有两千年的历史了。当时,二号墓中的壁画震惊了中国画界。之前没人见过颜色如此鲜艳的壁画。遗憾的是,壁画上的颜料一见天日,马上就变质,因此二号墓又重新封闭了。我们只能参观一号墓。它的墓门以及墓室壁,都以石雕像装饰,因此不易腐坏。幸好我带了手电,要不很多石雕的细节就只能放过了。而重要之处,正在于这些细节。
这座汉墓中的这些石雕,为确定某些传统工艺的产生年代提供了证据。例如豆腐的制作。民间一直传说豆腐是刘安发明的——刘安是汉武帝的叔父,信奉道教,他比新密汉墓的墓主早三百年。而过去正统的研究却认为,豆腐的制作应该起源于宋代。这座汉墓中的石雕就出现了一组制作豆腐的画面,与现代手工制作豆腐的工艺流程几无差异。这可以证明,在刘安死后三百年内,这项著名的发明已经广受重视,有的人死了,在坟墓中还想吃豆腐呢。
按史学家的说法,建造这两座汉墓的人,不过是一个地方官。由此不难推测,向西四十公里、地处嵩山以北的北宋皇陵里的墓葬品该有多么的丰富了。遗憾的是,这个皇家墓葬群不对公众开放。有人告诉我,去参观的人只能在附近闲逛,通往皇陵的道路两旁,有许多巨大的臣僚和神兽的石雕像,可以合个影,仅此而已。此外,北宋皇陵也不通公共汽车,因此我脑海里刚闪过一丝前去一游的念头,旋即又流星般地消失了。
看完汉墓,旅游巴士重新启动,又过了一个多小时,车停在嵩山脚下的中岳庙前。在古代,帝王们登嵩山前,先要驻跸中岳庙,举行祭祀。如同泰山之麓的岱庙一样,作为皇家祭祀的场所,中岳庙也很宏伟。早在三千年前,就有帝王来这里祭祀,但直到一千五百年前的北魏时代,人们才在原先的露天祭祀地建起永久性的庙宇。
中国早期文明的命运,是由巫掌控的。巫制定了一整套的仪式,祭祀山神就是其中重要的一项。巫的作用,取决于他们的通灵能力——他们会通过魔法和咒语与神灵交通。较之市镇,山岳更适合通灵,因为山岳不仅可以避免群体生活的干扰,还便于采集练魔法的草药。
随着中华文明的发展,那些亦巫亦王的早期统治者,会选择某些山岳来赋予它们特别的尊崇。大约在两千年以前,中国人开始用五行的概念来划分各种事物:色分五色,音分五音,爵位分五爵,方位分五方。之后不久,就有了“五岳”的概念。我刚去过的泰山是东岳,而嵩山是中岳。当然,此前嵩山已然是一座名山了,但从那时起,它成了可以享受帝王祭祀的仅有的五座名山之一。
在登封市东郊的中岳庙背后,有一条皇帝登顶的古道。但近千年来,大多数游人都是选择从登封市西出发的登山之路。我们参观完中岳庙,旅游巴士开进登封市中心,把我们放下了。我在附近的一家宾馆住下,安顿了行李。这里本来应该是我今天的最后一个目的地,可我又上了一辆带车斗和篷盖的三轮车,向城西走了大约两公里,我们下了经过嵩山通往洛阳的老高速路,上了一条土路。土路的终点,是嵩山东峰的半山腰。
在到达终点之前,我还要在沿途的几个景点稍做停留。实际上,任何一个像我这样对中国历史感兴趣的人都不会错过嵩山这个好地方。面对嵩山的众多景点,我决定先看看嵩阳书院。这座书院始建于公元五世纪,最初是佛寺,但它最重要的历史角色是儒家学说的讲习中心。公元十一世纪,程氏兄弟在此讲学,他们提出了一些基本的教义。他们的学说,就是后来风行一时的理学,嵩阳书院则是它的第一个中心。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嵩阳书院已被隔壁的一家师范院校接管,但是里面的多数古建筑,游客还是可以进去参观的。我遍览里面的古建筑,最感兴趣的还是书院大门口的巨型石碑。碑高九米,是中国最大的石碑之一。它是唐玄宗于公元八世纪建造的,比程氏兄弟在此论道的时间要早得多,上面有唐代著名书法家徐浩的手书。这通巨型石碑,令我印象深刻。但更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是大门另一侧的两株柏树。大约在两千一百年前,汉武帝巡幸嵩山时,这两株柏树就已经很老了,于是武帝封它们做了将军,就像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红杉国家公园里的格兰将军树和谢尔曼将军树一样。我没有给它们上香,我也不敢肯定这里是否允许燃香,因为点燃的香太容易引起火灾了。我在此徘徊良久,叹羡良久,才回到三轮车上。
离开书院,来到一个岔路口,我先选择了左边的岔道。不久,便到了中国最古老的佛塔——嵩岳寺塔。公元520年,北魏皇帝在他的避暑行宫旁边建造了这座塔。为了积攒“功德”,他后来将整个行宫送给了佛僧,后者把行宫改造成寺庙。如今,这座十五层的古塔不仅还在,而且风采依旧,但是寺庙没了,僧人也没了。因此,我只好继续前行。
