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灵岩寺塔林,我们回到高速路,往南直奔泰安。泰安最大的庙宇建筑群是岱庙,它是历代帝王举行封禅大典或祭祀泰山神的地方;而泰安这座城市,也正是因为岱庙发展起来的。在中国文化中,山岳有很重要的作用,它们是强大力量的源泉。它们之于大地,就像穴位之于人体一样。而泰山,不仅是各名山大川的灵魂,也被视为死者灵魂的转世之所,是尘世通向黄泉的必经之路。在古代中国,泰山绝对是最大的朝圣中心。百姓来这里祈求延年益寿,多子多福;皇帝来这里祈求国泰民安,皇祚永存。他们不仅为来世,更为现世。尤其是皇帝们,既需要现实力量的支撑,又需要精神支柱。
我当天到泰安晚了,没有赶上登顶的游客大部队,只好早早地睡觉。第二天早晨,我退了房,把包存到火车站,坐公交车去泰山脚下的岱庙。在中国古代,皇帝会来泰山举行各种仪式,那时候泰山上有三座庙,一座在泰山脚下,一座在半山腰,还有一座在山顶。而现在只有山脚下的岱庙被保存了下来。
车停在岱庙的正门口,那里有座亭子,以前皇帝会在那里下马,举行简单的仪式,向泰山神报告他们的到来。我跟随大群游客进入正门,经过五棵由汉武帝种下的巨大柏树,来到了天贶殿,皇帝的祭祀大典就是在这里举行的。
天贶殿建于北宋初的公元1009年,比威廉大帝入侵不列颠早五十年。这座巨大的殿堂,宽四十八米,进深二十米,高二十二米,仅次于北京紫禁城的太和殿和曲阜孔庙的大成殿。经过一千年的风雨,它岿然不动,神采依然。墙上有两幅巨大的千年壁画,描绘了皇帝东巡泰山的场景。壁画以皇帝为中心,相应的人物共计六百余人,有官吏、随从等,以及一个奉祀众天神的万神殿。两画一曰《启跸》,一曰《回銮》,合称《启跸回銮图》。它已成为中华艺术的伟大瑰宝,足以媲美米开朗基罗的作品,却比后者早了五百年。我惊叹于它的伟大:三米多高,六十多米长,一千年的历史。如此历史长卷,为泰山又增添了一圈光环。
根据中国的神话传说,世界是由一个叫盘古的人创造的。他花了一万八千年凿开天地,地上才有人居住。做完这一切后,盘古倒地而死。他的脚变成了西岳华山,肚子变成了中岳嵩山,两只手分别变成了北岳恒山和南岳衡山,而他的头则变成了东岳泰山。因此,从史前时期开始,泰山就被尊为中国五座神山(五岳)之一。但到了汉朝,人们认为头脑比肢体更重要,泰山的地位便凌驾于其他的四岳之上,成为五岳之首。
汉朝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最辉煌的朝代,而武帝时期又是汉朝最辉煌的时期。汉武帝有着非凡的军事政治才能,还十分信奉道教的方士之术,相信这些方术能够让人长生不死。因此根据方士的建议,汉武帝在泰山脚下举行了他登基以来最盛大、最重要的封禅仪式,以求获得天地诸方神灵的支持和助力。
一千年以后的北宋时期,随着天贶殿的建立,泰山的神性得到了进一步提高,甚至堪比皇帝本人的神性。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关于泰山神的妻子也住在泰山上的故事开始流传。她的名字叫碧霞元君,是云霓之神的长女。千百年来,泰山神与他七彩云霓的妻子已经变成了所有道教神祇中最受尊崇的两位,供奉他们的神祠,在全中国随处可见。据说,他们会不时地在泰山的登顶之路上现身,也许幸运的游客还可以看见他们。岱庙的后山,就是登顶之路的起点了。
出了天贶殿,我开始上山,与当年皇帝们上山走的是同一条路。走了几百米之后,我来到一处巨大的石坊,从这里开始,上山的路变成了石阶路,而这些石阶早被无数游客踩踏得又平整又光滑了。
再往前走不远,就能看到刻有“第一山”字样的石碑。离石碑不远,又有一座石坊,比先前那个要小一些,上题 “孔子登临处”五个大字。孔子故居离泰山七十多公里,他曾多次来泰山祭祀和凭吊,从泰山的静穆苍茫中获取灵感——显然,那不会是在人声喧嚷的主路附近。孟子,这位孔子最著名的再传弟子在他的书中写道:“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山岳开阔了人类的视野。我没有在这里多做停留,离泰山极顶还有五小时的路程呢。
孔子登临处
刚过了那个宣布孔子两千五百年前来到泰山的石坊,我就看见了一只香炉,在这里游客可以为他们逝去的亲人焚烧冥币。路两边有小贩在兜售香烛;那些香雾缭绕的神祠,也会拉住游客做生意。我步入这些神祠中的一个,见有人正在里面用稻草和泥巴塑一尊神像。管事的道士说,希望神像很快就能塑好,好赶上游客潮。他说,四月初旅游旺季就来了。
几分钟后,我在另一个神祠前停了下来。这个神祠比较大,而且有名字:斗母宫。斗母是北斗众星的母亲,人们来这里向她祈求延年益寿、人丁兴旺。而泰山作为冥府所在地,作为灵魂轮回转世之所,也有很多人为死去的亲人祈求幸福的来世。一边是为死者祈福,一边是为生者祈寿,而斗母宫大门外的一通石碑,上面写得明白:“天欲兴之,谁能废之?此言兴废有数,非人力所能为耳。然吾观兴废之源,实在人而不在数。”每个人都希望获得斗母的庇佑,但我进入斗母宫,却发现斗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观世音菩萨——佛教的慈悲女神。看来,就连神仙也无法预见更无力阻止自己无常的命运。
我一边沉思,一边继续往上走,在一个岔路口,路标指示通往经石峪。按照路标指示的方向,先过一片松林,再过一条小溪,我来到一块巨石前。在我出生之前一千五百年,有人在巨石上刻下了整部《金刚经》,字体比我的手掌还大。刚才那条小溪,过去是从巨石上流过的,整个石刻的近三千字,已经被它消蚀了三分之二。现在,石刻的上方修起了一道小小的堤坝,总算是把水挡住了。尽管被水销蚀得厉害,我仍然认得出《金刚经》结尾的偈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甚至想用这个偈子,去劝慰失意的神仙斗母。
离开经石峪,我又看到了另一块石刻,它上面刻的是“高山流水”。这是三千年前的故事了。“高山”和“流水”是俞伯牙演奏的两首最著名曲子的名字,因为只有钟子期理解他在演奏时的所思所想,于是两人成了 “生死之交”, 在中国,这个词意味着友情的极致。不过,现在我的耳畔既没有“高山”也没有“流水”,只有松林里呼呼的风声和我自己粗重的喘气声。
花了两个半小时,我终于到了中天门,这是整个登山之路的中点。跟成百上千的游客一起爬山和自己“走单帮”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更何况这支游客队伍是如此之长,从上古时代一直走到今天,走了几千年都没有走完,我很高兴今天能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游客们一路上要吃要喝,到了中天门,几十个小吃摊点一字儿排开来招待他们。我在一个摊位坐下,旁边的几位游客正在吃东西,看着吃得挺香,我却不知道他们吃的是什么,于是也要了一份,原来是又热又辣的豆腐脑。真好吃!天寒地冻,口干舌燥,吃完一碗,我又要了一碗,还是觉得好吃。中天门是公路的终点,也有上山缆车。想登顶又爬不动的人可以坐缆车上山,而想打道回府的人则可以坐游览车下山,总之都有车可坐。只是缆车很贵,多数人还是宁愿靠两条腿完成下一半更艰难的路程。
两碗热豆腐脑下肚,我缓过气来,恢复了作为千年游客一员的幸福感,重新加入了逶迤向前的游客大部队。过了中天门,有一段很长的横排路,接下来是云步桥,再接下来是一段台阶,然后就是五松亭了。公元前219年,中国的第一个皇帝秦始皇在泰山遭遇大雨,于是跑到两棵松树下去避雨,为了表示感谢,这位始皇帝便封两棵松树做了大夫。很诡异的是,这两棵为他人挡雨遮风的松树,自己却遭到了大雨的摧残。在后来的另一场大雨中,它们双双被雨水冲走了。于是人们就在此地补栽了五棵松树,但这五棵树中又有两棵消失了。虽然只剩下三棵松树,亭子仍然叫五松亭。显然,对于防大雨来说,泰山不是个好地方。
登顶的途中,我在一个摊点边坐下歇了口气,这个摊点是打长命锁的,就是在铜锁上嵌上游客姓名的那种,刻一把锁收费人民币五元。摊主是一名男子,他说只要五分钟就能搞定一把,我请他打一把给我的儿子。在等铜锁的时候,一位八十岁的老大爷从路上经过,因为他在前面见过我,就向我打招呼,气喘吁吁地比划着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很快我儿子的长命锁就打好了,于是我跟在他后面,一步一个脚印地学习起“只要肯登攀”来。
五小时过去了,一座石坊提示我,已经到了孔子崖,这是登顶路上的最后一座石坊了。坐缆车上山的游客,也会在这里下车。这里热闹又拥挤,路上全是卖工艺品和小吃的摊点和小贩。前一天刚下过雪,有人用雪堆起了一尊佛像。我在堆着雪佛像的那家摊点坐下,要了一碗热粥和一些煎馒头片。真有点饿了,跟前面的豆腐脑一样,我吃完一份又要了一份。今天的经历让我由衷地感到高兴,我成为众多游客中的一分子、虔诚朝圣者的一分子,也成了千年历史的一分子——我不再是一个孤独的远行人。
打长命锁的男子
在一千五百多米高的泰山之巅,有向游客兜售小吃和工艺品的摊点,也有散布在山梁上的神祠。其中最主要的是碧霞祠,这里奉祀着泰山神的妻子碧霞元君。我走进碧霞祠的院子,看见一名道士一路小跑进入神殿内,参加一场日常的法事——神殿内有五六个道士,一边敲打钟鼓,一边高声念诵经文。
据说在晴朗的日子,从碧霞祠可以看见黄河。不过游客们更喜欢看的是日出,最好就是在泰山极顶附近找个旅馆住下,第二天赶早去看。但这些旅馆的房间设施实在不怎么样,让我联想起小时候那个放在我家车库里的大纸箱。那时晚上一有流星雨,我就会把它拖到后面的院子里,人躺在箱子里,只把望远镜从两个窟窿里伸出来,苦苦等候天空中的奇观。
我对着碧霞祠白雪皑皑的屋顶拍了一张照片,然后沿着孔子的足迹,从“天上”返回到人间,返回到孔子致力于建立的世俗文明中来。
碧霞祠