回到岔路口,我重新选择了右边的岔道,过了一道低岭,就到了另一座庙,它是中国最古老的佛寺——法王寺。如果历史记载可信的话,那么它始建于公元71年。尽管洛阳的白马寺始建于公元68年,比它还要早三年,但白马寺起初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寺庙,而是居停之所,即接待第一批印度高僧起居的地方。而法王寺从一开始修建,就是一座寺庙。直到今天,它仍然是一个修行和礼佛的场所。它还有一个非凡的荣耀,就是中国最著名的中秋胜地之一。法王寺东边有两座高耸的山峰,巨石嶙峋,对峙如门,谓之“嵩门”。每到中秋之夜,一轮明月缓缓升起,不偏不倚,正处在两峰中间,有如银镜镶嵌于巨大的石门之间。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到这里,等待这一奇观的出现。但现在是四月,我也就只能在塔林中闻闻落英缤纷的杏花的芳馨了。
嵩岳寺塔
饱吸了几口浓郁的芳馨,我登车上路,继续前行。几分钟后,来到了路的终点——老母洞。这里因为过去供奉着掌管北斗七星的女神而得名,现在则改奉观音菩萨了,称为“观音老母”。在老母洞的一个殿堂里,我看见看庙人正在塑一尊道教神像。显然,他在期待旺季的到来和更多的香火钱。给这位塑像者帮了一会儿忙,我开始沿着老母洞另一边的小路上山,并请司机三小时后来老母洞接我。
经过一处峭壁时,我看见上面刻着一首李白的诗,这是公元八世纪李白某次造访嵩山时所作。继续往前走,就到了老君祠,这里奉祀的是道家始祖老子。里面除了老子塑像,还有中国古代一位著名的旅行家——徐霞客的塑像。没想到我和他会穿越历史,在这里隔代相见,这真让我感到惊喜。徐霞客是我心中的英雄,也是中国旅行爱好者心中的英雄,还是那些游记迷尤其是山岳游记迷心中的英雄。他生活在公元十七世纪,身后留下一系列的游记,它们都已成为经典。当年徐霞客游历嵩山,离开老君祠的主路,雇请一位樵夫带路,从一条危险得多的路上山。我叹服于他的勇气,因为主路就已经够危险的了。从老君祠攀上山脊再到主峰的路极其陡峭,我花了一个小时作“之”字形迂回,爬铁梯、攀铁链,才上到山脊。又继续走了半小时,经过几间摇摇欲坠的棚屋,终于到了盘古殿,这里奉祀着中国式的创世纪神——盘古。中国古老的民间传说,认为五岳是盘古的身体变的,其中,变成嵩山的是盘古的肚子。开天辟地的盘古,本身自然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事实上,我刚刚攀上盘古的肚子,现在正站在他的肚脐眼上,搜寻远处与天地相连的一线黄河。如果天气晴朗,据说可以看见北面五十公里开外的黄河,而我只看见茫茫然一片云海。下得山来,我高兴地发现司机正等着我呢。回到登封市的宾馆,我叫司机明早再来接我。
第二天,览胜的旅程又开始了,这回我去的是登封东南十多公里处的告成镇,那里有中国最古老的天文台遗址——周公测景台,它的“日晷”(这个“日晷”其实是一个圭表。圭表是用来观测日影,确定历法的工具;而日晷只是计时工具,因此此处出现的日晷均用引号标注。——编者注)与众不同,非常有特色。人们用这种独特的“日晷”来测量正午太阳的阴影,从而推知季节的变化。最早在这里安装这种“日晷”的人,是儒家尊崇的周公,距今已经三千年了。
这里还有一个观星台,设在周公测景台的北面,公元十三世纪,由天文学家郭守敬设计和修建。当时蒙古人几乎统治了整个亚洲,在他们的帮助与授意下,郭守敬建立了二十七个类似的观星台。我去的这一个,是目前硕果仅存的了。通过这二十七个观星台的观察记录,郭守敬确定了一年的长度为365. 2425天,这与现代的计算结果仅相差二十六秒。
看中这块宝地的,不仅仅只有周公和郭守敬。告成原为古阳城,是中国已知的最早的城市之一。四千多年前,大禹就把都城建在这里。我从观星台顶向下俯瞰,可以看见他曾经理讼的地方,就在东边的几百米处。我觉得只要有资金在那里进行发掘,很有希望揭开黄河驯服者大禹的都城——古阳城的秘密。
回到登封,我一边吃午饭,一边考虑下面的行程。在中国,自古就有许多人选择山岳,来度过自己的一生,他们在那里寻求精神本源,中国人称他们为隐士。
中国上古时代最著名的一个隐士叫许由。公元前三百多年的庄子,曾经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四千年前的一天,尧帝要把王位禅让给许由。许由回答说:先生治天下,天下已然大治,现在却要我来替代您。我是为名吗?‘名’不过是‘实’的附属物,我将去追求这次要的东西吗?鹪鹩在森林中筑巢,不过占用一根树枝;偃鼠到河边饮水,不过喝饱一肚子。您还是回去吧,天下对我没什么用处啊!厨师即使不下厨,祭祀之人也不会越俎代庖的!”(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矣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为了免除这段对话给自己造成潜在的影响,留下后遗症,许由来到一条小溪边,用溪水把自己的耳朵洗干净,就到箕山过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去了。箕山就在登封以南二十公里,但当我告诉我的三轮“的士”司机我想去箕山时,他说那里只通手推车,没有公路,当地的农民都用手推车驮运东西。看来我只能到别处去洗耳朵了。最后,嵩山的西峰成了这个“别处”。可是,现在的隐士要隐居,这里已经不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之地了。
嵩山西峰不以风景闻名,它的闻名,缘于一座特别的佛寺——少林寺。少林寺被认为是中国功夫(或称武术)的摇篮,因而广为人知。事实上,气功是所有武术的元基,而道士练气功要比佛僧早得多。过去,不论哪次道士与佛僧比武,武当山的道士都稳胜少林寺的佛僧。但是少林寺的人脉关系更好,而且它距郑州和洛阳这两个主要的人口大城市,都只有几小时的车程。而武当山地方偏僻,周边什么都没有。
坐上我那很靠谱的三轮“的士”,我来到少林寺。如我所料,我一点也不孤单。少林寺吸引了大量的游客。离寺还有一公里,车就不让进了,打车的、坐公交的游客不得不下车。一项马车拉客往返的业务便应运而生了。不过我决定还是步行。去少林寺的道路两旁,站满了兜售纪念品的小贩。我路过一个新建的中式建筑群,少林寺武术培训中心就设在里面。据我所知,这是中国唯一的一所由佛教徒开办的培训中心。虽然嵩山上这样的培训中心多如牛毛,但以前都是私人在办。设立少林寺武术培训中心的目的,是为游客包括外国人提供武术培训课程。这些课程有短至一周的,也有长达几年的——如果你的骨头不经打,一打就折,那你就趁早退学吧。
在大多数人眼里,少林寺不仅是武术的摇篮,还是禅的发祥地。“禅”在现代汉语里是冥思的意思,但它实际上又比冥思的意思要深得多,很难说明白它到底有多深。公元五世纪末,一位叫达摩的印度僧人将禅带到中国,他在海上走了三个月才抵达广州。然后他一直向北走,最后在嵩山定居下来。据说,在嵩山西峰少林寺后面上山的半道上有个石洞,这个来自印度南部的高僧曾在里面面壁九年。
少林寺里的游客人挤人,因此我决定先去达摩洞看看。在路上,我似乎听到了那个蓝眼睛的外国老人夸张的声音。他的弟子斗胆问他什么是心,他回答说:“你问,这就是你的心;我答,这就是我的心。如果我没有心,怎么能回答你?如果你没有心,又怎么能问我?发问的是你的心。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你的心,都是你的佛。除了心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佛。你真实的自性就是你的心。”
一个小时过去了,不知不觉中,我来到了达摩祖师曾经待过的古老洞穴。有一个尼姑坐在里面诵经,我站在洞前的平台上,惬意地欣赏周围山谷的风景。一千五百年前,达摩的第一个弟子慧可就站在这里。他是一个毅力非凡的学生。他去面见达摩,请求达摩教他参禅,达摩拒不理睬,继续面壁冥思。但慧可一直站在这里,等候指教。他在这里站了一天一夜,后来下雪了,慧可依然站在这里,达摩也依然拒不理睬。最后,慧可就把自己的一只胳膊砍下来,给达摩看,这个蓝眼睛的外国人才终于答应教他。就这样,慧可成为了禅宗二祖,也是中国的第一个禅宗大师。史学家们就这个故事产生了激烈的争论,尤其是有关慧可断臂一说。他真的是自己断臂的吗?又抑或是被强盗砍断的?或许他天生就只有一只胳膊?谁知道呢。重要的是,慧可是中国第一个能理解单手鼓掌的人。
达摩洞
可是我跟往常一样,听到的只有风声。我沿原路返回,再一次经过少林寺,嘈杂的人群尤其是导游们的扩音器真让我受不了。坐上我的三轮,我回到了登封,然后换上巴士,前往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